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有反应的时候,就是肩头的突然一沉,随即耳侧响起了一阵闷哼。
“岂……岂无衣?你疯了!”
越千山的限制震得他七窍流血,他只觉大脑被搅碎成了液体,跂踵尖利的爪子刺穿了他的后背,灰色的雾气顺着伤口钻进他身体里,令他五脏六腑都宛若火灼。
他很快就看不见了,因为太过痛苦反而麻木,支撑着去捧知逢的脸,断断续续,竭尽全力——
“知逢……为你……千山可越,重洋可渡……没人可以……拦我哪怕一步……”
没有人。
殊不知,那七窍流血,说一个字呕一口血的模样,实在不算赏心悦目。
作者有话要说:我万万没想到长丨枪也是屏蔽词,再有屏蔽的部分可以评论告诉我哦,爱你们
☆、两害相轻
跂踵松开爪子,寻到空挡,立刻扑腾着翅膀往远处飞去。
知逢慌忙用染血的手点在他眉心,金光一闪,越千山就此解开。
他就这么抱着岂无衣,两个人一起软倒下去,嘴下从来不留情面的人,这会却安安静静躺在他怀里,一分一分,冰凉下去。
他背后伤口溢出的灰雾,逐渐将他包裹,像蟒蛇,紧紧缠缚,如蛆附骨,驱之不散。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知逢反手收回悬于头顶的天罗地网,又化成了原先那张符箓,直接贴在了岂无衣胸口,随后,袖中匕首射出,径直将跂踵钉在了树干上,长相凶恶的怪鸟扑腾了两下,就这么不动了。
——他杀了跂踵。
灰色的雾气随之消弭,最后一张符箓是知重女道君留给他的,大师姐的修为比他深厚得多,暂时保住岂无衣的命,不成问题。
但他的心口还在流血,这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能瘫坐在地上搂着岂无衣,动弹不得,天空逐渐降低,全压在他肩头,巨大的压力把他的筋骨都抽离,揉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除了疼,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伤口疼,心也疼,脑袋更疼。
他只剩这最后一张符,不用来救岂无衣,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可救了他,就只能放跂踵再次从他手里逃脱,去传播瘟疫祸害下一个雁荡镇。
他不能。
所以他杀了跂踵。
跂踵一死,瘟疫就失去了控制,无法被治愈,但不会再次弥漫扩大。
那一瞬,他牺牲的是山脚下那些染病的村民。
他是为了救岂无衣一人,还是为了避免跂踵之祸殃及更广才这么做的呢?
他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还是单纯的自私无能呢?
可无论如何,非亲非故,他又有什么资格牺牲这些无辜的病患?
众多而纷杂的问题像一根根尖利的钢针扎在他身上,生生把他扎成了刺猬,那天地间如此广袤而浩渺,唯有他,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团,背后无人,眼前无路。
唯一的倚仗,只有怀里没有再回暖的人。
“知……知逢……”
他浑身一震,手忙脚乱地回过了神,又紧了紧怀抱,几乎快要哭出来:“岂无衣!”
岂无衣满脸满身的血,还披着知逢沾满血污的白袍,眼前一片迷蒙,看不真切,却还能扯出一丝笑意来:“你……把越千山解了?”
“解了。”
“你不……不怕我再……”
知逢摇了摇头,垂首见他目光涣散,血污染了满脸,嘴边还溢着血沫,颤着手去擦掉,苦笑了一声,紧绷的肩膀忽然放松:“岂无衣……你真是块狗皮做的膏药,甩都甩不掉。”
他笑,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不改吊儿郎当的模样:“行行行……我就贴你身上了。”
说罢,又艰难地伸手摸进自己的衣襟,捏出来一撮灰烬,喃喃道:“符……知逢,符没了……”
“什么?”
“符……你给我的符……”他努力的把手举高给他看,指尖捻着漆黑的灰烬,丢了心上人送的东西,显得那么难受又委屈。
知逢忽然有些无力地一笑,从自己袖中把之前给那个小士兵的那一个给他:“给你给你。”
其实,他的符,真的没什么用。
灵符让岂无衣暂时保持清醒,但并非长久之计,知逢松开手,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他眼睛还没有恢复,身边骤然一空,瞬间慌乱起来:“知逢……?”
