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立即道:仲宣请讲。
方才曹丞相离开时,子桓神情似有不妥之色。粲很好奇,原因是何。王粲道,粲知晓这其中定有子桓不愿告诉他人的隐情。但子桓肯将此与粲坦言相告,便是认了粲这个朋友。那么,纵然没有功成名就,大展宏图,纵然北土仍是虎狼遍地,粲也愿与子桓同去!
曹丕唇角的笑容霎时僵在了那里。双眉轻蹙,似是挣扎,似是犹豫。王粲也不急,眸中闪着光泽,就这么静静的等着曹丕作出决定。
过了许久,曹丕叹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轻声向王粲道:是父亲在恼我而已。
仲宣既知道丕大哥的事,自然知道大哥是在宛城被张绣和贾诩所害。几个月前,张绣随父亲远征乌桓,在攻城之中,中了流箭,死在了那里。
所以王粲眼珠微转,刹那间便明白了什么,是子桓派人所为?
曹丕没有回答,但面上的神情,已足以说明一切。
王粲笑道:粲只当身处权力中心中的人,各个都无情无义,眼中只有权谋功利,却未想到,子桓竟这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粲得遇子桓,当再浮一大白以自庆!
曹昂死在宛城,于利益上看,对曹丕只有益处,没有弊处。而在远征乌桓途中害死张绣,即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曹操也肯定能猜得出其中缘故。这对曹丕只有弊处,绝无益处。
自己的儿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动手,以曹操的性格,怎么可能不恼了曹丕。甚至倘若曹操十分在意,此事还会直接影响到曹丕将来是否能被立为嗣子,继承曹操的功业。
前有袁绍爱小儿而过继长子,今在荆州也有刘表爱小儿而轻视长子。疼爱小儿,甚至将家业交给小儿而不是长子的人,在本朝可并非少数。
曹丕是曹操的儿子,定比王粲更了解曹操,定更加清楚这其中的危险,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并且目前看来,毫无悔意。
曹丕见王粲没有指责他为报私仇而不顾征伐大事,反而称赞他有情有义,惊讶的睁大眼。即便多年来随曹操南征北战,到处历练,但也不过刚刚及冠,城府纵使有,却也不深。他看着王粲当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而后一饮而尽,心中不禁,渐渐涌起暖意。
这一刻,他是彻底将王粲当作了知己好友。
被父亲暗恼郁结于心的沮丧一扫而空,曹丕刚想说什么,院中却突然响起了一巨大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某种动物的叫声,又长又亮,似是濒死的悲鸣,又像是连连不断的长叹。
哎呀,光顾着与子桓聊天,粲都忘了喂它草料了。子桓等一下。王粲站起身,走到院子转弯一角,不一会儿,竟牵来了一匹驴。那驴今日什么都没吃过,被王粲牵过来,还在哼哼唧唧的发出刚才那种的叫声。
王粲把系驴的缰绳绑到院中树上,又从院子一角抱了些杂草来放到驴子跟前。有了吃食,驴子立刻不再叫了,低下头不停地咀嚼起草料。
随意拍了拍身上残留的杂草,王粲坐回原处,解释道:这驴是粲来荆州之后养的。其叫声洪亮、长久,是粲所见过的叫声最得人喜欢的一头。子桓以为如何?
曹丕抿了抿唇,斟酌了许久词语,尽力神色正常的回答道:还好。
哈哈哈哈,子桓若是觉得粲的爱好奇怪,直言就是,何必忍得如此辛苦。王粲一眼就看出曹丕的勉强,大笑道,不过,子桓也不要以为独独粲一人喜好如此奇怪。当初的大孝子戴良的母亲,也和粲一样喜欢这声音。戴良家财万贯,众人敬仰,为让母亲开心,照样时常学驴叫以搏母亲一乐。看着低头吃草的驴子,王粲耳边仿佛还留着方才驴叫的余音,目光逐渐悠远,乱世离乱,生死无常,粲这条命也不知何时便会被上苍收回。等到那时,荒冢青坟,若能听几声驴鸣为粲送葬,那真是比高官厚禄,侯爵封地,让粲欢喜多了。
这又有何难。曹丕道,仲宣长丕十岁,将来定是丕为仲宣送葬。到时候,丕定以驴鸣相送,让仲宣魂有所寄。
子桓又不喜欢这驴叫,可别为粲委屈了自己。王粲看向曹丕,却见曹丕神情真诚,绝无敷衍之色,不禁心中一动,亦正经了神色,问道,子桓此言,可是当真?
对朋友,丕不说谎话。曹丕认真道,反之,若丕先仲宣一步,仲宣便作篇长赋,为丕送葬,如何?
甚好,那就以这杯中酒为媒,一言为定!
酒杯相碰,一饮为尽。
建安十三年,八月,已平定北土,废三公自任丞相的曹操率大军南向荆州,继续他天下一统的大业。
荆州在刘表治下虽然富硕,却不善军事,不修吏治。在襄阳的大多数士人都只能研究经学,至于政务大事,则由荆州大族与刘表的亲信出谋划策。刘表本已是垂垂暮年,又因偏爱后妻蔡氏而爱小儿刘琮,厌恶长子刘琦,一朝生死,蔡瑁等人立刻将刘琮立为新的荆州牧,又见曹操率大军而来,以为不可抵挡,直接就劝说刚刚成为荆州牧,万事不懂的刘琮,向曹操投了降。
刘琮一降,曹操立刻派大军追赶听到消息逃走的刘备,一路追到长坂坡,却还是被刘备乘船逃跑,与还有万余人的刘表长子刘琦共同屯聚夏口。
或许是因为夏口易守难攻,或许是因为认为仅仅万余人不足以再成气候,曹操没再亲自带兵追击,而是进军江陵。以刘琮为青州刺史,封列侯,又将刘表在荆州聚集的各方学士,都委以厚禄,送往许都。
如今,西凉马腾已在钟繇的说服下举家内迁,益州刘璋也已派人送来归服之信,至于南蛮北狄,一旦中土平定,自然而然会俯首称臣,不足为患。
平定天下的大业,如今,仅剩下了江东。
昔日荆州学府内,荀谌之语,仍历历在耳:
若郭奉孝还活着,并对曹公当真那般重要,那么谌给曹公的建议就是:
与江东赤壁一战,只可败,不可胜。
第113章第113章
从先前三事,可以看出,个人的生死对于天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可违逆的既定轨迹。天道之意志定是以为,若郭嘉活到赤壁,便会生出许多不可控的变数。而曹公现在要向天道证明的就是,即便郭嘉活到了此时,赤壁一战,曹公仍会战败,天下局势不会因此大变。如此一来,郭嘉的生死,在天道眼中,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依曹老太公一事,这其中需维持的时间,只有一年。
在那之后,至少郭嘉的性命已经保住。曹公可以再尝试其他的法子,比如郭嘉记下的那几句话。
以曹公熟悉之事相比,便如同两军交战。敌军欲达到一目的,曹公便以各种方式,阴谋阳谋阻拦敌军,让敌军应接不暇,纵使想破局也无从下手,最后只得放弃此处,另谋他路。如此,这处死局便解开了。
天道,若是有情,便不可能无所不能。
记忆中,荀谌说到此,突然去了眸间严肃之色,轻笑了一声,又饮了口茶:
然而,谌说了这么多,也不过都是推测之语。究竟是确可如此,还是仅是妄言痴语,谌不知,曹公亦不知。根本无法确认的事,却要求已经知晓破解赤壁败局之法的曹公故意输掉此战,输掉这离天下一统最近的一战,其间艰难,谌是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