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2)

浮世升沉 落淮 2512 字 2023-09-09

而一回头,入眼是空荡荡的随君湖,姜冬沉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他身旁,亦或是他身后。他周遭没有一个人。

年却升心中一紧,跑步去开小房子的门。

没有意想中安静坐在屋子里的姜冬沉。

他没有坐在书案旁读诗写字,没在床上拉着阮阮逗猫,也没在侧屋里为了早饭忙碌。

哪都没有。

然而取而代之的,一拉开门先是扑面而来的灰尘,把年却升呛得一阵咳,但也顾不上咳完再进去,一面掩着鼻一面向里走,却只见走时不曾叠整齐的被衾,枕边的猫窝里有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再转头,书案上的书本纸张,在书案和书柜前散落了一地。全部覆盖着灰尘。

侧屋里也是。

桌上,床上,灶台上,一切曾经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全部都不留余力的布满了灰尘。

不留余力的灰败,不留余力的萧条,没有一分一毫生人的气息。

没有姜冬沉。

年却升迷茫的转回身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间他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低语,透着紧闭的窗子传进来。传到耳边,低得想一声轻叹。若不是年却升五官灵敏,恐怕是真的不会发觉这声轻微的响动。

在大脑做出反应之前,年却升已经反射性的迈开了步子。

下意识的,转身迈步,开门关门。等即将绕到屋后,才反应过来那声音应是姜冬沉。

刻在骨血中,刻在心中,刻在灵魂中,梦中。年却升听得这声音便知道是他,不会错。

然后年却升抬眼,只见屋后二十步之外,落英缤纷的合欢树下,背对着他,跪着一个人。

一身白衣,腰悬温玉与东南枝,头发散了满身,宽宽的广袖下露出皙白手腕,看不见他神情,只见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面前的一块石碑,背影很是落寞。

年却升一面向他走,一面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姜冬沉恍若未闻,仍在自顾自地抚着石碑讲话,声音极低,只听见他说了什么保重再会之类的零碎句子。年却升走到他身前,本想拉他起来告诉他地上很凉,看见他面前的石碑。忽然一愣。

那石碑上分明写着道侣年却升之墓。

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未亡人:姜冬沉。

年却升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于是他便心知这是一场噩梦,可他醒不过来。从小便如此。八岁之前常常梦见神志清醒地被人一刀一刀捅穿胸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情节又忽然转到年家后山,他那时玉雪可爱的弟弟无辜笑着推他进乱坟岗。八岁之后就常梦见一个面目不清却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在他面前被活生生地用手掐死。梦见绿眼荧荧的野猫,梦见年风龄用束灵圈勒住他的脖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剥皮抽筋,万分清醒地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双腿被一刀一刀凌迟,终落为白骨。正惊愕地想要逃离,一把短刀就正冲着自己的眼睛剜来。

以及后来,枕梦山重温旧事,那一道道凌厉的灵鞭,抽打在自己身上,伴随着每一次皮开肉绽,痛苦都是万分真实。

痛苦无助,绝望求死。在梦中清醒地感知发生过或未发生过的一切,可偏就是醒不过来。

年却升突然浮起了一层冷汗,颤声叫道:哥哥。

姜冬沉仍是不应,温声细语地同那石碑讲话,语气和缓,面色平静。若不是他整个人都憔悴的不成样子,许也不会有人猜得出这墓中之人是他刻骨铭心的爱人。姜冬沉抬头望了望天,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回头望去。年却升就站在他身后,可那目光是穿过他直望向两人的房子的。年却升还来不及难过,先听他道:我不想再这样了。

年却升心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但还是下意识地接道:不想再怎么样?

姜冬沉回望了很久,终还是叹息着继续转向那块石碑,轻声道:阿升,我就离我们家这么近,可我一次也没踏进去过。

这都多少年了,让我去看物是人非,我做不到。

那语气如此波澜不惊,好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刻意的压制着,隐忍着,把所有的情绪活活闷在心里,然后万分平静地道:除非你回来。

年却升俯下身来,跪在姜冬沉身边,想要伸手捏捏他的手腕,叫他看自己一眼。那手探过去,却直穿过了姜冬沉的月白衣袖,一片虚无。

姜冬沉仍在轻声讲话,年却升一切的慌张挣扎都与他无关,姜冬沉低着声音:你可知我从没有梦见过你。

年却升怔了,眼眶一阵热,险些朦胧出一些水雾。姜冬沉放在石碑上的手指微微蜷曲,只道:我不想再这样了,一个人真是难捱地不行,想找个陪我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我想看你笑,想听你再唤我一声哥哥,随便你抱我,吻我,怎么都好。可是你在哪呢。

阿升,我若是知道我们以后要经历生离死别,当年你要在人多的地方和我牵手拥抱,我定一样也不会拒绝。

姜冬沉咬了咬唇,又道:你再唤我夫人,我也不会不应了。

姜冬沉想着,忽而抬眼道:你一直都不肯让我梦见你,是因为我从前太要面子,所以你怪我吗?

顿了顿,又道:阿升,哥哥错了。

姜冬沉垂下头,语气仍是十分淡然,不厌其烦地说着许多稀松平常的小事:你看看咱们屋后的合欢都开了,你不一直期待的不行?方才我上了半山腰往下看,红红的一片,漂亮得很。而且我在山上发现了一个房子,不知是谁从前住在这里,我叩门也没有人应,许是那屋子的主人已经搬到别处,离开很久了吧。嗯随君湖里仿佛有鱼了,昨日我看见一两尾,从石头缝里穿过去了,一黑一白。不过你不在我还是有点怕水,没敢近看,远远望去还是很漂亮的。但若让你看,许就是把我们今日的晚饭都想好了。一个清蒸一个红烧,让我来做,是不是?

姜冬沉笑了笑:不过我许久不做饭,手很生了,不知再做一锅甜粥,还能不能甜的恰到好处地和你心意呢。

姜冬沉闭上眼睛听风,沉默了许久,突然一阵没来由的苦笑,安静地道:今日下午我约了安知和俦侣过来,只希望他们别被我吓到了吧,安知是个聪明人,大约猜得到我叫他过来所为何事。

年却升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猝看向姜冬沉,没抓到他的手,却听得他睁开眼用很轻松的语调说道:方才也说了我不想这样了,所以阿升,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儿这样和你说话。我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一点都不快乐。也不知当年俦侣是怎么独自盼着安知回来的。罢了,不提他们,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急着轮回,等我。

话音刚落,姜冬沉唤道:东南枝。

年却升心脏猛地一缩,顿时伸手过去夺他的剑,这一举不成,一下子夺了个空。整个人扑到虚空的身体前,近在咫尺地眼睁睁看着凌厉刀刃逼上白皙的喉管,骤然间毫不迟疑地爆出一团炫目的鲜血,在年却升眼前绽开,颜色是无比的鲜明。

身倒,剑落,姜冬沉已十分瘦癯,倒地的声音还不及那咣当的一声剑响。

年却升不敢相信,颤抖着双手去探他的呼吸,固然探不到,那一片接触不到的身体,却仿佛一点一点冷了起来。

先是指尖,再到臂弯,四肢一截一截地冷却,余下的温热涌到胸口,最后仿佛被风吹走了一般,消散,不见。

可姜冬沉的神情仍是淡然而温柔,似乎只是躺下稍稍注意,一会儿还会醒过来,温和笑着歪一歪头,目光里洒满万千星辰和人间灯火,唤道:阿升。

阿升,已是辰时了,该醒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