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瑛红了眼睛,默默把毛巾搭在洗脸架上,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重阳节的时候我们在橝柘寺见过一面,那时候我就觉得她的脸色差得很。只是这些贵人素来最爱面子,她不说我也装作不知道。没想到最后为了孩子,她连命都不要了。”
顾衡也有些唏嘘,“听说那位范庶妃过去哭丧,刚刚走到门口就被端王踹了个脚朝天。说要不是她整日粥粥胡乱编排,王妃即便重病也不会去的这么快……”
桌上的红泥炉燃着淡蓝色的火苗,瓦罐里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顾瑛起身倒水冲了一盏浓香的西湖藕羹,双手递了过来,“这时候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都是多余,俞王妃双眼一闭又看不到了。往日我不太喜欢她,觉得她和那些贵妇一样娇柔造作,现在看来……她不过是奢望太过!”
期望越深,失望越大。
顾衡抬头看着面前的人,修眉浓鬓杏眼桃腮,即便是为别人愤愤不平也难掩妍丽之色。他尤记得那年河南道之行被如狼似虎的三千营士兵逼入墙角,也许瞬息之间就是死亡。那时他想,我还没有活够——瑛姑——还有瑛姑等着他回去。
顾衡挽着女郎的手,把人半抱在怀里缓缓道:“俞王妃把半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端王身上,随他喜而喜随他忧而忧,那几年西郊别庄的日子才那么其乐融融。可端王心中有更大的报负时,俞王妃的所思所想就不重要了,她最难过的……也许正是这一点。”
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情爱只是男人的一小部分,却是大多数女人的支撑。顾瑛咬着牙抬头,“有朝一日哥哥……也会抛下我吗?”
顾衡失笑,抬头却看见顾瑛小心翼翼的脸色,不免在心中长叹。
“傻丫头,我平生最大的报负就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官场上费力经营也是想更好护住咱家,不叫你和孩子受委屈。端王往年好容易才收敛暴戾脾性变得淡泊无争。可被有心人一怂恿,他的心可不止于此了……”
同样是帝王之子,又有几个真正甘于人下?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顾衡看着红泥炉上的蒸腾热气,回想在那场大梦当中的自己,何尝不是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奈何厚不下脸皮硬不下心肠,割舍不掉所谓的亲情血脉,结果几次三番的被小人暗地愚弄,到最后反而失去至珍至重的东西。
端王,已经不是三年前在洛阳府只知嫉恶如仇的端王了,如今也学会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妥协。譬如大郡主的婚事,他就没有下死力反对。这样本没有错,奈何事事不能尽如人意,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
停灵三天后,端王府的管事开始派人向各府报丧,公开的理由是恶疾突发。顾瑛换了一身素白带了厚厚的奠仪给俞王妃的灵位上了香,大郡主带着五岁的小世子跪在一旁恭谨回了礼。
大厅的几扇槅窗微敞,铜盆里雪白的纸钱被暗红色的火苗舔着,还来不及展开便轰的一声燃了起来。卷曲的纸角燃烬后成了厚厚的灰堆,被风一吹就垮了下来四散到各处。
没了娘的孩子最可怜,荏苒的小姑娘紧抿嘴唇强撑着,年纪尚幼的世子眼里也透着无助惊慌,顾瑛顿时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谢礼后,双眼红肿的郑嬷嬷亲自过来把人引到一旁僻静的厢房,二话不说当头就跪在地上。
正在擦眼角泪水的顾瑛唬了一跳,忙不迭的要把人扶起来。郑嬷嬷却固执的行完礼,这才慢慢道出来意。
听到俞王妃过世前想把小世子寄养在顾家,顾瑛顿时一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推辞道:“那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嗣,怎么能养在我们家?再说这府里还有侧妃庶妃,再不济还有小世子的外家……”
她嘴里没有说出口的是,端王看起来清心寡欲,但是王府正妃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暗地垂涎?说不得一年半载之后,这府里就要迎来新的女主人。到时候教养府中未成年子嗣的职责,就是新王妃任内的事了!
