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头,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娇弱而脆弱。
叶景行没有抬眸,可她能感受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希望我儿余生肆意。
叶景行双手一颤。
江云宜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留着还未擦拭干净的血迹,虎口处的伤口不知何时又开始重新流血。
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最终一点点落在指尖上,滴到还未来得及清洗,布满血污的地面,缓慢融入一团,最后慢慢只让地面越发暗沉。
江云宜拿出手帕,皱着眉,把他的手细心包扎着。
柔软细嫩的指腹温暖而湿润。
叶景行的视线落在她葱白的指尖上。
“你是来告别的嘛?”他低哑着嗓子,低声问道。
江云宜动作一怔,抬起头来,清浅的眼眸迎着日光明亮又清澈。
叶景行和她四目相对,最终却是自己先移开视线。
“蜀州不知道能不能守得住,你离开也是……”
“我不走。”江云宜在他手心小心翼翼地系上一个蝴蝶结,低着头,把玩着他的手指。
指腹带着小茧,却也不是很粗糙。
她没见过这样的茧子,下意识伸手扣了一下。
叶景行浑身僵硬,想要抽回手,却被那双小手牢牢抓着。
“我那夜原本打算去穆图山躲一下的,等着你回来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你说过你会保护剑南道,保护我的。”
“我信你。”
她拉着叶景行的手,抬起头来,靠近他,盯着他漆黑的眼珠。
“我入了蜀州便不打算走了。”
她看着叶景行,轻声却又坚定地说着。
叶景行的视线终于落在她眼中,悲凉而沧桑。
江云宜瞬间红了眼眶,她踮起脚尖,伸手,把人轻轻抱在怀里。
“他很想你,我也很想你。”她低声说道,“要哭就哭吧。”
“我陪你。”
叶景行的手紧紧抱着她,双臂紧握,似要把人揉进血肉中,鲜血润湿帕巾,染红了她的衣裙。
江云宜感到灼热的泪水打湿她的脖颈处的肌肤。
她伸手,心疼地拍着他的脊背,入手是嶙峋的脊梁尖锐的触感。
秋风萧瑟,再也迎不来蜀州冬天的英魂最终只能在漫无边际的荒原上飘荡。
呼啸的秋风传堂而过,却始终吹不凉那滴落在她脖颈处的热泪。
滚烫而悲恸。
叶景行长长的睫毛终于轻轻阖上,锐利的眉眼染上一层阴霾。
一夜的时间,北固丢了,父亲走了,他怀中的少女差点死在他面前。
母亲走时,他还年幼,只能看到父亲整夜喝酒,醉后便是嚎啕大哭,他站在门口,害怕却又不解。
现在才知道原来疼是可以疼死一个人的,可以疼到连呼吸都觉得是煎熬,可以疼到最后毫无知觉,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他终究成了一个人。
可最后还会有个人愿意陪着他。
他感受着那人的心跳,感受着她发梢间的草药味,漫无目的的一颗心终于是重新落了回去。
高高的城墙上,吹的人衣袖鼓动,发丝飞扬,两人都不曾挽起的乌发,不知不觉交缠在一起。
匆匆而来的叶夜站在城墙下,不由红了眼。
第95章再派钦差话玄机
蜀州重建的第五天,蛮夷大军再一次出现在一千米远的城外。
这次是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烟尘弥漫,声势浩荡。
幸好蜀州的修复工程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城墙被加固,物资通过穆图山的密道送到蜀州,暂且解了蜀州被围困的窘境。
剑南道重燃战火,战线直接推到蜀州,自蜀州以南地区全部沦陷,按理身后州县应该会倾力支持,但奈何叶江廷的去世让局势紧张的剑南道瞬间有了分崩离析之像。
叶景行还太年轻了,他才二十。
而如今剑南道驻扎的将领最低都已经是而立之年的年纪。
不能服众,是一把隐形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柴叔倒也没有再提要走的事情,只是拘了她的足,不许她到处乱跑。
如今黑衣卫从原本的一百号人只剩下六十号人,江府的守卫顿时紧张起来。
蛮夷大军出现在城门口的消息是在傍晚的时候,出现在蜀州城内的,当时江云宜还在准备药膳。
叶景行当机立断在城门口当场处决了米脱,并砍了他脑袋悬挂在城门上。
