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帝恨恨把奏章掷在地上,趁机截住卫枢的话,生怕他在抖落出来什么丑事。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卫枢躬身掩饰自个儿眼底的嘲讽:“陛下息怒。”
“罪臣何益谦听闻陛下天威震怒,惊恐不已。立誓痛改前非,已交代全部同谋。”
嘉元帝冷哼一声:“他倒是识相。”
“全靠陛下圣明,还望陛下念在他将功折罪,留住何氏宗族的妇孺性命。”
“朕修道数年,自是知道上苍有好生之德。既然卫卿为他们求情,便饶恕何家老弱性命,当是给朕的长生之路积攒功德。”
朝臣们见状纷纷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今日这般大的案子,就这么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要知道陛下这些年越发的喜怒不定,益州又发生这样的丑事,他们都生怕如同三年前一般,来一次大清洗。弄得人人自危,整个燕京城都惶惶不安。
如今看来,陛下沉迷修道也是有些好处的。众人提着的心渐渐放下,眼见得朝堂之上又慢慢松弛下来。
忽然,一阵急切的鼓声回荡起沉闷的音波,刹那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金甲御林军匆匆来报:“启奏陛下,有人在外敲响登闻鼓。”
诸臣好容易放松下来的心脏再次揪紧,偷眼打量嘉元帝的神色,果然看到陛下的脸黑如锅底。
登闻鼓由太.祖皇帝在立朝之初设立,本意是使得民间如有重大冤情,直可上达天听。
但本朝立国百余年,这登闻鼓的作用早已变质。比如如今的陛下,便把被人敲响登闻鼓,作为自己明君生涯的污点。
故而此刻乾元殿一片死寂,众人都恨不得自个儿能如鹌鹑一般缩紧脖子,忐忑着等待陛下开口。
嘉元帝委实气得不轻,他继位十七年,这是第二次听到登闻鼓的声音。
可惜文武百官都看着,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宣那人上殿来。”
从旁侍立的小黄门急忙扯着嗓子传话:“陛下有令,宣受冤者上殿陈情----”
汉白玉石阶上的小太监相继传递着宣召的声音,黑衣少年一步步踩着回荡的尾音,踏上殿来。
嘉元帝眯眼望去,隔着大殿之上赤色的地毡,勉强看清了来者的身形。
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他心中冥冥间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数年之前,夹金山遗孤结伴上京告御状,来的同样是半大孩子。
不过当年人数虽多,却都是惶恐不安的做派,半天讲不清话。如今这个小少年虽孤身一人,但一举一动皆有法度,看着教养不凡。
嘉元帝略略放心,天底下哪有这般巧的事情?
他附身对着阶下的黑衣少年开口,一派宽仁之色:“你有何冤,大可说出来,朕为你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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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拉队友自救
阿晋一撩袍角,屈膝跪倒在地,向着这位金殿之上的九五至尊叩拜。
行礼完毕,小男孩脊背挺直,手臂与肩线齐平,对着嘉元帝奉上一个敞开的木匣。
随侍的小黄门一路小跑,下阶来拿。先是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见那匣中的羊皮小卷平平无奇。看起来虽年代久远,却不像是有什么攻击力的样子。
他这才放了心,低头弯腰,奉到嘉元帝的身边。
干枯发黄的长指甲接过那证物,随意地翻看起来。
整个恢弘的大殿安静地落针可闻,只有嘉元帝的指甲时不时划过纸张,发出细微尖利的摩擦声,刺得人心头发痒。
随着他越翻越后,哗啦啦的声音越来越大,昭示着主人难以遏制的愤怒。
砰----
嘉元帝气得站起,一下把羊皮小卷扔在年迈的刑部尚书身上:“一个个都好好看看,这便是朕的好臣子!”
阿晋听着那被他珍藏多年的父亲遗物,被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好似成了撒气的工具一般,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年迈的刑部尚书利落地跪在地上,快速翻看了一遍内容,顿时冷汗直滴。
不是说这卷羊皮小书上写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可它被人在朝堂之上,捧到陛下跟前,那便如催命符一般,是要掉脑袋的!
