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宜红了眼眶,低声说道:“王爷自谦了,云宜入蜀以来多亏王爷照顾。”
“哪能一样,你与你祖父,你母亲都极为相似,这些年也多亏太傅对剑南道暗中支援,不然也不能撑到现在。”
他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惆怅之色。
蜀州危矣,他却无能无力。
将军死于朝堂,是屈辱,是愤懑,是不甘。
“离情不知何时会回来,蛮夷进攻之期谁也估摸不准,蜀州即将迎来灭顶之灾,三娘子一介女子,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天下稍有,且随着柴忠去避一避吧。”
柴忠原本要带她去避难的时候,他已经听叶岚说过了,一时间五味交杂。
江云宜摇了摇头。
“世子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眨眨眼,浅色眼睛明亮而认真:“他不是会置王爷于不顾的人。”
“最迟明日。”她抿了抿唇,看着王爷颧骨上异于常人的鲜红,“王爷等等他可以吗?”
叶江廷一愣,脸上的红晕缓慢地退了下去。
“等不了了。”他轻声说道,眼睛看望窗外,“来不及了。他年幼时还时常粘着我,我时常觉得烦,可大了后明了事成了大人,我时常有些惋惜。”
他脸上的血色终于逐渐退下,露出一点惨白的灰败之色。
“离情年幼丧母,除了叶夜身边再无他人,剑南道这份重担我原本想多替他抗一会儿的。”
他喘着气,双手抓着胸口,声音变得低沉而断断续续。
“没,没了,也好,让他开心一些。”
“希望我儿余生肆意。”
他眼中的光终于是逐渐灭了下来。
叶岚只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哭咽之声,嘴角哆哆嗦嗦,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伏大哭。
“王爷王爷,蛮夷,蛮夷攻城了。”小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最后却又被那细密低哑的哭声吓得站在远处,一张脸煞白。
叶岚死寂的眼波微微一动,一抹眼泪,冷静起身说道:“点兵,府中不留人,全部上阵。”
士兵不敢细想,连忙跑了出去。
蛮夷攻城猝不及防,天还未大亮,攻城车巨大的动静便震的地面直晃。
守城的将领明锐,立马布下火石,这才避免了被蛮夷一波攻下的羞辱。
蜀州城内所有能上的青壮年全都上阵,便连有个把力气的妇孺都上城墙扔石。
战事随着叶家府兵的加入而逐渐激烈。
震耳欲聋的火炮声在夜空中回荡,尖叫和嘶喊声此起彼伏,刺鼻的鲜血流满蜀州街面,到处都是混乱奔跑的人。
“三娘。”柴忠来到门口,低声喊道,
江云宜自迷茫中回神,视线从叶江廷身上移开。
“北城门已经破了。”戴镇浑身是血冲冲而来,“一百来个蛮夷冲了进来。”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屋内众人的呼吸都屏息片刻,柴忠终于是叹出长长一口气。
“王府没人了,带王爷走吧。”江云宜起身,声音中还带有哽咽之音。
“自然。”王府众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上阵了,偌大的王府如今只剩下江府一行人。
戴镇见人有了走的想法,连忙差人把王爷背上。
“马车已经备好,八条主干道全都是人,我们直接从四条街出发,沿着破了的北城门走,只要进了穆图山便一切好说了。”
他有条不紊地说着。
“柴叔不走。”她上马车前,疑惑地问道。
柴忠摇了摇头:“三娘先走,我自有出来的办法,王爷也先跟着我,戴镇护不了这么多人。”
戴镇点头:“北城门如今还不乱,送三娘子上了山,我立马来接人。”
“来得急。”他保证道。
江云宜这才上了马车,马车出发前最后看了眼叶家大门,朱红大门孤零零地敞开着,只露出里面寂寥的一面。
第一次来这座王府粗犷却热闹得很。
马车一路向北行驶,却不料沿途碰上流窜的蛮夷,双方很快就厮杀起来。
江云宜从未这般害怕,马车停在角落里,外面全是喊杀声,刀剑入肉,短促而刺耳,她的手不由紧紧攥着。
谁也不曾想北城门的蛮夷竟然越来越多。
“快跑,走走,去王府躲着。”马车内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云宜一愣,顺着车帘悄悄看去,是那个李招。
只见他浑身是血,带着几个小孩在刀剑中穿梭。
少年敏锐,几乎立刻就察觉到她的视线,一扭头,只看到一双阴鸷的眼。
她眼皮子一跳,还未回神,便听那小子大喊道:“郡主在这,来人啊!”
