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熟透的是铜锅里翻滚的羊肉片。特地选了关外未满半岁的小羊羔,即杀即片,没有半丝腥味。切成透光的薄片码在盘子里,三分肥七分瘦的绝佳比例,使得羊肉上的花纹极为漂亮。
卫枢拿起公筷,率先给简祯夹起一片,放在她面前的粉彩小碟子上。
美食当前,简祯倒也不跟他客气,一口把羊肉放到嘴里,感受着其上丰腴的汁水爆开,奶香味儿缭绕在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她眼前一亮,毫不掩饰地给丈夫来了一句不加雕饰的夸赞:“侯爷,您真是个好人!”
卫枢朝她笑,皎皎如冷月的眉眼,在热气腾腾的暖锅前分外温柔。
可怜坐在对侧的两小只眼巴巴地看着简祯品尝,奈何自己的小短胳膊又够不到,只得泪汪汪地看着爹爹。
卫枢眼底的笑意愈发掩饰不住,败给她们委屈巴巴的狗狗眼,挨个儿夹了羊肉,放在捧着碟子的两只小人儿桌前。
宜姐儿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秀秀气气地放到了嘴巴里。宁姐儿没她那样好的耐心,一气把冒着热气的羊肉塞到了嘴巴里。
带着辣意的底味烫得她小舌头一缩,哗啦啦给给自己扇风,却又不舍得吐掉。折腾一阵子,可算把羊肉吞入了腹中。
俩个小人第一次吃这般又辣又麻的吃食,被辣的眼泪都出来了,偏偏又被这奇妙的味道征服,停不下嘴。
幸好卫侯爷提前备上了牛乳解辣,本是给妻子用的,但看着简祯筷子不停的样子,根本不需要,只好便宜了两个小娃娃。
这一顿晚膳一家四口直吃到天色擦黑,简祯的满足自不必说,难得的是两个小的也陪着吃到了现在。
丫头婆子们鱼贯而入地撤了残席,又侍奉主子们漱口净手之后,再次悄悄地退下。
简祯端起盖碗喝了一口消食茶,再次吹捧卫枢突飞猛进的厨艺:“昔日侯爷的师父----叫您做炖品的那位厨娘,如今都要望着您的手艺,望尘莫及。”
“对对对,爹爹,你做饭那么好吃,宁儿太开心了!”小姑娘吃的肚子圆滚滚的,却还意犹未尽。
“侥幸在蜀中得到一位厨子传授而已。”如果说最初,他笨手笨脚,偷摸开始学庖厨的时候,是为了博妻子一笑。如今真的得了一致的夸,却好像越发体会到下厨的旨味。
无形之间,卫侯爷深觉自己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入膳房深似海……
简祯看着他眉眼间暗含的欢喜,真是像极了今日,那只得了投喂便快乐地来蹭她的手背的傻雀儿。
越看越像!
她偏头过去,掩饰自己这个古古怪怪的联想,笑意盈满一泓清泉似的眸子。
卫侯爷,有点可爱?
第47章往事不可追
两个小的吃罢晚膳,也坐不住,领着小雀儿去了淑宁堂寻大姐姐卫宛玩耍,独留父母两个在园子里消食散步。
简祯仰头去看夜色里悄然升起的那一轮圆月,皓皓的银辉在小园香径上汇成一层摇荡的清波,如在水光中穿行,别有一份安谧美好。
她偏爱辣些的口味,竟不知卫枢是何时发现的。此去蜀中竟专门花了功夫去寻泸州暖锅的做法,不远千里地带了回来。
人终非草木,有心或是无心自是分辨的出来。
这一载时光里卫枢的情意,不能说在她心里没有波动。
简祯偏头去看为她提灯映路的卫枢,对方恰好抬头,四目交汇缠绕,一时无声。
最后,到底是卫侯爷败下阵来,有些不自在地偏开眼睛,露出有些泛红的耳尖。
她扑哧一笑,收回目光,悄悄伸出一根小指,偷偷勾住了卫枢的掌心。
卫枢有些意外,却毫不犹豫地反握住她。
两个人衣袂飘摇,伴着徘徊的月影并肩而行,只让人想到一个词----璧人如画。
……
忠平伯府,坐落于皇城平康坊,正是萧妃娘娘的母家。可惜族中子弟不成器,陛下又有意压制太子母族,以至于这堂堂伯爵府,在权贵如云的京师,也不过是个三流世家,肉眼可见的破败下去。
故而今日,厨房做事的刘婆子背着小包袱款款走人,一众丫头婆子反倒是一连羡慕,庆幸她又寻到了一个好主家。
反倒是当事人连连摆手:“老婆子不过是换个差事谋生罢了,回头还来看你们这些老姐姐。”
众人连声应是,又是一阵恭贺。
谁叫刘婆子也是这府里的老人,先前还伺候过已故的太夫人,也就是萧妃娘娘的母亲。虽不知为什么被发配到了厨房,但毕竟资历还在,众人不得不给她几分薄面。
眼见的刘婆子上了一辆青布马车,众人这才在一脸的艳羡中散了。
车轮辘辘驶出皇城,进了主家置下的院子,刘婆子刚进二门,还没好好打量院中的景色,便被两个埋伏在外的壮汉飞地扣住胳膊,一掌劈昏在小路上。
直到一瓢凉水对着她的天灵盖兜头浇下,刘婆子在数九寒天里打了个冷颤,这才清醒过来。
活了半辈子的老人精哪里不知道,自己这是被人下了套,瞧这阵势,是要她这条老命呀!
