“你这是要拿清白两个字逼死我……”萧妃失魂落魄,无声地发着抖,“就凭当年一些捕风捉影之事吗?”
“本宫是太子,不容自己有一丝污点。”贺之年眉眼带着醉后的癫狂,毫不犹豫地吐出这句话。
“好好好……”她在黑暗中泪流满面,呼吸渐渐不均匀起来,“如你所愿。”
如果我的存在真的给予你如此之多的不堪,那我便没了再活着的意义。
萧妃扯下自己发髻之间歪歪斜斜的珠翠,踉踉跄跄地走在未化的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夜色里。
当年父亲要我入宫,我便知道自己失去了素来疼爱女儿的父母;这些年半死人一般住在深宫,我又明白自己失去了爱情;如今唯一的儿子又亲口告诉我,我是他的耻辱。
原来我这一生,是这般失败……可是我该怨谁呢?
父亲生我养我,又为了家族抛弃了我;丈夫后宫美人如云,不爱我这个没趣儿的木头是理所应当;儿子贵为太子,是不该有我这么一个丢脸的母亲。
索性之年是我唯一的孩子,若是我的死亡,能换来他处境的改善,那便如他所愿。
就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给他的最后一点,也许是唯一一点助益吧。
萧妃冒着宫城里最冷的夜色,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月华宫,摆手挥退欲上前询问的宫女,她一人独坐在妆镜之前。
当值的宫女问了她两声,不见萧妃回应。她也对这个病病殃殃的主子没了耐心,自去睡觉去了,只留萧妃一个人,伴着幽幽舞动的烛火,为自己梳洗打扮。
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烟纹碧霞罗衣,又在鬓边插入珍藏多年的八宝金丝錾珠钗,冷静地擦掉眼泪,点面靥,涂口脂。
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虽年华不再,却有着这些年不曾见到的明丽鲜活。
就这样罢。
她缓缓起身,借着身体的力量推开大殿紧闭的门,如幽灵一般迷失在夜色里。
直到静谧的夜间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扑通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几只寒鸦。
直到天光微熹,月华宫里的小太监打着哈欠起身,正打算到宫井里挑上一桶水。
可带着麻绳的水桶一坠入井中,他便听到那口幽幽的深井里传来不正常的碰撞声。
小太监寒毛乍起,抖着胆子向里瞧。
井水里飘散着海藻一般的长发,和一个被泡的肿胀的女人,微仰着头,唇角诡异地勾起。
啊----
小太监惊慌地尖叫划破清晨的寂静。
萧妃娘娘跳井自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两更完成啦!
第50章杨令仪投诚
咚,咚,咚……
宵禁之后的长街之上,只有一位朱袍男子失魂落魄地走在阴影里。几家住户屋檐上的灯光,在他身后拉扯长长的阴影,衬得整个人分外孤寂。
巡城的小将领着一队人马上前来,瞧见前头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顿时心头一警,打马向前来:“前方何人,胆敢无视宵禁!”
底下的兵卒纷纷上前,将那人团团围住,手里的气死风灯举到跟前一照,这才发现,原来那灯下之人,竟还是一位三品大员。
这人正是今日一早,便听闻宫内萧妃娘娘,在除夕夜失足落井的杨令仪。
在家中听得仆从来报时,他顿时打翻了早茶的碟子,噌得站起,不顾妻子惊异的目光,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你说谁,再说一次?”
仆役有些奇怪,却还是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是太子殿下的生母,月华宫萧妃娘娘,昨日夜里不慎坠井。皇后娘娘给安排了丧仪,容百官前去叩拜。”
若是一般的妃嫔死了,自是没有这份殊荣。只是谁叫萧妃娘娘命好,生出了太子呢?仆役心中暗道。
杨令仪只觉浑身发软,一下瘫坐在凳子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踉踉跄跄地朝府外奔去。
“老爷!”杨夫人一向不打听他在政务方面的事情,见丈夫这般慌乱,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急忙招来仆役,要他给老爷送上外衣。
杨令仪顾不得乘上那慢悠悠的小轿,随手牵了一匹马,便向大明宫狂奔。
安魂殿素来是给仙逝妃嫔停灵的场所,只是萧妃娘娘无财无宠,灵前也极为冷清。
零零散散有几位绿袍官员前来叩拜,也是不多时便走了。
一时之间,只剩几个看火盆的宫女太监。还有,跪在那里哭到失声的太子。
杨令仪胸腔砰砰乱跳,眼前的世界好似不断旋转扭曲。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开口询问贺之年:“娘娘虽身体不好,但绝不至于骤然离世。殿下可否知道原因?”
