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家里还有一条老狗,摇晃尾巴啃他们剩下的骨头。
每个夜晚他和叶汀躺在一张床上,他们肌肤相触,神经相抚,到了青春期这样的触碰就有点格外异常,曲一啸不再平静地听着叶汀的呼吸声,同一个被窝的温度在整个冬天着火。
那是诡谲的空间,曲一啸一头栽了下去,他的世界变成空间外和空间内,一趟无形的列车带着他穿梭,追逐人生角度的不适与舒适。
他经常在半夜轻轻爬起来,喝一杯凉水,吹一阵冷风。
这种感觉像淋一场雨让人慌乱逃窜,为了躲雨他一身狼狈,在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的人群中奔跑,别人拿怪异的眼神看他,他拿审视与神奇的眼光看待自己。
叶汀干净,明朗诱人,满身春光,天真得像是一种勾引。
在记忆的薄雾里,他不知道倒底是叶汀带坏了他,还是他带坏了叶汀,就那样,叶汀在他的列车门口无知地窥探,上车,闯入隐秘的空间。
或者彼此吸引,叶汀的笑容真诚,不带着一点后悔和莽撞,此时此刻,他是稚嫩的,享受的,进行着每个人都经历过,憧憬过的,年轻最容易昏头昏脑的热恋。
这段恋爱中最大的优势就是同吃同住,他们表现得稍微亲密几分都不会有人怀疑,大可认为两人胜似亲兄弟,他们攀肩搭手的关系让梁洁芸欣慰,让同学善意调侃。
白日里光明正大,夜晚春水皱起。
当然曲一啸不会对叶汀做更过分的事,他们只会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欢喜。
一年,整整一年,曲一啸把叶汀捧在天上,就算摔下来也心甘情愿在地上接住,叶汀常常生他的气,那是恋爱中的小脾气,含着对他的依赖和娇气,曲一啸从不在意。
夏天后又来到夏天,越长大越不懂得惧怕。
他们学会得意忘形,也偶尔情不自禁,学校的厕所里,晚自习的香樟树下……他们吃同一块冰淇淋,口香糖,喝同一瓶汽水,然后用嘴巴分享味道。
在甜得发腻的时候,总是无法想象离开恋人会是什么样。
叶万鸿的家长签字也结束在那个夏天。
那是曲一啸和叶汀都不愿回想的一件事。
第19章
曲一啸像往常一样站在校门口固定的地点等叶汀下课,天色过黄昏,还不到打开路灯的时点,一起回家要穿过落了枫叶的大街,还要穿过长长的巷子。
习惯了走在小道的青石板上,因为太多人踩过还有些碎裂和塌陷,小石子硌着鞋底发出细小的响动,从巷口往深处走,微风愈发潮湿而闷热。
牵手的两人默契地钻入右边更狭窄漆黑的巷口,曲一啸用校服盖在头上,视线陷入黑暗,曲一啸说过,如果有过路人发现,他们就拼命地跑,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大胆亲吻。
刚从校服下气喘吁吁地解放出来,气氛正是欲说还休,谁都不会想到本该在家做饭等他们回去的梁洁芸会路过,并且就在身后,那道不确定的声音如同鬼魅让人头皮发麻。
“是……曲一啸吗?”
曲一啸背对着梁洁芸,几乎遮住了她的整个视野。
放在腰上的手陡然抓紧,即便看不到对方的神情,曲一啸也感受到了叶汀的紧张与害怕。
他很庆幸自己在慌乱中做出最明智的决定,淡然而又缓慢收起校服,与此同时,一只手揉乱了叶汀温顺的头发,轻声示意:“唔,听话,原计划,晚点回来。”
六神无主的叶汀毫无疑问地信任曲一啸,只犹豫了一秒就转身逃跑,跑到对面的巷口,转弯再停下来,剧烈跳动的心脏尚未平复,喘着气有些腿软。
后来冷静下来,才明白这个举动有多蠢。
他浑噩地游走在街上,天色暗下来,灯火通明,大约一个小时,梁洁芸一通电话催他赶紧回去。
第一次觉得跨入那道门槛无比沉重,叶汀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暴风雨,然而进去后,等待他的没有辱骂,也不是训斥,只有梁洁芸通红的眼睛,和坐在凳子上一脸凝重的叶万鸿。
“去哪儿了?”梁洁芸问。
在她的神情中,大脑一片空白的叶汀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梁洁芸并未看见另一个人就是他,曲一啸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梁洁芸看起来痛哭过一场,曲一啸又去了哪里。
家里平静得骇人,仿佛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叶汀以被同学绊住了脚为借口搪塞她,梁洁芸似乎相信了,接着掉下几滴眼泪,也许是他们遭受的打击太大,没有察觉到面前同样异常的叶汀。
“曲一啸呢……他回来了么?”
