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睢阳城有五千余户,疫病爆发至今,因疫病而亡的人共有三百余人。而这之中,不乏本来能救回来,却因缺医少药,眼睁睁看着他病故的。尽管知道自己尽了最大的力,但姚秀心里总有些难受。
朱缨没有回答。她知道他。
二人牵着手来到城墙边。外头正好三鼓收兵,朱缨暗道自己在这种时候搞私情不好,挣开姚秀的手刻意拉开了距离。姚秀虽心中可惜,但也知道这样做影响不太好,便也与朱缨稍稍拉开距离,笑道:“回去吧?”
“好。”
他的步子比来时快。
朱缨知道他是想快些离开,但这人顾忌她的时候可丝毫不顾忌自己。瞧吧,还没完全走出守城将士的视线,人就已经虚汗连连了。朱缨叹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好了,身子这么不好,还非要熬,你是真想我守寡?”
姚秀擦去额角的汗,戏谑道:“那阿缨背我么?”
“好啊。”
姚秀:?
不是,要老婆背成何体统啊!
姚秀要躲,却忘了自己这些天没怎么好好进食,早就低血糖了,一转身眼前就发黑,几乎要晕倒下来,双手发麻双腿无力。朱缨趁机抓住他的两臂,一个转身往背后一带,再半蹲勾起他的腿向上一抛,竟稳稳当当地背在了背上。姚秀微微喘着粗气,低声道:“阿缨,放我下来。”
“不。”
朱缨背着姚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太阳照在他的背上,他黑白间杂的长发散落肩头,随着她的步子在她脸颊旁一摇一晃。朱缨看见了,又是一根扎眼的银丝。
她心疼了。
“你啊,这满头白发的,说是我爹都没人怀疑。”
趴在背后的姚秀自然也看见她那金发底下碍眼的白色,心道你这丫头真是有口说别人没口管自己。自己累了十五个时辰啊,何尝不累呢?他也想这么背背她,也想让她好好休息啊。
重重地叹气,“我真是老了。”
朱缨垂眸,用力地箍他的双腿。她知道,姚秀是在难过,难过自己在背他。可是她乐意啊,自己的老公自己有力气还不背,难道等着旁人来插手?想到门口那一群等着感谢姚秀的莺莺燕燕,她又有些生气,咬着牙,用力地“哼”了一声。
那模样,像极了十几岁闹别扭的小姑娘。
姚秀毫不给面子地“噗嗤”笑出声。
那金发的姑娘回眸,轻轻地吻他靠在一边的脸颊,似乎方才的不快是假象,笑意满满地道:“那你快点养好身子,到时候,我要你天天背我。”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想写这篇番外呢?因为剑三背背新外观似乎没有成女背成男。
我,无论如何,都想背花哥。
第116章番外·我很满足
院子里正鸡飞狗跳,姚秀把手里的书一放,扶额叹气。
前几日毓焱和蔺风带着两个新收的徒弟来看他,那个叫李兹的浑小子跟当年乳臭未干的自己有那么几分像,追着他的师弟赵祐跑来跑去,把院儿里弄得乱七八糟。这不,蔺风在外头训人呢。
姚秀觉着不要孩子真是个明智的决定。他本质上喜静,还没够三十岁就拉扯大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混世魔王,他早就体会过父母的艰辛,再也不想体会了。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实在不想他家阿缨受苦。
想到三十一年前,意外去到亚美斯多利斯之后,他只要有时间就找那里的大夫了解他们的医学。因为是马斯坦统领的客人,大夫们都很客气,给他讲了很多知识。比如什么是细菌,什么是感染,什么是抵抗力。那份关于他抵抗力不好的报告,至今还被他装裱着,藏在他的书画堆里——本来他是打算挂起来的,朱缨不让,非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是名画,也不是作家手稿,没必要挂着。
稍稍抬头就能看见床榻上方挂着的结婚申请书,他要挂那个的时候,阿缨同意了。
虽然是被他软言好语加“硬上弓”给忽悠来的。
他想尽量让家里有点她家乡的味道。
这女子可聪明了,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抱着他的手竟然开始撒娇,说她都嫁过来了,他肯陪她说说家乡话,翻翻那唯一的一本字典,就足够了。
姚秀如果这都能忍住,那他枉为人夫。他吃得痛快,小女子哭唧唧的骂他坏。
然后她就突然提了话头,问他想不想要个孩子。
他一向是做措施的。在亚美斯多利斯的时候,他曾向专门医治妇人的大夫请教。彼时他去到一个叫“产妇人科”的楼,那大夫似乎正在救治患者,他便等在一个叫“手术室”的门前。有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怔怔然。姚秀猜测,他的亲属可能就在里面被大夫救治,便起了恻隐之心,向白衣姑娘要了一杯水递给他。他面带悲伤,说了一句谢谢。姚秀陪着,他什么也没说。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姚秀看了看怀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又六刻”,也就是半个时辰又二刻。
那人匆忙起身追上去,姚秀看见了被推出来的人没有挂药,脸上也蒙着一块白布。男人一瞬崩溃,抱着床榻边缘大哭,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肝哭碎。他颤抖着手掀开那白布,是一个金发女子苍白的面色,她似乎去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
旁边的大夫劝了一句:“先生,您的孩子才刚出生,日后好好照顾他吧。”
死去的妇人被推走,男人无力地坐在地上,白衣姑娘想要提示他做些什么,男人根本没法听进去。
姚秀上前,用力地把他扶起,却惊觉自己的手冷到发麻,竟也用不出多少力气。
一位白衣姑娘匆匆跑来,笑道:“姚先生,您在这里!莱蒙大夫已经下手术台了,您快请来吧!”