老婆子利落地跪下求饶:“好汉饶命,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您就当行行好事,放过我吧。”
她一边说,一边朝着暗室里的蒙面人磕头。
那人把玩着一把嵌着宝石的匕首,声音尖细刺耳:“刘婆子,咱们可知道你的底细。当年忠平伯府的老夫人疑你不老实,把你发配到京郊庄子。谁知二十年之后,竟又叫你爬了上来。”
“明人不说暗话,今日跟我老实交代,当年老夫人为何把你赶出府?”曹双喜暗中打探了许久,可算是摸到了关窍,把目标放在了刘婆子身上。
“这……”她吞吞吐吐,有些犹豫。
当年老夫人赶她走,她心中不是没有怨气。只是那件事毕竟涉及到主人家的丑事,故而心下踌躇。
曹双喜从那把檀木交椅上起身,一把将那把匕首插入刘婆子的耳侧,声音好似吐着信子的毒蛇:“真想不到,你这婆子,还是个忠心的。”
“不不不,饶命,我说,我都说……”刘婆子吓得裤腿乱颤,她本身又是一个浑不吝的,当下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
“老夫人撵我走,可不怨老婆子做事不尽心,只是老婆子听到些不该听的罢了。”
“哦?说说看。”
“二小姐当年与杨氏的一位子弟两心相许,本来无伤大雅,可谁叫老太爷当年一心送小姐入宫搏一搏富贵,小姐自小是个面捏的性子,只好来寻老太太哭求,很闹了一场。”
“老婆子实在是无意间才听到,当年贴身伺候的都被发卖出去,只有我们这些粗使的,被远远调开。”
“这位二小姐是?”
“还能有哪个?就是宫里头的萧妃娘娘。她也是一个苦命人呀。”刘婆子把自己藏了多年的秘密倒了个干净,一脸期盼地瞧着蒙面人,“旁的我是真不知道,英雄放了我这个孤寡老婆子吧。”
曹双喜见她交代干净,满意地对刘婆子点了点头,拿自个儿苍白的手指揪下脸上的黑巾。
一张面白无须的脸阴恻恻笑了一声:“你倒是乖觉,咱家大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瞧见没有咱家的脸?黄泉路上,可别找错了人。”
刘婆子惊恐地瞪大双眼,泛白的脸色不知在想什么,她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便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
粗糙的绳索不断后缩,在她苍老的脖颈间发出咯吱咯吱的骨裂声。
干瘦的婆子口里发出嗬嗬两声破碎的音节,舌头微凸,眼珠涣散,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如一堆破布一般,软软倒在了暗室里。
曹双喜踢了一下人,见她不再动弹,便挥手要人抬走,自个儿在黑黢黢的暗室里冷汗直落。
根据这婆子死前的交代,看来太子殿下的怀疑并非捕风捉影。只是这事毕竟不光彩,要是由他如实禀报,必定会承受殿下的雷霆之怒。
可若是不报,凭借太子多疑的性格,若是再查出些什么来,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思来想去,他狠狠咬了咬牙,挑着夜色沉沉的半夜回了东宫。
太子竟还没睡,高座在金座之上,听歌姬吹拉弹唱。
此时除夕宫宴临近,他被嘉元帝从三月禁足,直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八个月。每日待在东宫里,与朝堂极其闭塞,逼得他性情愈发阴郁。
此刻看见曹双喜远远而来,他扯了扯衣摆,没骨头一般歪在宽大的椅子里,等着曹双喜的禀告。
面色苍白的大太监不敢让主子久等,避开大殿里的一众歌女,贴着太子的耳廓道:“殿下,你交代奴才查的事情,已有结果。”
“说。”太子的手指紧紧扣住桌上盛着琥珀色美酒的夜光杯,浑身的肌肉一下紧绷起来。
曹双喜跪倒在地,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到小之又小:“确有此事。”
砰----
那只夜光杯一下子碎裂在贺之年手间,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肤。
清脆的脆裂声吓得歌女声音一停,急忙跪在地上请罪。
贺之年气得狠了,挨个儿上前提了她们一脚:“滚!都给本宫滚!”