他捂着胸口,勉强伸手把他拉起来:“走,我们下山。”
“跂踵呢?”
“死了。”
“什么?你把跂踵杀了?”
知逢自己都站不稳,岂无衣更是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这么一顿就险些摔倒,勉强稳住了,才冷冷说道:“它不死,你死,我能怎么办?”
“那你也不能杀了它啊!瘟疫怎么办?那些染了瘟疫的人怎么办?我一个人,算得了什么?”
他忽然拔高了音量,厉声责问:“我又能怎么办?看着你死吗?天下众生的命放在我面前让我选,你让我选谁?我选错了吗?”
岂无衣茫然眨了眨眼,恢复了一点视力,只见那清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泪渍点点,红了眼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眼泪这种东西,一旦开了闸,不到酣畅淋漓之时,就很难收得住。
岂无衣就这么僵在原地,木然地看着这个单纯天真的大男孩靠在自己颈窝,无声呜咽,眼泪混着热气从他衣领流下去,肩膀亦止不住的颤抖。
“我救不了他们……岂无衣,符箓捏在我手里,可我救不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岂无衣,是我害了他们啊!”
是他在关键时刻,在那唯一一张符箓上,选择了岂无衣,然后放弃了那些数百甚至上千同样身染瘟疫的村民。
那些病痛,那些绝望,那些无谓的死亡,如蛆附骨,钻透血肉,把他一步步,推进了深渊。
岂无衣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傻子,你救了我,有我在,我们会想到办法的……知逢,谢谢,知逢,谢谢你救我。”
随后,灵符再支撑不住极其虚弱而且深受瘟疫感染的岂无衣,他就宛如被抽了线的木偶一般,直接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知逢一噎,连哭都没有空闲,沉默着抹干眼泪,血渍在脸上花成了一团,艰难地扶着昏厥过去的岂无衣往山下走去。
——他现在不是无名派的小师弟,没有师父师尊们的保护,更没有师姐师兄可以挡在自己面前。
他孤身一人,前方一片黑暗,后方万丈深渊,身上还压着一个岂无衣。
有些路再难,除了走,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树后,却悄悄探出一个脑袋来——
那是一张,枯皱苍老,透着些野兽般凶蛮的脸,口腔里长着一嘴尖利獠牙,咧了开来,有肮脏涎水,往下滴落。
湛离一行四人,此刻还刚到京城,他取回自己的神剑听羽,却找不到岂无衣,幸好有知重女道君这个正儿八经的凡人在,直奔北疆王府问了,这才听闻跂踵的消息,一行又连忙赶往了雁荡镇。
结果,一落地,入目就是一片混乱。
雁荡镇里哀嚎遍野,朴素潮湿的青石长街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病人,门口的牌坊上贴满了符箓,整个镇子都若有似无地缭绕着一种灰白色的薄雾,死气沉沉。
知重女道君一惊:“不好!跂踵死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说过,瘟疫是跂踵的附属,只会跟着跂踵走,人间的药物和医术都是无效的,一旦跂踵死亡,已经蔓延的瘟疫就无法控制更无法治愈,这里的瘟疫……已经失控了!”
“怎么会这样……”湛离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被知重女道君一把拽了回来。
“神君不可!异兽的影响,对上神也是有效的!”
“那怎么办?”
知重摇了摇头,一时想不到办法,只是指了指贴在牌坊上的符箓:“知逢……已经尽力了。”
破虚上前查看,他现在身为阴兵,不敢触碰无名派的血符,只看了一眼,就迅速退了回来,神色凝重:“那孩子……用了心头血。”
“什么……?”
“他修为有限,为了能克制瘟疫蔓延,只能用心头血,但……”破虚抬起头来,见那些符箓贴的满满当当,不仅是牌坊,甚至于已经从长街的这头贴到了那头,忍不住皱了皱眉,“照这样的用量,那孩子的心头血怕是都要流干了。”
知重女道君心下一乱,蒙头就要往里闯,她的同门师弟里,仅剩知逢一人了,她怎么敢让他也出了事!