他大喊着,手中匕首对着马屁股狠狠扎了进去。
那马受了惊,吃了痛,立马把腿就跑,江云宜触不及防,直接一个踉跄,脑袋磕在车壁上。
“保护马车。”她头晕眼花之际只听到戴镇撕心裂肺地喊着。
马儿受了惊根本就是慌不择路,直把人颠地稳不住身子。
江云宜咬牙扶着车板这才没被甩出去。
只听到一阵尖锐的马叫声,原本横冲直撞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江云宜手指紧紧抓着小凳才没有栽出去。
外面传来她听不懂的话。
江云宜脸色一白。
车帘便挑了起来,两张不似汉人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黑夜中只有带血的尖刀格外刺眼。
那两人看着她发出猥琐的笑来。
江云宜心中一咯噔,背在后面的手,不由捏紧药瓶,趁着他们伸出要来抓自己的时候,把手中的东西撒了出去。
不过是寻常辛辣药味,只能迷一时的眼。
江云宜换不择路地跳下马车,也不知往哪边求救,但只能咬牙朝着阴影最深的地方跑去。
穆图山就在不远处。
马上就要逼近子时了,天色黑得吓人,可爆炸声,火光声却是照得蜀州带出一点血红的光亮。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血腥味越来越重,刀锋上的血迹也格外显眼。
江云宜被逼到角落里,面色惨白。
就在此刻,沉闷的鼓声骤然响起。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黑夜中越来越清晰,冲天火光骤然照亮北城门。
一件披风盖在她身上,有人似一道风,搂着她的腰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那股清冽的味道在到处都泛着血腥味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两声惨叫声接连响起。
“别看。”那件红色披风盖住她眼睛,只能让人看到猩红之色。
世子带来的那支精兵宛若天降,直接从北城门而起,像是一把利刃,彻底撕开战场。
叶景行手握长/枪,在人群中如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千里。
胜利很快就倾斜在蜀州这边。
江云宜接连两日没睡,一碰到叶景行的气息便不由深睡下去,在睡梦中,她迷迷糊地听到有人讲话。
“放开我,放开我。”好像是李招的声音。
“如何处理?”满是尸体的王府门口,叶夜提着那群小孩,不安地问着。
叶景行抱着人下了马车,领走前回眸看了一眼那双熟悉的眼眸。
一如既往的阴沉倔强。
“杀。”他平静地收回视线,冷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夜宵误我!!!
第94章城墙相拥闻她意
江云宜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
她太累了,蜀州被围困了两天,她便两日不曾合眼,这一睡自然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红袖听到动静,推门而入,衣服是淡色襦裙,鞋面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绣花,手边上绑了一根白绳。
江云宜不甚清醒的眼神盯着那根白绳,目光逐渐清醒,露出一点哀伤之意。
“王爷昨日发丧,今日下葬,如今全城都挂上白幡了。”红袖见她盯着袖间的白绳,便细声解释着。
“世子呢?”江云宜哑着嗓子问着。
红袖摇着头:“不知道,世子不曾来过。”
战事紧张,蛮夷虽然被打退了,但北固昨夜失守,所有人都退居到蜀州,原本还空荡荡的蜀州瞬间拥挤起来。
原来蛮夷是两地同时进攻,仗着就是剑南道人手不足,打了个众人猝不及防。
平洲王莽乃是叶江廷一手培养出的将军,智勇双全,却奈何双拳不敌四手,蛮夷全力出击,他为保全实力,果断撤回北固,带着百姓来了蜀州。
幸好蜀州外面的两千精兵已经被叶景行当场斩杀,甚至追击千里活捉了米脱。
北固出来的数万人平安入了蜀州。
“北固丢了。”江云宜看着铜镜中憔悴地自己,愣愣地问道。
“不过王将军已经带着全部百姓都撤出去了,只留下一个空城。”
发丧期间不易奢华张扬,红袖只是简单地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两根玉簪。
“不用带簪了。”江云伸手把玉簪拿了下来。
红袖张了张嘴没说话。
“素衣乌发只是为了祭奠保家卫国的英雄。”她解释着。
“王爷什么时候下葬。”她又问。
“早上便下葬了,世子特意吩咐不用叫醒您。外面如今乱得很,世子怕迟则生变,所以不设灵堂。昨夜祭奠后,早上就发丧了。”红袖心中酸涩。
好歹是为了一代将军,为了剑南道呕心沥血一辈子,到头来便是连下葬也仓促到令人窒息。
这样的事情如何不令人心寒。
蜀州的气氛一下凝重到近乎窒息,葬礼在一片死静中举行,长长的队伍贯穿整条主街。
江云宜深吸一口气:‘柴叔呢?’