贺之年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苍白的下颚间挂满泪水。
自打发现生母决绝跳井,他便一直跪在这里,只觉心脏被一只大手反复揪扯研磨,哭哑了嗓子。
他明白,他昨日醉中的胡言乱语,是生母自杀的最大催化剂。
本是要成为天下懿范的皇太子,却成了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弑母凶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在生母灵前忏悔的手脚早就跪倒失去知觉,可是抬头望望杨令仪同样赤红的双眼,贺之年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吐出截然不同的话。
“本宫不知道,许是意外罢。谁能料到,一个除夕夜过去,本宫就失去了母亲……”
杨令仪不自觉踉跄了两步,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般打量着贺之年。
那日东宫中的对话历历在目,若真是……他一语不慎,害了萧妃,如何能原谅自己?
而眼前这个哭的可怜的太子,到底在萧妃死去这件事上,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被握的咯咯作响:“殿下,微臣盼着,这件事最好没有您的手笔。”
回答杨令仪的,是风里送来的太子呜呜呜的哭声。如不幸丧母的孩童一般无二。
他回望一眼堂上肃穆的棺椁,由得冷风吹去眼底的泪意,抽身离开灵堂,来到殓葬司。
我不相信昨日好好的人,会在一夜之间不慎坠井。此事分明处处透着蹊跷,可是不曾有人,肯为了默默无闻的萧妃查上一查,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粉饰太平的说辞。
杨令仪悲痛到极点的心忽然冷静下来,刻上皱纹的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入殓师的每一个表情:“你说什么?”
“娘娘身上并无被人推拉的痕迹,不像是被人杀害。”女官垂着头,谨慎地答。
“那她当时装扮如何?”
“并无不妥,只是……”她本不想惹麻烦,只是杨大人毕竟担任兵部侍郎多年,女官有意买他一个人情,“娘娘身上,是一件烟纹碧霞罗衣。”
时下寒冬凛冽,尸体身上穿着并不应季的衣服,实在是让人揣测。
可是不待她解释,杨令仪便恍若雷击,抖着唇开口:“你确定没看错?”
“奴婢亲手换下的衣服,自然没有看错的道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着远去。
嫣儿年少时最爱的,便是一件烟纹碧霞罗衣。只是后来入宫后,再也没穿过这般鲜亮的颜色。
她是故意的!
她分明是有意给自己一个了结!
坠井根本不是意外,是她万念俱灰之下,保住清白,维护太子之举。
那么,此事的始作俑者,早已呼之欲出……
是太子。
他定是对自己起疑,转而查出当年一些萧杨两家的风言风语,便对二人的关系起了疑心。
由于生怕嘉元帝知晓,疑上太子血脉,他就这般,逼了生母自杀!
杨令仪没有半点知道真相的解脱,他托人去寻萧妃宫中的值夜宫女,发现萧妃尸体的小太监,甚至是刑部中自己相熟的好友……
可一天奔波下来,他得到的,不是婉言谢绝,便是劝他莫要生事。
他明白,萧妃的葬礼,这般平静地粉饰过去,是各方势力期待的结果。毕竟失足坠井多好的借口,谁都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多年前,那个豆蔻少女明媚的眸子犹自清晰。她装点了杨令仪整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如今,他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这,她的尸体,永远冰冷的躺在井底?
嫣儿,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
他往自己的喉间灌了一口烈酒,眯眼打量面前这位在马上一脸肃容的巡城小将。被酒精麻痹的脑子隐隐抽痛,但让他清醒不少,脑海里忽然想到一个人。
他倾身夺过兵卒手里的烛火,仔仔细细地大量一通其上的“五城兵马司”字样,一下子笑开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小将脸前挥动,口齿不清道:“带我去见你们上司。”
兵卒面面相觑,无措地看向将领。若是旁人,早被他们抓到牢里悔过,可这人身着官服,说不定是卫大人相熟的同僚,他们也不敢贸贸然动作。
小将捏紧了刀柄,上上下下打量眼前这个醉汉,也是心下犹豫。平常时日,自可带回衙门请教上司,可是如今正值年休,打扰了早早便回家休沐的侯爷,时不时不太好?
“你们一个个,没听见本官说的话吗?本官要见卫仲道,要见平宁侯……”杨令仪醉中的声音时高时低,说完一句便垂着头沉默了下来。
兵卒们还以为这人睡着了,不料他忽然抬起一只胳膊,塞给小将一支令牌,大喊大叫起来:“本宫是兵部侍郎杨令仪,他卫仲道见了我的牌子,自会见我。你们一个个,还在磨蹭什么!”
