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一秒,他听见远处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张岩,我在这里……”
这声音就像是一针强心剂往张岩的身体里重新注入生命的活力,他的心底迸发出一股悍勇之气,灵力跟着翻涌不休,炸弹爆炸般从他的丹田处暴涌而出。
他是火系天灵根,灵力自然至阳至烈,天然便是鬼物的克星,摁着他的鬼影一接触到这股暴涌的灵力,就好似枯叶擦着了火焰,瞬间消弭无形。
张岩身上一轻,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往方谦所在的地方奔去。
还没跑出多远,一道剑光“唰”地斩落在他跟前,擦着他的脚尖,把他面前的地面劈开了一道大坑。
张岩不得不止住脚步,看向那个站在高台上的男人。
此刻,他在中央,灰袍人在东侧的汉白玉高台上冷眼旁观,方谦被拖拽到了他的身边,喉咙掐在他的手里。
“退回去,你再动一步,我就掐死他。”灰袍人冷冷道。
像是印证他的话,方谦的表情立刻因为窒息和痛苦而扭曲。张岩不敢托大,只得往后退了一步。
全程,方谦都紧咬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灰袍人发出喑哑的笑声:“很好,张岩,他能依靠的,可只有你了。”
张岩瞟了眼脚下,不知何时,一道道血色的花纹开始浮现在演武场的土地上。庞杂的线条像是有生命一般,千转百绕,绘成他看不懂的上古符咒。
即使是对阵法不甚了解的张岩也能猜出,这必然是一个厉害的阵法。
不知怎么,这场景竟有些说不出的眼熟,仿佛他曾在哪里见过。
张岩抬起头,朝那人大声道:“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一个选择。”灰袍人竖起一根枯枝般的手指,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落在张岩和方谦的耳边。
“什么?”
“他和你……”灰袍人指了指方谦,又指向张岩,“你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张岩忍不住破口大骂:“放屁!”他当下决定不再听这疯子鬼扯,调动灵力化成长剑,砍向涌上来的鬼影,往高台冲去。
就算他血再厚,灵力再多,这样消耗也维持不了多久,倒不如拼一把,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灰袍人兜帽被厉风吹落,一张半是血肉半是白骨的脸庞露了出来,眼眶中一抹绿色的鬼火幽幽闪烁。
他冷笑了一声并不阻止张岩,只是手下暗自用力,慢悠悠道:“他只是个凡人,脆弱得很,我只要稍稍一用力,他的脖子可就断了。”
方谦眼前逐渐发黑,窒息的痛苦越来越强烈,但他硬是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软弱的声音。
他刚才就认出了这个灰袍人。
是青溪。
求饶也好、哭嚎也好,毫无用处。他根本就只想羞辱和折磨他们。
张岩、张岩……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别管我了,快跑吧。
此刻,他多么希望张岩只是一个自私自私的只求自保的普通人啊。
忽然,灰袍人放开了手,他虚脱地跪倒在地,睁开眼,发现青年停在了数丈外,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别管我了,快跑吧。”方谦终于喊了出来,嗓音由于受伤而变得沙哑。
张岩愣愣地望着他,神色却逐渐坚毅,他朝他摇了摇头,忽然露出一个短促的安抚一般的微笑,嘴张张合合似乎说了句什么,只是被厉风淹没了,没能传到方谦的耳中。
方谦心里猛地一沉——他真的信了青溪的鬼话,以为只要牺牲自己就能让他活下来。
与此同时,地上不停扭动的血色线条终于融合到一处,成形的阵法如同罪恶的曼珠沙华缓缓盛开,这演武场上的鬼影似有所感,鬼哭之声越发凄厉。
阵法中心,一个黑色的漩涡忽然凭空出现,冲天魔气从中溢出。
张岩站立的地方,红色的花纹忽然变作实体的藤蔓,从地面上“蹿”了起来,仿佛蛇一般瞬间缠住他的四肢,把他拖向黑色的漩涡。
张岩挣动了几下,那些藤蔓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瞬间生出无数尖刺,深深地刺进张岩的四肢,每次挣动都会刺入得更深。
“藤蔓”很快就把张岩拖进了阵法的中心,将他牢牢地束缚在地。
漩涡中漏出的魔气像是发现了猎物的捕猎者一般,在他的身边逡巡,垂涎不已,却迟迟没有张口吞噬。
灰袍人身形一晃,下一瞬间,便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再施法掩去自己可怖的容貌,只是低头看着张岩,仍有血肉的那一半神色冰冷。
“曾经我也像你这样,蝼蚁一般,力量全失。”
张岩虽然无法动弹,剑眉之下的眼睛却依然熠熠有神,丝毫也没有屈服的样子。
灰袍人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你看这演武场中的重重鬼影,他们都是当年因你枉死之人。”
“今天,借你的鲜血,他们又将复活。贺兰严卿,这样你也算是偿还了自己的罪过吧。”
“你在说什么?”张岩心里隐隐约约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阵法,他的确曾经见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贺兰旧地。
尘封的记忆呼之欲出。
浸满鲜血的禁地、形似曼殊沙华的阵法、噬人的血藤蔓,还有连同蓬莱和人间的通道……
这已经不仅仅是他和方谦两个人的生死,而是关乎无数人的生死,若是让这灰袍人得逞,恐怕蓬莱和人间都将面临一场浩劫!