他惯常张牙舞爪,这会儿去如同被冻僵手脚原地不敢动,只唯唯诺诺打听曲一啸的情况,整理过的头发还有一撮支棱着,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十分滑稽。
梁洁芸擦了擦眼泪,说:“别问那么多,今天晚上你一个人睡。”
“他没回来么?”
“别提他!”梁洁芸哽咽的声音拔高几分,有点崩溃道:“他睡沙发,我们白养他了,他得了病。我想好了,他不走,过几天我们就搬家,免得害了你。”
“搬家?”仿若一道雷声从头顶劈下,叶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不能承受梁洁芸话里的信息量。
转头去看叶万鸿,他的父亲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发表一句话,叶汀感到不可置信,颤抖看着说出这样无情的话的人:“妈,你在说什么,什么得病,什么搬家?”
“你小孩子不懂别问。”
叶汀没问,这个夜晚尤其寂静,家里没有大呼小叫,一晚上电视机都没人打开,梁洁芸没有准备水果,屋里听不见任何多余的动静。
曲一啸原来在厨房外的阳台待着,待到天色彻底黑全,梁洁芸的话大概也听到了,回卧室里取了点东西就要往外走,叶汀想和他说话,但梁洁芸就在外面监视。
他能猜到“得病”是什么意思,他从来不知道男生喜欢一个男生是这么罪大恶极的事。和曲一啸有过好几次眼神交流,叶汀却无法从中读取任何信息,他痛恨自己这么笨。
一直捱到半夜,叶汀偷偷爬起来走到客厅,曲一啸身高腿长的个子蜷缩在沙发上,他刚蹲下,两人的目光就对上了,曲一啸也没睡着。
“我不会离开你的。”叶汀直接说道,用仅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姨不知道是谁,她不确定是不是男生,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我也承认了。你别告诉她真相,晚上她哭得很厉害。”
梁洁芸口中的“病”就是同性恋,她潜意识里觉得生养的儿子必然清清白白,是人之常情,如果没有曲一啸,叶汀就是梁洁芸希望的最招人喜欢的样子。
“搬家一定是气话。”叶汀下巴趴在沙发沿,不知怎的,他有些心慌。
“梁姨问我走不走。”曲一啸默了默,望进叶汀的眼,声音含着叶汀当时不能理解的悲伤:“叶汀,我不想走。”
“我知道。”叶汀把脸放在他的掌心,黏糊地蹭了蹭,还天真地以为他们能够度过这一关。
看不清叶汀的轮廓,曲一啸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眼中染上眷恋:“嗯,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不会走的。”叶汀一遍又一遍地保证,倘若他再勇敢一点,就能和曲一啸一起躺在沙发上睡觉,没有曲一啸的体温包裹,他要失眠了。
“嗯,我也知道。”
十几岁的年轻人能把爱看得有多刻苦铭心,最终叶汀还是走了,甚至没有告别。
那时曲一啸正在数学考试,一回来人走楼空,除了他,能带走的东西都不见了。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曲一啸连坐下都显得吃力,他不该妄想,不该对那个人无数次“不会离开”的承诺抱有希望,这一刻他真正发现,即便在这里生活将近十年,能够留下的属于他的东西其实不多。
时隔多年,他再来回答叶汀关于“怀旧”的问题,不如付之一笑,斟酌道:“不如不想,因为从来没奢望你们会回来,想也没用。”
“不如不想?”叶汀转身,咀嚼回味曲一啸话中的意思,片刻后意识到什么,上前惊喜握住他的手,问:“那就是想过?”
