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相对?许多跪伏在地的人会这样以为,但曹『操』在荀彧的双眸中却找不到任何与他一般的怒意。荀彧只是淡淡的回望着他,纵有惊涛骇浪,千言万语,也早已冷却下来,凝成了此刻的平静平静的绝望。
曹『操』不由哑然,什么话都也说不出来,面上的怒气也消了大半。对峙许久,他颓然坐回席上,疲惫的挥挥手:
文若所言有理。今日之事都改日再议。退下吧。
诺。
晋爵一事虽然因荀彧的公然反对暂时搁浅,但所有人都清楚,这件事绝不会就此不了了之。果不其然,几天之后,曹『操』代皇帝拟旨,道荀彧录尚书事多年,劳苦功高,特允他回乡养病半年。天寒地冻,荀彧又有腿疾行动不便,此时『逼』他回颍川,分明就是因为荀彧已与曹『操』起了芥蒂。见荀彧平静的结果圣旨,不少人叹息着摇头。
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荀彧辅佐曹『操』二十多年,艰难险阻,皆不曾弃。却终落个狡兔死走狗烹,真是可悲,可叹。
因是回乡,除了荀彧一人外,他的妻子都一同随行。颍川平定的早,百姓安定富足,流寇也早被扫平,所以路途虽然颠簸,到也算安稳。在年关之前,他们顺利回到了荀家的老宅。
这一日,千里冰封,大雪纷飞。
荀彧的妻子唐氏亲自到府门口迎接这位来客。他披着一身火狐『毛』制成的裘衣,在下车时落上了些白雪。唐氏忙叫仆人为他撑伞,自己则带着客人往宅中走去。
夫君若知道先生不远千里来看他,一定会很高兴。逢此大变,唐氏面上却不见一丝不安,可见心志远比寻常女子要坚毅。她垂下眼眸,正巧看见郭嘉手中提的有着些许花纹的食盒,出于礼节,又或者是谨慎,她状似不经意般问道,这是?
嘉来见文若,总不能空着手来,就带了壶『药』酒。郭嘉温声道,主公也惦记着文若的腿疾,就让太医开了些『药』材,让嘉一并带来。
有劳丞相与先生惦念,妾身代夫君谢过丞相与先生。唐氏温婉盈盈一拜,心中同时暗舒了一口气。丞相还记得担心夫君的身体,想来,情况或许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糟糕。
却因此没有细想,酒与『药』材,何必放在食盒中。
那妾身就不打扰先生与夫君了。行至荀彧的屋门前,唐氏行礼再拜,郭嘉点点头,便见她转身离开,身影渐渐融入纷飞的白雪之中。
雪这么大,真是杀人的好日子。
郭嘉提着食盒,尽管并不重,他仍觉得手有些酸痛。
他用另一只手叩响了屋门:
文若,嘉来看你了。
第169章第169章
这是一年中的初雪,北风卷雪花纷纷,落了一窗未染尘的白。精雕细镂的香炉雾气缭绕氤氲,与火盆的腾起的薄烟辟出冰天雪地中一隅暖『色』。
风雪之日,必有故人至。
先生请坐,彧为你斟茶。
不必,司马徽摇摇头。他站在门边,甚至未解下落了雪的裘衣,徽有一事想问你,问完便走。
荀彧眸光微闪,不再强求,只道:
先生请讲。
在书院时,你曾与徽说,愿穷毕生之志,匡扶汉室,惠佑苍生。徽也始终相信,以你的王佐之才,汉室之望,必由尔身。他用因年老而浑浊的眼睛深深望着荀彧的双眼,发出一声疑问,又或者说是喟叹,
可是,你为何选择了曹孟德?
荀彧神『色』未变,将热茶稳稳地倒入杯中,奉给司马徽。其实,在司马徽开口之前,他已经猜到了内容:先生来时,想必已经看到,天下诸侯拥兵三十万,却皆缩于关后,各怀鬼胎。独曹将军一人,帅千余兵向西追击董卓,差点丢掉『性』命。彧不为曹将军效力,又该选择谁呢?
司马徽没有接茶:曹『操』的祖父乃是阉宦,他的父亲更是靠钱财才换来三公之位。子肖其父,未发迹之时曹『操』尚可怀忠义之心,等到来日功成名就,心生贪念,于汉室、于苍生,都将贻害无穷。文若,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若如先生所说,彧以宦者之女为妻,自也是阿附权贵,与贼人同党。这般一想,彧与曹将军,倒并无不同,甚是般配。即便不认同司马徽的话,荀彧的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温和,话至尾声,甚至带上了几分轻巧的笑意。
可司马徽笑不出来。他看到了荀彧温润的表象下,远比苍松坚韧的心。
正因为如此,他才忍不住叹息:
文若,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荀彧只是淡淡的扬着唇角。他心中早已有答案,所以不必争执,但也不会更改。
片刻之后,他忽然道:
先生可知,曹将军曾唤彧子房?
在司马徽眉头蹙起前,荀彧眼中流光潋滟,似是记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彧和先生一样,都觉得此言不妥。但其中原因或许不同。
留侯辅佐高祖,所求乃是兴复韩国,重振家邦。然而,待暴秦已除,为了汉家安定,他再次向高祖进谏,勿复六国之诸侯,亲自泯灭复国最后的希望。
高祖与留侯君臣相知,然志趣相异,纵可同路而来,终难同道而归。最终,一人驻足于权力之巅,一人远向山水,寻世外逍遥。
而曹将军并非高祖,彧亦非留侯。曹将军所求的天下与彧所求的天下,从未有分毫差别。
暖阳透过飞雪,光影交融,在他眼中落下温暖而坚定的光:
所以彧相信,既已与曹将军同路而来,尘埃落定之日,必可同途而归。
彧,九死无悔。
窗户紧紧合着,像坚厚的围墙一般徒劳的着屋中仅存不多的暖意,却更多将日光碾去了光泽,仅余下沉闷的睧『惑』。当他缓缓睁开眼时,朦胧间依稀望见浅淡的烟痕,那是香气即将散尽前的余温。它若现若隐的飘动、氤氲,和缥缈的幻象一同散尽。
他坐起身体,思绪却似乎还驻足在那场大梦。
近来,他总是在梦中忆起旧日之事。舟已逝者不可追,他从不愿放任自己沉湎于过往,那是懦弱之人才会眷恋的桃源乡。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饶是自己,也会贪恋那梦未醒时的三分虚妄。
可梦就是梦。一场大梦醉的再沉,也不过九十九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