姚秀知道生产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每年都有无数的女子死于生产,有人说生产就等同于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可来到亚美斯多利斯之后,那冷冰冰的死亡数字如洪;那用唐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病名如山,竟全是产妇人可能会得的。他自诩天才,也知道许多产妇人的疾病,还学了许多治病的法子,可原来他治不了的病,还有那么多。单是随意列举的他无法治疗的产妇人常见病的例子,就有十余条数百则,若是其他病人,岂不是千千万万无穷无尽?
他被吓得不轻。
那天晚上翻来覆去,做了一宿的梦,梦见朱缨得了许许多多自己根本不懂的病。他索性去请教避免的法子。新婚当日,他就问朱缨,想不想要个孩子。
朱缨显然有些为难,斟酌许久后才点头,“一个,吧。”
姚秀自是看出她的心思,双手认真地按在她的肩上,“阿缨,你诚实与我说,你真的想要么?”
朱缨的眼神躲躲闪闪的。他将她拥入怀里,一下一下地顺。感到软玉温香不再抗拒,才慢慢松开手,那晶莹的蓝眸里仍存着顾忌。
他不喜欢。
他喜欢快快乐乐的朱缨。他的心肝儿啊,该是日日快乐才对。
“我与你说实话,”朱缨诚恳道:“一个也不想。”
她的眸光仍有躲闪,似是自语:“大唐人不都多子多福……可我真的不想生。阿秀,我怕我会变成第二个加布里埃尔。所以,一个就好了,好不好?”
姚秀心跳得飞起。
他低头吻向她的额,将她圈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听你说不想要,我欢喜得紧,阿缨。”
“可是……”
“我才不想与孩子分享你。”说完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果真践行了自己的话,一人独享朱缨,直到现在。
姚秀咳了咳,昨日看书没关好窗,受了风寒。姚秀向来不服输,朱缨平日总护着他不让他干这干那,他也总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的身体好得很。只是这近一年来,姚秀终于不得不服老了。
最怕英雄迟暮,一身侠肝义胆却无立足之处。
想起二人成婚正是在天宝十四载。这新婚不到半个月,朱缨收到将令,让她即刻回天策府。姚秀想跟去,人都把朱缨送到万花谷外了,朱缨反身把他往里推,说她就是去忙几天,让他别瞎掺和。
太原之后,二人总能推心置腹,姚秀自不疑有他,料想那安禄山也不敢轻举妄动,日后若是出事了她也不会瞒着自己,才对她说等她进京述职的时候,他再来长安与她相见。彼时朱缨笑得灿烂,主动拽着他的衣领吧唧一口,柔软湿润的唇嗒在他脸上,他也没嫌,捂着脸看她离去,生生出了神。
十二月末,天策府沦陷的事儿就传来了万花谷。彼时他正准备外出游学的东西,准备来年四处游历,增进医道,听见那消息竟一下没缓过来,两眼一黑,觉得地覆天翻。
外出游学的东西统统换成容易带走的药丸,姚秀凭借蔺风的线索,带着毓焱,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找到朱缨所在的部队。
他因一路劳累,又不停在路上劳心救人,低烧反复发作。毓焱劝了他好久让他休息几日,可他总觉得如果自己休息了,天策府的人又不知行军到哪儿了,硬是咬着牙撑了下来。
然后,他在大营门前被拦下的时候,看见了那一头金色的长发。头发被绞短了些,不如之前分开时那么长,扎成马尾长辫,束在发冠里。姚秀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朱缨,她回没回过头,自己却是怎么也没有印象了。
gu903();再次睁开眼,他已经躺在营帐里。营帐帘子被掀开,正好对上那双带着些许疲惫的蓝眸。蓝眸倏然发亮,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放下手里的药,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那铠甲冰冷坚硬,她的力气又大,差点没把他半条命给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