面相苍老许多的郑嬷嬷一阵错牙。
“夫人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府里没了王妃,那些……女人面上号哭其实个个高兴的好像要跳舞。要是把小世子养在她们屋里,还不定要受多少磋磨。再者宫中圣人不许宗室子弟与外家亲近,为的就是以防外戚作乱。“
不等顾瑛说话又急道:“我家王爷伤心太过,根本就没有精力照料世子。还望夫人千万同意,这件事王爷和顾大人都已经应允了。”
意思就是府里的女人不能放心,新王妃还没影儿,世子的外家不合规矩,端王又腾不出手来,所以这件差事只能先让她接着!
若不是场合不对,顾瑛简直要扶额长叹。心想宫中圣人不许宗室子弟与外家亲近,难道就允许宗室子弟与臣子亲近吗?
她还在想着用什么理由推掉这个烫手山芋,一身麻衣重孝的大郡主抽空寻了过来,盈盈一礼道:“还望夫人援手,我娘在世的时候曾赞过夫人骨子里有侠气。本来抚育弟弟是我的责任,可是我准备到显应寺长居。那地方贫瘠艰苦,带着弟弟实在不方便。”
这姑娘长得显小,身材清瘦一张小脸不过巴掌大。熬了几晚上眼皮下头已经有抹也抹不去的青色,远远看着连风都能吹倒。
顾瑛彻底惊住了,她是晓得其间缘由的,轻声劝慰道:“俞娘娘若是知道你如此自苦,在地下也不会心安。其实世子能到我家小住,是我顾家的荣幸,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大郡主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泛出一丝光亮的神采,然而嘴角的笑意还未形成就收敛了回去。
她虽然刚刚及笄,但新逢母丧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许多,过得半晌才细声道:“父王下了令不准府里的人议论这件事,但我心里自有打算。还请夫人放心,我这条命是我阿娘拿命换来的,无论怎样我都会珍惜。”
少女微微欠身,也不等回应纤瘦的身影就慢慢远去。
郑嬷嬷抹了眼泪,“顾家上上下下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世子到夫人跟前我自然放心。听说显应寺清苦的很,我准备陪大郡主过去住一段时日。如今我也算看透了,没了命什么都是一场空,就由着这府里的女人斗来斗去吧!”
这位老妇对俞王妃极为忠心,若不是为了俞王妃留下了这对儿女,只怕以身相殉的心思都有。
其实顾瑛心里也明白,因为从前的事他们夫妻俩可以说是端王最信任的人。王妃没了,王府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生了别样心思。大郡主性子清高,只怕应付不了这些牛鬼蛇神,在内宅里又怎么护得住唯一的同胞幼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是俞王妃的遗命,顾瑛怎么好意思再拒绝。再说若真的撒手不管,看在这对姐弟如此凄苦的份上也忍不下这个心。心里却把丈夫埋怨了好几句,心想他先前回去怎么也不先吱个声?
顾瑛叹了一口气,正准备陪着郑嬷嬷准备回后宅收拾世子的衣物,迎面过来一个素衣妇人。一身雪白反衬得她腰身如素,盈盈一礼后凝视过来,“难为王妃娘娘如此信重夫人,竟把世子全权托付于你,只希望夫人千万不要辜负王妃娘娘的期望才好!”
来人正是王府侧妃李氏。
顾瑛望着这位昔日的故人,不动声色地淡淡道:“王妃娘娘仙去前既然托付于我,那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只是有些人往日我对她同样信任有加,那人却当不起这份信任呢!”
李侧妃微微一笑并未多语,带着侍女们迤逦而去。
郑嬷嬷惊疑不定望过来一眼,顾瑛知道她想问什么,就浅浅解释了一句,“这位娘娘其实我从前就认识,但后来我们就再无来往。当年她遇见一回极大的祸事是我出手相帮,没想到后来再见面时她却绝口不提,那是一件对我极重要的东西……”
郑嬷嬷放下心来,以为那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钗簪之类的首饰,不由连连点头叹人心不古。
“不光是你连王妃娘娘都看走了眼,这位侧妃娘娘真的不简单。我之所以这么快想把小世子送到你家去,除了因为三七过后大郡主要去显应寺常住之外,还因为李侧妃在王爷面前提出想要抚养小世子……”
秋天早已过完,冬季特有的干涩寒意顺着树梢渐渐呜咽袭来,一点儿温度都没有的日头高高悬挂在天边。顾瑛仰着脸看着远处极淡的山脉,心想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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