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绣如意元宝纹的闪缎被褥里,俞王妃半睁着眼身子软软地靠在迎枕上。看见丈夫进来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脸颊道:“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脸上没有上妆难看的紧!”
屋子里点了两盏五头铜枝灯,俞王妃的脸面清晰展现出一股叫人骇然的病容,面色青白得象挂了一张干涩的白皮。眼仁儿却湛然有神黑的过分,忽略这些其神情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端王慢慢坐在榻前温言道:“听丫头们说你不舒服,就要老老实实听大夫的话,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怕吃药呢?”
俞王妃缓缓伸出手捉住了丈夫的胳膊。
一只修长有力,一只却行将就木。不过比他大两岁,这差距却成了双眼可见的鸿沟。
俞王妃心中一阵发酸,却努力打起精神笑道:“我脑子笨又要强,越是想做好一件事越是弄得一团糟。我要是走了,从今往后就没人在你身边唠唠叨叨了。”
太医说俞王妃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这几个月用的药没有起一点作用。就像一棵枝叶繁密的树,内里已经消耗殆尽。
端王知道她的身子不好,一年到头都需要用汤药将养着。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女人要是真的离开了该怎么办?
俞王妃神情却难得多了两分轻松,语气甚至有轻快之意。
“我想我真的做不来一个大度的女人,却又贪恋贤良能干的美名。那年我费尽心思把李侧妃送到你面前,你大概以为我只是为了固宠,其实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端王蓦地想起当年这个女人舍弃锦衣玉食,跟着自己住在西郊别庄里甘守清贫。那段时日虽然平淡,其实是这辈子难得的清静日子。
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变了,也许是别的女人给了她威胁,也许是外面的闲言碎语太多。反正这个女人的说话做事带了试探,一次一次的触及底线,最后耗光了他所有的耐性,让本就相敬如宾的夫妻渐渐形同陌路。
俞王妃略歪了歪头,神情似乎带来一点小女孩儿的雀跃,拉着端王的手笑道:“我做人真是失败,这满府上下竟然没有几个人记得我的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孩子……
端王听这话越发不祥,想出言斥责几句,却忽然发觉喉咙堵成一团。
俞王妃神情温柔恬淡,像是在与人叙说家常,“大郡主性子清高方正,让我教得再迂腐不过。这样的孩子到了北元,只怕不到一年就被别人啃得连渣都不剩。我也不求多好,你日后给她在京里选一个合适的寒门就行了!”
端王猛地抬起头来,这竟是在安排身后事吗?他起身欲走,袖子却被女人轻轻压住,一时间竟然重逾千斤。
俞王妃脸上不知何时浮起灰败,神情间的恬淡也渐变得凄靡。
“诩哥禀性忠厚,若没有一个厉害的外家支撑,日后也只有被别人生生欺负死的份儿。你想个由头去了他的世子之位,让这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
端王勃然大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按捺住怒意,“你好生将养身子就是了,两个孩子的前程自有我来安排!”
俞王妃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掐住丈夫的手背,气喘吁吁地嘱咐道:“我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若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我若是亡后,你就把诩哥送到巾帽胡同顾家寄养。他们两口子都是品行端正之人,诩哥被他们教导也不算辱没。”
端王荒唐之余又感到啼笑皆非,但看她费尽气力的样子,终于决定不跟她计较,“说的什么胡话?诩哥儿是王府世子,怎么能跑到臣子的府里住着?”