一想到这里,他再也不能坐以待毙,
“不!不!你休想得逞!”张岩又惊又怒,丹田中的灵力有所感应,再度暴涌起来。
那些藤蔓却缠得愈来愈紧,勒得他血流如注。
灰袍人却笑得无比肆意,他伸手一握,从虚空中抽出妖刀,高高举起,对准张岩丹田的位置,狠狠插了下去!
“不要啊——”
方谦眼见着长刀向张岩刺去,疯狂地挣扎起来。然而他的挣扎只是引来了更牢固的束缚。
那把刀不止插在了张岩的身体里,也狠狠捅向了方谦的心脏。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液不断地从张岩腹部的伤口涌出,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声音被巨大的悲痛掐灭在喉咙深处。
灰袍人的计划已经得逞了一半,转身从张岩的身边离开,一步步朝方谦逼近了过来。
第92章
“张岩!张岩!”方谦拼命挣扎,向张岩所在的方向爬去,那些鬼影竟一时压不住他,被他挣脱了出来。但他只跑出了几步,就再次被无数道黑色的鬼影缠住,动弹不得。
方谦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岩的方向,但无论他如何呼唤,倒在血泊中的身躯都毫无响动。
温热的希望逐渐冰冷、麻木,心脏仿佛不再跳动,血液仿佛不再奔流,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灰袍人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声音森冷,透着一种虐杀的愉悦:“看他死在你面前很痛苦吧?不要忘了,你才是罪魁祸首,没有你,一切都不会发生。”
方谦的身体猛地一颤,双眼霎时变得血红,他抬起头,视线像两把利刃狠狠地剜向灰袍人。
恨意像黑色的沥青,黏腻厚重,将他吞没。他痛恨这个凶手,也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痛恨自己只是一个凡人,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死在在自己面前。
灰袍人却反而像是被他的神情取悦了似的,尚有血肉的半边嘴咧了咧:“别着急,下一个就是你。我会将你千刀万剐,以祭奠死在此地的万千亡灵。”他摆了摆手指,鬼影立刻收到命令,将方谦从地上拖起来,半吊在空中。
灰衣人抬起手,将刀尖对准方谦的咽喉。刀刃上的血沿着相触的皮肤往下淌。
冰冷的,粘稠的,尚未凝固的,张岩的血。
方谦眨了眨眼,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眶坠落,沿着尖削的下颌曲线下滑,与那血痕融在一处。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几乎停跳的心脏又疯狂地搏动起来。无穷无尽的力量从丹田出冒出,沿着经脉向全身输送,他感到身体一阵发冷,紧接着又是一阵发热,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方谦心里掠过几分惶恐,更多的却是释然——“他”要醒了。
青溪只以为他是吓得,狞笑一声:“这就怕了?”刀刃从雪白的颈项向下,停在腹部,握着刀的手骤然用力,刀尖轻而易举地刺破薄薄的衣物,扎入血肉。
“怕?”方谦颓然低垂的头抬了起来,他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双眼却逐渐变得血红,“该怕的人是你。”
青溪低头一瞧,刀尖上流下的鲜血不知何时从鲜红转为黢黑,更诡异的是,这些血液非但没有落在地上,反而像有自主意识一般,沿着刀身蜿蜒向上,好似无数条黑色的小蛇缠上灰袍人的手指。
青溪意识到不妙,立刻丢开妖刀,正要运功抵御魔气入侵,就在此时,二人的身后响起一声暴喝。
或许是因为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或许是因为高度紧张的神经,在青溪拔出妖刀的一瞬间,张岩感到的竟然不是疼痛,而是一阵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寒冷。
围绕在他周围的魔气像是终于得了主人敕令的猎犬,迫不及待地开始汲取他饱含纯阳灵力的鲜血。
