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水镜反应,他便继续道:因为不曾动过情,所以对世间诸事皆无偏颇。因为心无偏颇,所以能够以俯瞰之姿旁观之态对世间纷扰漠不关心。因为漠不关心,所以云淡风轻。即便你活过千载,阅尽千帆,也只当芸芸众生皆为过客。在你眼中,世人不过如同朝暮蜉蝣,诸国兴衰,战事成败,草木枯荣,人之生死亦不过是大势所趋。
而我不同,我上有父皇母后,下有万千子民,寄情于南海之滨,钟情于家国乡土。诸国之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父皇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改变虞国的命运。我无法同你一般冷眼旁观,以一句大势所趋轻描淡写地将其揭过避而不谈。
在你看来,诸国纷争或许只是来日史书中潦草一笔,而我却身在史中,避无可避。所以,莫要再与我说些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道理,那是你的道理,不是我的。
直至说完最后一个字,少年依旧直视着水镜的双眼,清亮的眸中透着一股坚毅,甚至还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与这样一双眸子对视,水镜竟是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他在这世间千年,从未在何处有过长时间的停留,也不曾与任何人有过过多交集。
正如少年所言,他就像是戏台下的看客,旁观着台上的戏子演出如梦浮生。
戏子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在他眼中留下片刻仓促剪影。
或许偶尔遇上精彩之处,他会觉得有趣,也会多看几眼,可一旦戏终人散,他便即刻回神,从未有过回味贪恋。
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喜极而泣,痛彻心扉,这些戏中之人的喜怒哀乐他无法感同身受,也从未有过共情。
从前未曾有人与他说诸如此类的话,他也从未细想过,此时乍一听来似乎有些刺耳,可再一回味却发觉此言着实无错。
水镜不免有些诧异,自己与这少年不过仅仅两面之缘,他却能从自己的只言片语中找准要害一击命中,且言辞毫不过激,态度不卑不亢,从头至尾条分缕析,层层递进,叫人一时竟辩无可辩。
在水镜走神的这一小会功夫里,少年就一直静静看着他,似是想从他眼神中判断自己方才的话说中了几分。
水镜回过神来,迎上少年探寻的目光,却只是轻松一笑,随意道:上回来虞都,就曾听殿下以一己之力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如今数月未见,殿下口才愈发进益了。
少年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倒也不觉失望,收回目光淡淡道:过奖。
水镜负手踱了几步,绕到少年身侧低头道:好吧,既然殿下不愿听大道理,不如我们来算算账吧。
少年愣了愣,抬头疑惑看他,显然不解其意。
夕阳柔和地洒在少年的侧脸之上,将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也映得分明,盯着那双澄澈的眸子,水镜忍不住俯身凑近了几分,温和笑道:殿下方才毁了我的曲谱,可该赔我一张?
少年因他这忽然靠近的举动微微一惊,仰头往后让了让,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有些恍神道:什么曲谱?
水镜撇了撇嘴,直起身道:就是方才被殿下一剑割碎的那张啊。
少年定了定神,这才回忆道:那块绢布?
水镜点了点头,故作遗憾道:可不是吗?那可是我在这塔顶听了好些天才完整记下的曲谱,就这么被殿下一剑给毁了,真让人伤心。
少年被他这措辞弄得啼笑皆非,难以置信道:伤心?
水镜抬手作抚心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是啊,数日心血毁于一旦,可不就该伤心么?
少年没理会他这番做作,回忆了一下他方才所言,道:你说曲子是在塔顶听来,那曲谱是《问归期》?
水镜道:没错。
少年点了点头,淡然道:那首曲谱宫中乐师都烂熟于心,我令人默一份赔你便是。
水镜怔了怔,他提起那曲谱本意是想绕开朝政之事,顺便逗逗这少年,却未曾想他还当了真,顿时又生促狭之心,摇头道:那可不行,那块绢布可是桑国御用的贡绢,岂是寻常料子可比的?
少年看了他一眼,道:桑国贡绢我那里就有,到时让乐师默于其上便可。
水镜反身踱了两步,故作为难道:不,还是不行,所谓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那曲谱可是我亲笔所书,非他物所能替也。
这一下,少年若再听不出他在刻意刁难可就有些愚钝了。
方才那绢布碎为两半随风远去,此时指不定都已经飘出宫墙,不知落于哪处偏僻角落了,再想寻回谈何容易。
少年终于面露一丝无奈,道:那你待如何?
水镜眸中带笑,垂手拍了拍少年肩头,道:依我看,曲谱想再寻回也着实不易,我也就不为难殿下了。不过作为补偿,殿下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少年道:何事?
水镜抿唇走回立柱旁,背靠立柱抱胸道:殿下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愿下回
嗒,嗒,嗒。
楼梯处忽有响动传来,水镜停住话头直起身看去,少年也回头看向身后楼梯口。
两人侧耳听了片刻,确定那的确是脚步声,水镜啧了一声,轻笑道:这望溟塔平日里无人踏足,今日倒是凑巧热闹得很。
少年沉默片刻,道:不知来者何人,你
他回过头,剩下的可需回避还没问出口,却见面前已是空无一人。
他转头环视了一圈,发现整个顶层的确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一时有些恍惚,许久后才抿嘴轻轻舒了口气。
走了也好,省得来人问起,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
少年苦笑摇头,自己都还不知他的身份呢。
木梯吱呀之声愈发清晰,来人似乎已经到了最后一个转角。
少年回头看去,等那人一步步走上阶梯,直到从楼梯口与他四目相对,少年愣了愣,唤道:国师?
来者一袭宽大黑袍,眉间一点朱砂,腰间悬一葫芦,正是虞国国师,释酒。
释酒微微点头,迈上最后一节阶梯,缓步走到少年身旁,站定后,先是抬眼随意环视了一圈。
见他这举动,少年莫名有些心虚,抬头问道:国师来此,是有什么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的宝藏天使:原罪下的归宿,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陆游《秋思》
第106章夜探虞宫访故友
释酒收回目光,在少年面前席地而坐,随意道:无甚要事,只是见你殿中无人,又听闻今日你与陛下在朝上又起争执,想来或许你会在这里。
少年低头抿唇不言,释酒又道:是桑国求援一事?
少年点了点头。
释酒解下腰间葫芦,拔下塞子轻抿了一口,道:你父皇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国中兵力本无富余,若出兵相援致使国中防守空虚,难保芪国不会趁人之危。
gu903();少年沉默,他虽是与父皇争执,却也知道诸国间相互掣肘的道理,父皇担心出兵援桑会削弱国中布防,给相邻的芪国以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