他不敢贸然解释,只得哆嗦着手把东西传给下一个人:“事发久远,臣请奏陛下,容老臣安排随从,前去刑部衙门取卷宗对照。”
那本日志在一群红衣玉带的士大夫之间快速传阅,许多人只看了两眼,就好像拿着烫手山药一样,急忙丢给下一个人。
朝列之间一时尽是粗.重的呼吸声,没看到的伸着脖子好奇,看过的又抖着好似筛糠。
好容易传到杨令仪手中,他似乎毫不惊讶,苦笑着翻看一遍,交给了身侧的同列。
嘉元帝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也不待日志传阅完毕,当即开口打断:“行了,不必看了。你们一个个,办事不中用,蒙蔽君上倒是一把好手。”
他又指指头发花白的刑部尚书:“孟卿,朕给了你不少时间,现在可以给朕一个解释吗?”
后方传阅那本日志的臣子顿时不敢再动,一个个彷佛木头人一般,等着前排的老尚书大人开口。
孟大人清清嗓子,在一堆陈年卷宗之间巴拉半天,终于组织好语言,试探着开口:“陛下,当年此案您龙颜震怒,亲下旨要求臣等三司会审。老臣与大理寺卿简大人,御史大夫陈大人一同审理此案。可否,把他二位请出来?”
陈大人在心里痛骂孟氏老匹夫,拉本官出来挡枪做什么。
可孟大人也委屈,当年一起交的差,偏偏陛下拉着他一个人追问,只好拉上两个队友自救。
简大人捻了一把美髯,施施然上前回禀嘉元帝:“陛下,当年白氏一党,虽推出戴震顶罪,但因涉案数额巨大,追查之下白氏一党诸多逆臣皆以伏法。”
“朕知道。”嘉元帝闭了闭眼睛,几乎要喷火:“朕现在想知道的是,银子,三百万两银子!”
“是谁告诉朕查无证据,这三百万两是捕风捉影?”
“如今戴震的日志里写的清楚明白,那三百万两,真真切切!”
陈大人弱弱开口:“那益州新知州何益谦,暗养私兵,银从何来?”
“依臣愚见,怕不是银子留在了蜀中,被何益谦这个土霸王得了?”
“陈大人。”简大人打断他,“如此数额巨大的赃款不翼而飞,可见背后之人定是手眼通天。何益谦不过是刚刚上任几年的地方官,如何吞得下三百万两银子?”
孟大人若有所思,刚想开口,却被突然暴起的嘉元帝打断。
“朕不管你们用何种手段,三个月内找出银子!朕要银子,知道吗?!”
孟大人差点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一国之君,登基多年,竟说出这般话……真是荒唐。
他只得与两位同僚一起,弓起咯吱咯吱的老腰,低头应是:“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那这孩子……”简大人示意嘉元帝跪在地上的阿晋。
嘉元帝似乎才看到他一般,想起还有这桩事。他亲下玉阶把阿晋扶起:“小家伙,跟三位大人走罢,务必知无不言,朕才好为你主持公道。”
阿晋低头应是,推开一步避过他干瘦的手指,接着行礼的掩饰,远离那个荒诞浩荡的君王。
一波三折的朝会终于散场,嘉元帝咆哮许久倒也累了,心中又记挂着他的长生不老,羽化飞升的大业,只好喊停,回寝宫跟着他那两个茅山道士上早课去了。
众人纷纷退朝,简大人拉着阿晋的手,与不远处的女婿交换了一个眼神。
简大人笑着朝他摆摆手,示意女婿放心,因着有要事在身,也不方便叙话,只好就这般汇入人流。
阿晋年纪虽小,委实胆识过人。有简大人在,卫枢这会儿到也不担心小孩儿。
只是……
他的目光越过满堂朱紫的官袍,终于看到寻找的目标。
卫枢不动声色地追上去,在宫墙内截住欲往东宫的兵部侍郎杨令仪。
二人如相熟的同僚一般在宫墙深深中并肩而行,先开口的却是杨令仪。
他似乎毫不意外自己为何会忽然引起卫枢的注意,苦笑着开口:“卫大人,实在不必咄咄相逼。”
卫枢也不看他,任由自己的声音消散在凛凛寒风中:“杨大人没想到,殿下私吞脏银?”
“太子殿下在下官眼中,一直想一个不曾长大的孩子一般。每每他做出一些出格事,我不惜名声替他善后。”
“本是以为这孩子在宫中处境尴尬,心怀怜惜。谁能想到,早在六七年前。他就有了这般野心呢?”