小将无奈地看着醉汉的声音打破夜间的宁静,临街的住户纷纷点起了灯,只得一把将那人捎上了马,把这烂摊子,交给了上司。
大半夜被吵醒的卫侯爷很气,金乌渐退时,他便在醒事堂钻研前辈留下的《随园食单》,亥时方才琢磨透一道虾圆煨肉汤,正打算明日早起给妻子炖上。
谁知三更时分便有人来打搅,他无声闭目许久,这才从书房的榻上起身,披衣到前厅,打算好好会一会来客。
卫枢咽下两口醒神的浓茶,静静等着杨令仪开口。
他今日隐隐风闻太子生母----萧妃娘娘意外去世,而今这个素来对太子忠心不二的兵部侍郎,竟然登了平宁侯府的大门,看来又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没想到,侯爷这个外人能守住的秘密,却因为我被太子疑上了。”杨令仪一路骑马而来,头脑被寒风吹得清醒了不少。
卫枢挑眉:“大人如何相信,不是晚辈故意泄露出去的消息?”
“你不屑于做这些阴谋诡计,更不会那女子的名节开玩笑。”杨令仪摇了摇头,表情似哭似笑,“只可笑,唯一不信她的,是她一心为着的儿子。”
咔哒----
卫枢放下手中的茶盅,正襟而坐,无声地听着这个素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同僚,在深夜里喃喃自语。
“是我害了她,可我不能看着这件事被称作意外,粉饰过去。今日我已寻遍相熟的同僚,这才明白人情冷暖,无奈之下,不得不登门贵府。”
他站起身了,对着素日的对手鞠躬:“若侯爷肯伸出援手,下官必定竭尽全力,为从前的错事赎罪。”
卫枢不接他的话,沉默一阵,反倒问道:“你要本侯帮你做何事?”
杨令仪眉宇间再不见平日里对着太子的懦弱,反而一脸郑重,掷地有声:“我要让贺之年失去他视之为命的太子之位,让他明白,没有出身卑微的母亲,他什么也不是。”
眼前的这个人一身狼狈,却有一番大彻大悟之后的决心在。
卫枢收回了打量他的视线,淡淡道:“可是杨大人要明白,从前走错的路,不会因为今日的后悔,便被抹去。”
“我愿以死谢罪,只求不要株连到家人。我夫人不关心政事,孩子幼小,他们真的与此事无关。”杨令仪对着他深深一礼,“只盼侯爷答应我,在扳倒东宫一事之上,可以让下官出力。”
杨令仪垂头等待良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终于递到了他的跟前。
卫枢眸光沉沉,暗潮汹涌。
“起来吧,杨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纪念一下50章,文文进度快一半啦。姥爷们有想看的番外可以提前点单哦~
第51章屠刀为谁挥
嘉元十八年正月初九。
天安长街上再次盈满身着方心曲领,白袜黑履的官员,皆从自家的宅邸中走出,或骑马,或坐轿,缓缓汇向巍峨的皇城。
今日是新年后的第一次朝会,年节的假期方才结束,或老或少,脸上都有些不愿早起的惺忪。
翘着胡子的孟大人挑开轿帘,热情地向道旁端坐在马上的卫侯爷打招呼:“仲道,真是巧啊!”
卫枢对他遥遥拱手,回礼示意:“孟老大人,您新春安好。”
唐公明的案子看起来审问的颇为顺利,孟大人心情放松上不少,对卫枢真是越看越满意,笑吟吟地对着这个晚辈开口:“仲道若是不嫌弃,不如抽空到寒舍去,容老夫好好答谢你一番。”
没想到卫侯爷毫不客气地回他一笑,顿时犹如冰雪消融,昙花初绽:“晚辈身负监管五城守备之责,已向陛下递了折子,旁听益州刺杀一案,还望大人多多关照。”
“啊?”老尚书有些意外,再次感叹这个后辈的一丝不苟。
审案事物驳杂,卫侯本可以不废这些精力,但为了益州城防,竟特地跟陛下主动请缨。
这是多么可歌可泣的精神啊!
老尚书被感动的热泪盈眶,恨不得握住卫枢的手,叹上一句“国之将兴”,忙不迭地答应了他。
巳时朝会结束,孟大人看向身旁站姿笔挺的卫枢,打趣儿他与简大人:“仲道今晨还同我报备,他要旁听刺杀案一事。你也不想想,我们简大人与你翁婿情深,何需本官点头。”
“孟老,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老夫看仲道此事做的很对嘛。”简大人捋了捋胡须,明里暗里地维护女婿。
老尚书笑着拿指头点点他们两个:“真是真是……好好好,老夫人单力孤,再也不开口了。”
卫枢风光霁月地笑笑,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一心扑在政事上,不善言辞的好公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