“在叶府帮忙呢,叶府前夜出征已经走了不少人,叶岚下落不明,柴公就去帮忙了,戴统领也去了。”
战场上下落不明,那是找不到尸体的安慰之词。
一个说着不愿再保护这个国家,最终依旧是献出自己的生命。
江云宜捏着发簪上的花钿,沉默着没说话。
“去叶府看看。”她起身淡淡说着。
叶府大门紧闭,门口还残留着落叶碎布,冷清又孤寂。
她从侧门进去时,开门的也不再是那个熟悉的断臂阿公。
是一个年纪很小的人。
“你找柴公吗?”他认识江云宜,可依旧是面无表情地问着,一双眼毫无波动。
“柴叔。”她跟着小子来到叶府大堂,里面的人正有条不紊地把灵堂拆掉。
柴忠坐在一侧,手中握着拐杖,半阖着眼,沉默不语。
“三娘来了啊。”柴忠睁开眼,衰老的眼皮微微掀开,露出里面一双疲惫的双眼。
“可是休息好了。”
江云宜点点头,在他一旁坐下,目光落在那条正在被拆下的白布上。
匆匆挂上去的白布,甚至连刚印染而形成的光泽都来不及在时间内消失,黯然失色,就又要再一次被摘下。
“世子呢?”
“在城门口,米脱是蛮夷三皇子,大军很快就会汇集到蜀州城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柴忠手指搭在拐杖,眼皮耷拉着,平静开口说着。
大堂内只有拆卸灵堂的动静,众人皆是茫然死寂之色,只是沉默地做着手中的活计。
“我想去看看他。”她自沉默中抬眉,坚定地说道。
那夜匆忙相见,她陷入黑暗中只依稀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味道,掺杂着血腥味的雪松之味,浓郁到令人作呕,她有心和他说话,却又抵抗不住疲惫,只能任由倦意把她拉向黑暗。
他一定很痛苦。
她捏着指尖,难过地想着。
年幼丧母,青年丧父,可他不过才二十而已。
剑南道绵延数千公里,数百万人的重担就这样突然落在他肩上,前途是步步紧逼的凶恶豺狼,后面又是踏错既入深渊的悬崖。
她迫切地想去看看他。
那种想法原本只是一簇火苗,却在顷刻间席卷她全身,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连呼吸都觉得漫长。
“去吧。”柴叔没有阻止她,只是平静说道,“带上黑衣卫。”
原本热闹的大街到处都是碎石断木,她不得不下了马车徒步向着城墙走去。
“世子在北城门。”护卫说道。
黑衣卫前夜也是损失惨重,如今围着她的人都不是之前脸熟的人。
一路上家家户户都挂上白帆,到处都有哭嚎声和悲鸣声。
难得明亮的蜀州笼罩在一片悲恸中,谁也无法安然前行。
北城门当夜是第一个被攻破的,也是被破坏得最厉害的,还未靠进,就远远看到士兵在修复城墙。
她要找的人就站在城墙上,青竹色蜀锦襕衫迎着秋风烈烈作响,不曾用玉冠束起的乌发用青色绸带随意绑着,发丝飞扬映得他清瘦许多。
江云宜站在城墙下,定定地看着他,却不料城墙上的人扭头,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漆黑的眼眸带着冷冽,比秋意还要令人萧瑟,剑眉斜飞入鬓,不含笑意的脸庞在明朗的日光下锐利而冷漠。
叶景行不笑起来总是带着几分矜持和距离感,好似一颗压满雪的雪松,冰冷又挺直,不为任何弯腰。
她抿了抿唇,一步步靠近他。
北城门的台阶又长又绕,踏上去还能闻到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和□□味。她一步步地向上走着,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那股视线好像隔着城墙依旧落在她身上。
平静且锐利。
她终于站在城墙上,距离他不过三尺之远,近到能看到他眼底弥漫着的青色,近到可以闻到那股清冽的味道,近到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世子。”她轻声唤了一声,依旧一步步靠近他。
直到两人只剩下半步的距离。
叶景行的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身上,漆黑的眼眸倒映着天光却丝毫沾不上暖意。
他黑似鸦羽的睫毛轻微颤动,最后轻轻落下,半阖着眼睛。
两人相互沉默着,谁也不曾开口,秋意的风越过城门上的高台越发凌冽起来,好似一夜只见,短暂的秋天就要过去了。
gu903();“王爷让我带句话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