美人儿一声尖叫,急忙抱走了各式乐器,匆匆退下。
这下空旷的大殿一下子安静起来,只有太子一个人愤怒的喘息声。
曹双喜暗暗叫苦,这是非得逮着他一个人发脾气了。
“你与本宫好好说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回主子的话,据忠平伯府府中老人讲,萧妃娘娘确实与杨大人幼时相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后来……”
“她入了宫,不情不愿地生下了本宫,整日龟缩在月华宫,是也不是?!”
曹双喜瑟瑟发抖,不敢接话。
“呵,本宫可真是可悲,生母不守妇道,父亲一味打压儿子,整日被幽禁在这东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贺之年疯了一般掀翻桌子,对着木料拳打脚踢。
曹双喜急忙扑过去拦住疯魔一般的主子,大声安慰他:“不会的爷,除夕宫宴前,陛下领着宗室祭祖,岂会不解了殿下的禁,到时候您大可以去问萧妃娘娘这些真相。咱们日子还长,可千万别气馁,白白被旁人捡了便宜。”
太子推开曹双喜,靠在廊柱上呜呜哭泣。
他到底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量都还未长成,自小一人在深宫里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生母又是个胆小卑怯的失宠妃嫔。
久而久之,性子便被养成了这般模样,暴躁易怒,却又敏感多疑。
渐渐染上了污浊,又是谁的责任呢?
贺之年濒临崩溃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目光阴郁的模样,静静等着除夕之前的祭祖。
不想那日天光未亮,燕京城里就飘下了飞扬的雪花,一派瑞雪兆丰年气象。
太子木着一张脸,任由服侍的几个小太监给他里里外外穿上太子冠服。
贺之年满意地扶了扶头上的金冠,痴迷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身明黄。
父皇到底还是下旨把他放了出来,一同祭拜先祖。
这便是在祖宗面前承认他的身份,巩固他的太子之位。
他自然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好叫蠢蠢欲动的淑妃母子知道,跟着父皇去七庙祭祀叩拜的,始终只能是他这个太子!
至于他的母妃与臣工之间到底清白与否,他都会牢牢守住自个秘密,不会让任何污点,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
哪怕是生母萧妃,哪怕是多年为他鞍前马后的杨令仪……
小太监弓着身子,小步跟在太子的身后,为他提起太子朝服厚重拖地的衣摆。
东宫紧闭八个月的大门缓缓开启,伴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贺之年缓缓踏出了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双更哦,起床就写,姥爷们记得来康康我呀~
第48章一支烤红薯
圣德坛前,太子并不与身后乌泱泱的宗室王公交流,独自站在队列前方,等着嘉元帝的到来。
曹双喜弯腰陪在他的身侧,冻得发红的右手为主子撑着一把明黄色祥云式样的桐油伞,在雪花飘飘中为太子遮蔽出一方三寸天空。
北风萧萧中,风雪里等候的一群人,终于听到嘉元帝的驾撵声。
伴着小黄门“陛下驾到----”的尖利通报声,诸位皇族齐齐躬身请安,暗道陛下可算是来了,这祭拜宗族,可不兴迟到。
太子微微抬起眼睛,视线的余光暗瞟到一双绣着龙纹的鹿皮靴子从他身侧缓缓经过。正待贺之年有些失落的时候,那人却忽然停了脚,转而驻足在他的跟前。
“平身吧。”他听见嘉元帝如是道。
“多谢父皇。”太子有些激动,迫不及待地抬起身来,打算与嘉元帝好好叙一叙父子情深。
可骤然抬头,眼前自个眼袋暗沉,目光浑浊的枯瘦男人,还是颠覆了他对父亲的认知。
从前嘉元帝虽称不上俊美,但好歹还算有些威仪。而今他不过是被幽禁在东宫大半年时间,再一见到他,顿时震惊不已。
这,分明是被掏空底子的虚浮……
贺之年掩下眼底的波澜,照着早就想好的剧本,埋头于嘉元帝肩头一阵大哭。
“儿子日日思念父皇,但悔恨于自己此前干过的混账事,又怕惹您生气,不敢来见。如今得见天颜,实在是……激动难耐。”
gu903();许久没见到儿子的嘉元帝,被自己孩子这般满脸孺慕的一哭,倒也升起了一些假惺惺的慈父心肠,拿枯瘦的指甲拍拍太子的肩,安慰了儿子两句:“朕如今修道有成,自当延寿万年,哪里急这一年半载见不到?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