卫枢不叹反笑:“杨大人这话说的太没道理。宫中七皇子既幼年丧母又有哑疾,不比太子殿下可怜?我却没见你救济过他。”
杨令仪猝然转过头:“你知道了什么?”
“杨大人大可放心。”他觉得有些讽刺,先前刺杀阿祯必有这人的手笔,直到今日这人才知道惶恐,“祸不及妻儿的道理,仲道明白。此事宣扬出去,是断了萧妃娘娘活路。”
“你休要胡说,我与娘娘清清白白。”杨令仪急得双目赤红,恨不得揪住卫枢的衣袍大声辩解。可是思及二人身在皇宫,只得压低了声音,一路追着卫枢解释。
卫枢顿住脚,第一次偏头看向急切的杨令仪:“本侯信不信有何用,大人应当担心陛下信不信。甚至……太子信不信。”
他在前方岔道处直直向前走去,一路出了宫城。徒留杨令仪在东宫与归家之间徘徊。
直到四肢被寒风冻僵,他终于下定决心,转了个弯,去往东宫。
贺之年等他许久,见他姗姗来迟,很是不耐:“如今你也怠慢起本宫?在本宫的面前摆起爹对儿子的款儿来?”
杨令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不敢,求太子殿下莫要折煞微臣。”
“啧。”太子砸吧下嘴,“本宫不过随口一句话,你倒是抖得跟筛糠一样。是在我这东宫碰瓷,还是你那胆子芝麻绿豆一般大小?”
“殿下莫要同臣开玩笑了,微臣来此,是为了禀告一桩大事。”杨令仪擦了擦额前冷汗。
“真是没劲,说吧。”
“今日朝会上,有夹金山遗孤前来敲登闻鼓,告御状。”
“为本宫派人清理那些杂碎?这有什么可慌的,推到当地流寇身上便是,反正死无对证。”
杨令仪摇了摇头:“不是,他们是为了,当年藏银案中不翼而飞的三百万两白银。”
太子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
“臣造访东宫,不是例行公事,而是特地来问问殿下,这银子,您拿了还是没拿?”
太子墨黑的眼珠一转,又笑起来,颇有些无赖的味道:“是本宫又怎样?藏银案犯官死后,那银子分明是无主之物,本宫用它成就大业,有何不可?”
“殿下!”
杨令仪又惊又怒:“您年纪小小,为何要瞒着臣做下这种事?”
“三百万两,是国库一年赋税的半数,陛下知道后,如何容得下你?”
“我不争他也容不下!”太子忿忿摔掉茶盏,“你还看不明白吗?他这般幽禁本宫,分明是把本宫这个太子当废人养。自个儿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想永享江山万年。”
“萧妃娘娘多淡泊的性子,看着自己唯一的孩子这般,她该多伤心……”杨令仪看着眼前疯魔的太子,喃喃自语。
“本宫母妃?她那般的出身,只会抱着本宫哭,顶什么用?若不是她不中用,本宫又岂会独臂难支,铤而走险?”
“住口!”杨令仪再也忍不住,素来弯着的腰杆第一次挺得笔直,“我不许你这般轻蔑娘娘!她没有任何对不住你!”
贺之年上挑的凤眸危险地眯起:“她又与你何干?本宫提及母妃,你的反应可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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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逐渐美食化
杨令仪似乎懒得争辩,疲惫地阖上双眼:“殿下为何从来都不想想,您对别人,有多少情真意切?”
我怜你生母不受宠爱,父亲偏疼幼子,但我也是要担负家族兴亡的人。而你总是这般肆意妄为,不知轻重,至追随者于何地?
不,若他不知道三百万两事关重大,何苦瞒着自己,他暗自私吞的内情?
“殿下当年只说,您受人之托,卖给白氏一党的家眷一条活路,给他们留上一点血脉。可您从未告诉我,这是三百万两的交易。”
他的疲态无法掩饰,顾不得太子不虞,草草拱了拱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大殿。
太子缓缓起身,一把抓过挂在西壁的长弓,手臂肌肉隆起,咯吱咯吱地拉满弓弦,对准了杨令仪离开的背影。
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