曲一啸愣了愣,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叶汀就扑进曲一啸的怀里,用力得差点害两人一起从椅子上摔下去,叶汀的眼眶发热,眼泪不争气地掉出来,这是他第二次哭,上一次是为靳溪的那些话心疼得要命,这一回是心酸,激动,羞愧等各种复杂的情绪齐齐冲破心头。
他想着曲一啸的同时,曲一啸也想过他。
“我离开了……你当时一定很失望。”叶汀说,“你肯定怪我吧,你都不肯接受我的道歉,我说了那么多次“对不起”,你都没回应过。”
“我当然会失望的,叶汀,不是因为你,是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有失望。”
说这话的时候曲一啸轻声笑了笑,带着一股自嘲意味,把叶汀搂放在椅子上坐好,还替他擦了擦眼泪,自己却站起身,道:“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
“真的?”叶汀仰头看他,眼眶红润。
“我只有点难过,因为那时候我认定了我们会一辈子,你的离开打破了我的幻想,我总是想要得到你,最后失去你。在常常想起过去的日子里,我开始理解你们,梁姨是对的,你也没错,哪怕身份证上我们的籍贯和住址一字不差,我和你对于你的父母来说还是有区别,这样也好,我本来就不属于那里。”
曲一啸的面色平淡如水,既没有悲伤,也无怨恨,叶汀看了很不好受,他很想否认曲一啸的话,告诉他并非一点也不重要,但任何说辞都像是在为他自己和梁洁芸辩解。
值得高兴的是曲一啸能够倾诉他的心。
叶汀正要说点什么来表示这一刻的开心,做点什么也成,曲一啸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从谈话中叶汀能够猜到是付望峰打来的,曲一啸听完后问了一句“没问题,什么时候出发”,然后接了声“好”。
第20章
曲一啸要跟随付望峰去外地参加文化交流活动,同行的还有付望峰另外一名徒弟徐今,临走之前叶汀细心地帮他清点行李,查看天气预报发现要降温,又添了两件外套进去。
第一次面临出差的情况,弄得叶汀措手不及:“怎么这么突然叫你去?”
“以前常有的事,近两年老师不太接这些邀请,这次是应朋友之约,不方便婉拒。”曲一啸看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撇嘴得厉害,笑道:“一星期就回来。”
“那你要快点,我一个人在家很有问题。”叶汀有点气鼓鼓地说。
早上的飞机,两人在玄关处亲吻了十分钟,亲到叶汀的嘴唇红肿,喘不过气才肯放开曲一啸送他出门,实则这正是一场及时的分离,他们刚把话说开,都需要冷静一个的好机会。
只是叶汀有点舍不得,如果每一次分开都恋恋不舍,那一定是很喜欢对方,不知道曲一啸有没有同样的心情。
到机场后曲一啸第一时间找付望峰汇合,意外的是付子樾这跳跃的家伙也在,扬眉问道:“你去干嘛?”
付子樾坐在凳子上翘着腿,看起来满脸忧伤,他长叹一声,说:“你的好秦姨,好老师,看我在家闲着碍眼,就把我顺手捎上帮你们干活,真是命苦。”
付望峰在一旁专心看杂志,并未理他。
“正经点。”曲一啸从架子扔了一瓶汽水给他,自己问服务员要了一杯热白开,付子樾收敛起玩笑的神色,正巧看到不远处的人,立即抬手一挥,“这里!”
来人是徐今,按照资历来算是曲一啸的师兄,戴了金丝框眼镜,年龄四十岁不到,身材高挑,黑色系整洁修身的着装再配上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显得很正派。
徐今先和付望峰打了招呼,又朝两人点头示意,曲一啸和他有过几次很愉快的合作体验。
飞机落地之后他们被前来接机的主办方带到专门安排好的落脚点休息,付子樾住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另一家酒店,此后两天曲一啸都没有见过他。
下午叶汀没课,回家也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在路上,看见一家老剧院旁边的零食部有卖冰草莓,买了一盒,坐车去了工作室。
前段日子有人送来四块石头,两块水晶冻,两块青田,曲一啸和丁创分工合作。
冻石一红一白,红色如烛白如玉,石周面上雕刻着精美的纹饰,看得出是一支绽放的海棠。
有时一块普通的篆刻石经过名家之手进行一二次创造,就可喊出天价,而在市面上像水晶冻这些珍贵的石头并不常见,但总有一些收藏玩家想尽办法收罗名石拿来拍卖或者修饰把玩。
他们做篆刻的,很少打听石头来处,或最终归处,能做的就是保证每一刀都能做到完美,要知道顾客需要刻什么内容,作残方式,谨记交货时间和特殊的要求。
“那您下午来验货。”叶汀一进门就听见丁创讲电话的声音。
曲一啸的两块冻石早就完成,水晶冻底面一刻“岐有夷行”,一刻“嘉福永受”,类似的闲章在古代很是盛行。丁创手里的青田石也进入收尾之际,能够按时完工。
初学的时候他们也经常篆刻这样的内容,文字由简入繁,不同的是石头的软硬和刀感在未知的程度上考验着握刀的人。
光靠手触摸是无法深沉地感受出来的,就像不能只用一双眼睛去片面评价一个人,所以老师教给他们的就是不停地刻,不停用刀尖去了解和适应冰冷的石头。
“哎叶老师!”丁创挂了电话,从廊檐下的木桩子上跳下来,跑到叶汀面前,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有卖这个,你喜欢的。”叶汀把草莓递给他:“拿去洗洗。”
gu903();“叶老师真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