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缨眼里的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姚秀想开几句玩笑调和气氛,结果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小丫头都吃进肚子里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后来,他和毓焱参与到了行军中,担起了军医。朱缨不会轻功,就会炼金术,姚秀主动请缨跟在她身后,一来能带她走,二来相当于带了个又能杀敌又能治病的人,补足她的弱处。
俩人在这种每天累得几乎倒头就睡的情况下,相处了足足七年。姚秀身体本就不太好,朱缨一直逼他早睡早起,便是要连夜行军,都得在最后才叫他起来,还在辎重那边借了马草车,刨了个坑给他当床睡。起初还有人有意见,认为朱缨偏心,宠爱自己丈夫,姚秀不想她为难,就跟着大伙儿一块。没想到身体是真经不住熬,不到数日就病倒了。
他病倒那天,打了一场硬仗,宋沛沛身受重伤,军医们束手无策,还是把病得昏沉的姚秀挖起来救人。再后来,姚秀在刀光剑影中与朱缨一道护住最后防线,这时才终于没人介意姚秀的特殊待遇,甚至还求着他吃好喝好睡好。
姚秀只要了那个马草车,其余一概同等。
朱缨得了个宠夫的名头,偶尔还有人调侃他们什么时候生孩子。
朱缨笑得为难,姚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这身子被毒害了,再努力也没法得。哎,哪日阿缨不要我了,寻个有能耐让她生十个八个儿孙绕膝的,我可怎么办?”
朱缨掐他屁股的手劲可真不小,疼得姚秀眼眶都红了,反倒让人信了他的鬼话,真以为是他不行。然后大家开始劝朱缨好好待姚秀,孩子没有不要紧,战事结束领个温顺的就是了,可不能把大恩人给抛弃。朱缨向来不喜这种说法,可也没办法,这里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把女人看得平等,能这样劝她已经算是开明的。
好在姚秀不是。姚秀比任何人都尊重她。
那天是除夕,两边都停战休养,姚秀终于吃着了思念已久的甜。
朱缨骂:“你不是不行么?”
姚秀含了她的耳垂,忘情地低声道:“你在对谁说呢……我的阿缨。”
直到战事结束那天,朱缨一高兴,喝大了,抱着他招供,他才知道,她那次是故意说他不行的,目的就是想他行一次。
“你太正经了,我没法下手,觉得我侮辱你了,呜!”
“……”他该说什么好呢?
酒伤身,他从来不沾,也不觉得是个好东西。可二度被醉酒后的朱缨告白,他觉着,也许这玩意儿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一年那么一回也没什么嘛。
战事结束,百废待兴,大唐繁华不再。流年不利,战事繁忙自然瘟疫盛行,姚秀收拾好包袱,准备游历天下,遍访名医,并力所能及地救治百姓。一来可以帮师兄收集治病的方子,二来也是完成他自己的愿望。
这一次,朱缨背着包袱,陪着他一起走。
毓焱在战事结束后就定了和蔺风的婚约,她出嫁的时候正好二十四岁,是房巧龄没了的年纪。这是她的主意。
兴许是朱缨忘了他那护短的性子,问了句蔺风肯吗?他火上心头,掏出雪凤冰王笛,眼里全是火光,“蔺风敢不肯?”
连名带姓,是真生气到极点!
蔺风:“我肯我肯,我非常肯!”
闹了个大笑话。
毓焱和父母闹了好些年的别扭,她的父母一直不太敢面对她,事事都得来问姚秀的意见。姚秀没管,丢下毓焱出谷游历这茬儿,错不在毓焱,就算毓焱的母亲是谷里的师姐他也不想偏帮。
但毓焱定亲后,他提前写信告诉她父母了。她父母没回话。姚秀觉着自己仁至义尽。
谁想在婚宴那日,她的父母来了。
带着整个江湖最好的武器——兰亭香雪。
“阿焱……我和你娘没什么会的,一身功夫勉强能被称为侠,这是我们……比试了许久,得来的,给你当新婚贺礼。你看看,你喜欢吗?”
毓焱本来想绷着脸,但看见父亲手上那经年累月的伤痕上竟又有新伤,眼里的泪再也兜不住,扑进父亲的怀里嚎啕大哭。
“你们不是不要阿焱吗?阿焱从小跟着师父和穗九师伯长大,阿焱的师父没了,你们也不回来,阿焱差点连穗九师伯都没了,你们也不回来,你们不是不要我吗?”