结果这一闯,就结结实实,撞在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怀抱里,破虚眉目含霜,平淡地毫无感情,张开手像堵墙一样拦在了眼前:“你不能进去,异兽的影响范围之广,上至仙庭,下至地府,你与我,都在受众之列。”
知重迅速后退了一步,指尖一挥已经符箓出手:“让开!”
破虚就看了子祟一眼。
他咧嘴一笑,露出讨人厌的尖利小虎牙:“我自然帮着我的人,破虚可是为了你这个区区凡人好呢,对吧,湛离上神?”
“闭嘴!”这厮明知道知重女道君和破虚的渊源,还巴不得他们俩打得你死我活才好,真是合了那句人间词话——
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连忙一把先把知重女道君拦下了:“道君!破虚说得对,这瘟疫厉害,你进去也不过多一个人染病罢了!”
“可……”
她的师弟,她怎能不管?
子祟见状嗤笑了一声,忍不住手痒起来,眼底隐隐有血色翻涌:“左右瘟疫也无法控制了,这些人也治不好,还不如让我杀了呢,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说着就上前一步,掌心煞气如火焰般跃动。
湛离连忙心念一动,他右手手心里就金光一闪:“还想罚跪?”
手里的金光使得子祟不得不一步退回,恨恨甩了甩手,熄灭了掌心里黑色的火焰。
☆、分道扬镳
“师……师姐?”
知重猛一扭头,愣愣唤了声“知逢”,只见那死气沉沉的雁荡镇里,转出一个少年人来,脸色苍白如纸,一身白衣被血染透,连本来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了,隔着衣服乱七八糟地缠着布条,权当包扎,要勉强扶着墙才能站稳,满手都是伤,血正混着泥灰往下滴。
这狼狈到几乎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哪还有当初无名山巅的光华万丈和温文尔雅?
“知逢……你……?”
没事吧三个字,被她自己生生咽了回去。
“师姐!别进来!我的心头血效用也不大,只能暂时把瘟疫控制在镇子里,跂踵被我所杀,瘟疫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连岂无衣都……我……”
少年见到心心念念的师姐的惊喜只闪烁了那么一瞬,就垂下头去,满是血污的苍白手指生生掐进了自己的血肉里,巨大的绝望和失落感在亲人们面前,顿时放大了一万倍,足以撑破他每一条血脉。
知重见他至少还活着,总算是松了口气,身为大师姐的经历和学识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开始深思其他的解决方案。
“神君,我有事相托,不知神君可否答应?”
湛离目光严峻,点了点头:“道君请说。”
“古有记载,青耕御疫跂踵降灾,异兽的问题需要异兽自己来解决,现在跂踵已死,能解决这一问题的,只有堇理山的异兽青耕。”
“堇理山……?离这里不远,一来一回虽然不需要多少时间,但青耕只是一只喜鹊大小的鸟,要找它却是也不容易,这里……”
真的能撑得了这么久吗?
“神君放心,我留在这里。”知重连忙赶在湛离拒绝之前,紧跟着道,“无名派的血是辟邪圣物,连异兽都可以镇退,我的血和符箓要比知逢的更有效,至少可以撑到你回来。”
“不行。”湛离果然冷着脸,直截了当的拒绝。
“神君!”
“我说了不行!”
知逢已经十分虚弱了,他就算身含净血,也难以抵抗,早就隐隐有了感染的症状,这些日子也不过是在死命强撑罢了,他差不多是这个镇子里唯一一个还能动的,这会捂着心口又艰难地挪动了两步:“师姐不可,这瘟疫厉害,满村满镇无一幸免,我也……你留下……也不过多一个人牺牲罢了。”
子祟很烦这些带有人间特色的争端,烦躁之下煞气又腾腾窜了上来,冷笑一声露出了尖利的小虎牙:“麻烦!”
湛离感觉到身后突然暴涨的煞气,生怕两生契的谎言被识破,只能后退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用不着你麻烦。”
子祟手里的煞气无端又往上蹿高了两尺。
他连忙下手重了三分,冰霜冷冽的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如果这个时候提起两生契,势必要露馅!
“神君。”破虚的忽然出声让子祟一时转移了注意,他恭恭敬敬地躬身道,“知重道君所言不差,知逢小道君修为不够,凭他一人,很难维持住现在的局面,若想尽可能地保住这些村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神君去请青耕,知重道君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