俞王妃却强撑着身子认真道:“让顾衡当诩哥的启蒙师傅,弟子到师傅的家里长住总没有人说三道四了。那孩子让我带的跟小姑娘一样,遇事优柔胆怯。重阳节那天,顾家的老祖母亲自教他爬树认庄稼,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
诩哥念念不忘的还有顾姨做的牛肉馅饼,顾叔给孩子们亲手扎的纸风筝,顾小囡采的野花,甚至还有顾家文哥儿嘎嘎的笑声……
端王难得心存愧疚,“这些日子我是忙了点,没有抽时间出来陪诩哥。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带你们娘仨到山上去泡温泉。”
俞王妃低笑了一声,无限眷恋的抚平端王衣袖上的一条细褶,“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些儿女情长上。这些年我虽然有些怨有些恨,但却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你……”
端王握着女人的手心,突然发现这双手干涩无力,手背上紧崩着青色筋脉,早已不复记忆当中的丰盈晳白。正楞神的时候,那手已经悄无声息地垂落在身侧。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眼,半滴泪水正从女人的眼睫处坠下来。
屋子里里外外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泣声,太医跪在地上又请了一回脉,满脸沮丧地再次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就有人在俞王妃的头顶上盖了一块白色的丧帕,丫头婆子们压抑的哭声立刻震天。
端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看着众人忙而有序的安排着俞王妃的后事,良久才忽然清醒过来,随手抓过一个人暗哑问道:“怎么突然……怎么突然就病重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很大声,其实是声音小得如同蚊蚋!
郑嬷嬷眼中带了一丝怨恨,却立刻垂下眼帘恭顺道:“娘娘的病由来已久,她学着别人不嫉妒不眼红。奈何高估了自己的心性,自家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再者……大郡主的婚事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没有哪个当娘的舍得眼睁睁让自己的孩儿去死。”
端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勉强辩解道:“宫中还未下明旨,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定论……”
郑嬷嬷面上再也忍不住愤恨。
“娘娘曾说,王爷没有大力反对就意味着准备答应。这些皇室的贵女看着高人一等,其实比平常百姓还不如。嫁到北元的淑慎公主死时还那么年轻,听闻音讯那日宫中的田昭仪一晚上就白了头发,最后圣人只赐了二十匹上好锦缎……”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传出去能得个全尸就是好的,但郑嬷嬷却昂着头慨然不惧。
这几年端王渐得皇帝倚重,隔三差五地被派遣一些或轻或重的差事。也许端王潜意识里极为珍惜这份来自不易的父子平和,每一件差事都尽心竭力的完成。所以听到皇帝有意将大郡主和亲北元后,他第一个反应是默然允许……
端王满脸羞惭,原本性情刚愎的人竟然被一个奴才拿话挤兑得无言以对。
郑嬷嬷拼命压抑胸口的哀毁,话一出口就挣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斥责一位一品亲王?正准备找由子退出去的时候,侍女珍儿悄悄过来禀了一件事,吭哧说画案旁边的花觚有些不得劲儿。
府里有新丧,按照规矩必须在人落气一个时辰内把有窟窿眼的东西全部搬出去另外放置,就有人发现那只人高的花觚死沉,搭着凳子一看里面竟然装满了黑褐色的药水,这么大的分量也不知放置了多久?
郑嬷嬷一看就明白了,也不顾有人在场以头抢地大声嚎哭,“……娘娘哪里是病重,分明是为了大郡主自绝于世。可怜那孩子只剩一个亲娘殚精竭虑为她筹谋打算,到头来还是殒了一条命。我日日在旁边伺候,竟没看出娘娘早就存了死志……”
端王木然看着老妇哭天哭地,只觉满目凄凉无措。慢悠悠的走了几步,掀开沉香地织松鼠葡萄纹门帘儿时却蓦地喷出一口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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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夫妻老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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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章托孤
顾衡回到巾帽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喝干了大半盅茶,才抹着嘴巴苦笑道:“那边乱成了一锅粥,王妃殁了王爷也病了,我回来换身衣服还要赶紧过去盯着!”
顾瑛帮他拧了一把热毛巾,迟疑问道:“韩冬回来报信儿时说的不清不楚,俞王妃……真的是自绝?”
顾衡把热毛巾蒙在脸上,靠在椅背上缓缓透气。
gu903();“难怪别人说为母则刚,眼看着宫中已经明旨下来,让府里的大郡主到北元和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结果生生落了空。自绝不自绝的谁又说的清楚,反正接下来大郡主要守三年热孝,北元的四王子可等不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