这等雷厉风行地操作让沮丧的士气有了上涨的趋势。
紧接着,入夜之后,叶景行率亲兵趁着夜色,摸上大军的粮草,一把大火少了一半粮草,回程之际,燃警示烟,城门上两面大鼓同时响起,营造出突袭的假象,昂蛮夷分寸大乱。
最后率军出门迎战,杀敌三百,首战告捷,取了一名大将人头,一同挂在城门口。
一时间,蜀州的士气随着今日的出其不意的歼敌之法,瞬间高涨起来。
叶景行穿着玄色盔甲,站在秋意凌冽的高台上,染血的长/枪还滴着鲜血,漆黑的眼眸倒影着火把上的光。
火光簇动,冰冷血腥。
蛮夷后退三百里,退居布河对岸驻扎。
他下城楼的时候,突然看到角落里一辆青色马车停着,江云宜拎着药箱坐在车辕上,一见他下来,就抱着药箱跑过来。
“有受伤吗?”她看着浑身是血的人,细眉紧皱,一双手不知道落在哪里。
“没有。”叶景行低头,目光落在她颤动地睫毛上,“都是别人的血。”
“别动。”江云宜掏出手帕,踮起脚尖,嘴角平直,小脸崩得紧紧的,“都流血了。”
她伸手擦了擦他眉间一道伤口,自眉骨到眼角,伤口不深,却又一直流着血。
“不疼。”他配合地低下头,任由她在自己脸上吹气。
近在咫尺的距离,连她细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只看到她艳红的小嘴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娇嫩鲜红。
他抿了抿唇,突然起身。
江云宜的手僵在远处,疑惑地抬头看着他。
“回府吧。”他轻声说道。
马车悠悠向着剑南王府走去,经过江府的时候,停了一下。
叶景行原本以为她是要回家,却不料她伸手结果一个食盒,送进马车内,便继续说道:“走吧。”
“你不回去?”他靠着车壁,神色平静地问着。
“不回去,这是我给你做的药膳,补身体的。”她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开怀,殷勤地把盖子打开,“药补不能大补,只放了一点参须,但药材却都是极好的。”
是一盅乌鸡汤。
“你的竹笛呢?”江云宜把食盒小心放好,目光落在他腰间。
叶景行捏着指骨,漫不经心说道:“放起来了。”
江云宜抱着食盒的手指一紧,慢吞吞说道:“不如给我吧,我吹笛给你听。”
马车内有些沉默,只有车辙压过青石板的声音。
“好。”叶景行伸手,摸了摸她脑袋,眼角微微眯起,终于露出一点笑来。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收到玄明堂的消息了。”江云宜撑着下巴,有些忧愁,“你说他们会出事吗?”
“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了,不急。”他捏一下江云宜的发髻,被人恼怒的躲了过去。
马车停在叶府门口。
叶景行下了马车,站在车边边上,只看到江云宜一手食盒一手药箱,磨磨叽叽地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地不知道如何下来。
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世子,递出手中的两个东西,示意他接过去。却不料叶景行直接掐着她的药,把人抱了下来。
江云宜耳朵爆红,毫无知觉手中的两个物件也都被人拎走了。
“世子,有份京都的密信。”王府内,江云宜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盯着叶景行吃饭。
自从王爷走后,叶岚的尸体也找到了,早已面目全非,叶府空了一半的人。
他一人扛起重担,便一直没有好好吃过饭,合眼休息过。
叶夜只好把江云宜请出来,这不,现在就在盯着他吃饭。
刚吃到一半就看到叶夜匆匆而来。
密信看到一半,叶景行冷笑一声,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
“怎么了?”她放下吃糕点的手,皱眉问道。
“无事。”叶景行把密信慢慢折了起来,慢条斯理,动作斯文。
江云宜算是摸清他脾气的人,这模样分明就是怒火中烧,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柴叔在吗?”他问道。
江云宜连连点头:“在的,柴叔最近总是在和老师还有戴镇说小秘密,都不带我。”
她捏着手指,委委屈屈地说着,不过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你要找他吗?”