后来毓焱的父母不出门了,专心留在万花谷里教孩子们武学。毓焱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传说中的大侠,救过不少人,但为补偿她,说不做就不做了。
毓焱父亲告诉姚秀,人总要有得有失,他们得了虚名,失了女儿,如今女儿肯给个机会,他们开心都来不及。
是啊,人总要有得有失,如今他什么都得了,若再不多做好事,天罚降下来,他实在是没有什么本钱和老天爷抗了。就是心疼朱缨,战争多年一直没好好休息过,现在还来陪他游历,实在一刻安顿不下来。这想法在一次云销雨霁后,他不经意间说出口,被她用手捂了唇,翻身按着他,似乎在威胁他一般,道:“现在就很好,我很欢喜。这么多年,我早习以为常,你让我安静下来,我一刻也安静不了。”
嘿,还用了个新成语。
她欺身下来,竟是“强迫”了他。
后来他们在太原遇着晁耿,一问才知,这么些年了,他家里仍然放着那支沾满房巧龄鲜血的落凤。姚秀难得劝他看开些,晁耿笑了笑,诚实道:“不完全为了她,就只是没遇见比她还好的姑娘,时间一长,也就那样了。女子多愁善感,没有巧龄那刚毅劲儿,还不如守守这边疆。”
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眶子有些发红,姚秀和朱缨都注意到了,但谁也没说破。
毓焱在成婚第三年就生了个闺女,把蔺风高兴坏了,说一定要把她养得跟毓焱一样温婉。没想到小姑娘尤好武学,自学了武就天天揪着父亲练习。好在比大闺女小了五岁的小闺女像毓焱一些,能静下心来读书,这多少让蔺风有些心理安慰。
就是这俩姐妹感情太要好,大的带着小的出去玩,小的胆儿也贼肥,就敢跟着出去玩。有一回竟跑到了扬州,差点把蔺风给吓死。
蔺风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还面带惧色,可是现在他那两个闺女都嫁了人,他一个人在家孤零零的,想着两个闺女就掉眼泪,真恨自己没招上门女婿。毓焱受不了他想女儿想得快病了的模样,这才打了商量,接了两个徒弟回来给他带着,还特地选了皮厚的那种。
“穗九啊,我可算知道你当年管她师父多苦了!”
姚秀把茶碗放在他面前,“得了。那么多年过去,你话倒是越来越多。”
“缨娘呢?”
“里屋呢。”
姚秀随手灭了风炉,没吃完的茶汤也不理了,拾起放在一边的拐杖慢慢往里挪。这还是朱缨去年做给他的,因为去年他摔着脚,她怕他不方便,特地做的。
这脚伤好是好了,可今年以来,腿脚越来越不利索,这拐杖,自然还用着。
蔺风招呼两个徒弟跟好,姚秀带着四人慢腾腾地挪到里屋。这里连着院儿,朱缨喜欢在这休息,所以姚秀收拾好了以后,把她的牌位和骨灰也放在了这里。
她是想让骨灰撒在土里的,姚秀抱着骨灰盒站在树林边,没能下得了手。
毓焱忙上前取香,燃着后分给蔺风和两个徒弟,四人上香。
“伯娘也走了快一年了……”毓焱眼眶慢慢红了,“师伯,您可要长命百岁。”
姚秀抬头,看着她的牌位。是仿着亚美斯多利斯的写法,只写了她的两个姓名和生卒年,没有刻意冠上姚氏。朱缨一生独立,从不依附他人,冠氏对她来说,实在不尊重。
姚秀心中仍有遗憾,于是在牌位后头亲自刻上四个字。
此生挚爱。
他笑了笑,眼角皱纹不浅,当年风度犹在。
“自然,我说了,要比她活得长些,免得她再遭失去亲人苦痛。”
那天晚上,李兹和赵祐把姚秀的两本珍藏给撕坏了。姚秀拿着雪凤冰王笛,一把年纪腿脚还不好,竟把两个小子教训得服服帖帖,哭着坐在房里给他抄书。姚秀笑吟吟地煮了茶,他好久没这么动过了,竟觉得精神头还不错。要是房巧龄还活着,说不定还能训她一顿。
姚秀放下狠话,让那俩小子老实些听师父的话,不然他还训他俩。
毕竟上了年纪,姚秀还是累了些,早早就回房睡了。他躺在床上,伸手够了桌上的怀表,看着上头快要指着“ix”这个数字,阿缨就是一年前的这一天,差不多这些时候走的。
他忽然觉得太累了。
他爱了一生,忙了一生。承诺给朱缨的一切,他全部都做到了。暗自要求自己要比朱缨多活一年,现在看来,他也做到了。试问,又能有几个人如他一般充实的?
他很满足了啊……
怀表的发条,终于没能上成。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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