叶景行点点头,继续吃起药膳来:“那想必是无聊的事情。”
他搅着浓汤,慢吞吞地说着。
“我知道,就是你们不想和我说。”她咽下糕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着,“不过,我也不想知道。”
“我最近在研究娘留下的医书,也很忙的,正研究到瘟疫那一块。”
叶景行只是笑着,动作快速却也斯文优雅,很快就吃完了药膳,携手一起去了江府。
今日天色不错,柴忠正在眯眼小憩,手边放着的药膳早就冷了。
“柴叔,你不舒服啊。”江云宜见他脸色不好,连忙上前要去把脉。
柴忠任由他动作,只是无奈说道:“昨夜睡得不好,不碍事,不用紧张。”
柴叔的年级不小了,甚至比太傅还要大上几岁,所以只要他一有点头疼脑热,江云宜就很紧张。
“世子怎么来了?”他抬眉看着江云宜身后的人,淡淡问道。
叶景行的视线落在柴叔身上。
“这盅药膳……”
“我不走,我要听,你找其他人。”江云宜格外警惕,在他们把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瞬间,立马出声反驳道,顺便坐在小矮椅上,一副稳若泰山,谁也支不走的样子。
柴忠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世子直说吧。”
江云宜拍了拍手边的位置,他无奈坐在一旁说道:“京都又派了钦差过来了,借道兴元府,入巴州,顺着河流从梓州绕道过来。”
柴叔波澜不惊,眉心都不带耸动一下的,手指搭在栏杆上,毫无异色,可见是早有听闻。
“送粮草的嘛?”江云宜天真地问着。
毕竟之前的粮草被蛮夷劫走了,朝廷再补发一份也不过分。
“当然也会送来。”
柴忠食指点了点案桌,摇了摇头,沉思片刻后又问道:“入剑南道了?”
“昨日出了兴元府,大概五日后就到蜀州。”
江云宜不说话,只是竖着耳朵,端起一盘的葡萄开始慢吞吞地拨着吃。
“官家的动作倒是快。”柴忠冷笑一声,“听说钦差人选是温如徐。”
“咳咳。”江云宜呛到了,正摸着茶杯,却被人递到嘴边。
她接过来抿了几口,放下茶杯的时候,下意识觑了身旁的人一眼,只看到他俊秀的冷静侧脸,却是莫名觉得心虚。
“正是他,温家如今成为新帝新宠。”叶景行淡淡说道,察觉到她的视线,侧首微微一笑。
“那他来到底是做什么啊。”江云宜含糊地问着,剥了颗葡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他嘴里。
柴忠敲了敲桌子,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江云宜讪讪地坐会自己的位子,继续拨着葡萄。
“谁知道呢。”柴忠半阖着眼,“不是为钱,就是为权,总逃不过这两样,不过至少能带点粮草来。”
“如今剑南道战乱四起,茶马古道被迫中断,钱是没有钱了,世子的河运不为外人知道,自然不会为钱。”
柴忠手指缓慢而又节奏地点着扶手。
“若是为权,只怕不是好事。”他沉声说道。
叶景行神色沉重:“怕是为了追责北固失守一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世子最好查一下,如今剑南道中谁与京都关系密切。”柴忠脸上闪过一丝狠厉,手指蜷缩成拳,“先下手为强。”
庭院的气氛格外凝重,秋风带着一丝微不足道的燥热,却能让心烦意乱之人轻易捕捉到。
蜀州天气都湿热,即便是秋天也粘稠得人难受。
“只要利益足够大,谁都有可能上钩,如今剑南道还剩下的八州都不算苛刻剥削之人。不论是谁成了替死鬼,受苦的都是百姓。”
叶景行半低着眼眸,摸着袖间花纹,冷淡说道:“不是落棋的人便永远都要受到摆布,杀了一个又如何。”
柴总抬眉,层层皱纹的眼皮下是一双犀利的眼眸。
叶景行一双漆黑的眼和他对视着,面无表情又冷静自制。
“王爷知道只怕要来找你。”
“我只知道,我不走这一步,叶家列祖列宗都要来找我。”他眉宇平直,神色冷静,“叶家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中。”
“蜀州不能丢,北固要回来,丢失的六城要一座座带下来。”
“前有狼后虎,我不能放手一搏。”
“后继无人乃是大忌。”柴忠犀利指出问题,“而且世家盘根错节,只怕最后会不受控制。”
江云宜越听,眼皮子越跳。
她怎么感觉事情的走向有点不对劲。
“听说官家长子乃是温家女所生,天资聪慧,性格温和,柴叔应当见过。”
温家长子,江云宜知道,不过四岁而已,是个爱笑的小孩,倒是天真浪漫。
柴忠沉默。倏地,又笑了一起来,讥讽刻薄:“倒是天道轮回。”
“这是世子自己的事情,只需明白一点,此事与我家三娘子无关。”
“今日世子也不曾来过。”
“送客。”
被点名的江云宜坐直腰杆,眨了眨眼:“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两人不说话,同时移开视线,各自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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