血液飞快地从他身体里流逝,但他的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黑色的漩涡不停向外扩展,魔界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无数被封印日久的魔物蠢蠢欲动,心急些的,已经从缝隙里探出头来。
灰袍人是要把他当做祭品,开启魔界的通道,放出无数魔物,彻底搅乱三界的秩序。
他绝不能让他得逞,更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太多未竟的心愿,还有太多挂念的人
眼前掠过无数张人脸,特别办的道士们、老白、父亲和母亲,最后是方谦……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一生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里,张岩都是个胆小怕事、得过且过的普通人,只有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这具普通人的身躯里会爆发出远超常人的巨大勇气。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用了几个呼吸的工夫,积攒起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剩余的力气,缓慢而艰难地念出了聚灵咒:“干玉辟毒,振适罗灵,八仙秉钺……”
这是《玄微小札》里记载的禁术,已经几百年无人使用,谁也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最坏,不过也就是魂飞魄散而已。他和方谦出事也有一段时间了,道士们应该已经觉察到异常,还有身在魔界的冰魄,他一定也在赶来的路上。只要再坚持一会,一切还有转机!
蓬莱灵力浓厚远胜人间,不过片刻之间,天地灵气便源源不断地聚集此地,浓厚至如有实体,自百会灌至全身经络,力量随之回到躯体之中,张岩暴喝一声,生生挣断了缠在右手的血藤蔓,他立刻驱动灵力,先是止住了伤口喷涌的血,又召唤出惊雷剑,一鼓作气,利索地砍断缠绕在身上的藤蔓,凭借意志硬站了起来。
灰袍人闻声回首看去,竟被他凶狠的神情和气吞山河的气势震得晃神。
寻常修道者争斗,凭的是灵力,灵力深厚修为高深者胜出,但张岩的丹田早就被他用妖刀破坏,根本无法凝聚灵力,他身上的力量,又是从何而来?
他这一迟疑,张岩已经逼近了一大截。
惊雷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向他砍来,他勉强以魔力为盾,抵挡住了张岩的第一击,却来来不及顾及身后的方谦,**了一掌。
说来也怪,无论是方谦,还是他体内的贺兰玦都应该极为虚弱才是,更何况他算准了贺兰玦与张岩之间的道侣契约未断,张岩受重创,贺兰玦至少得承受一半损伤,这两个,只要抓住一个,另一个就跑不了。怎料到张岩竟然还有反击之力,贺兰玦更是魔力骤增。面对两个人的攻击,不由得落了下风。
他立刻移形换影到禁阵之内,连抓了两个魔物吞吃下肚,才缓住了伤势。魔力对他身体的腐蚀却愈加厉害了些,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血肉淋漓、狰狞可怖。
此刻,他相比贺兰玦这个魔皇,更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三人在这演武场上两相对峙。贺兰玦一个瞬身,转到张岩身边,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怎么样?”
“我没事……”张岩话音未落,已发现身边的青年早已不是凡人模样,他定定地看着眼珠发红的妖魔,试探着叫道:“贺兰玦?”
贺兰玦垂下眼,神色里飞快掠过几分忐忑。然而下一刻,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就搭上了他的手背。
“一起活下去。”他听到张岩这样说。贺兰玦的呼吸乱了一息,但也仅仅只有一息,生死关头,容不下太多的儿女情长。
他恢复平静,重新看向前方。
厉风混杂鬼哭,在天地间嘶吼不休。时空的裂口已经被撕得极大,由地面攀升至半空,仿佛一个庞大的黑洞,悬浮在演武场的上空。周围的边界被无数挣扎的妖魔与死灵拓宽,呈现出虫咬蚁噬般的崎岖不平。
张岩不由皱眉:这里不止连通着魔界,还经由青溪开辟出来的时空裂隙连接着人间,一些妖魔已经趁机逃窜,或许已经到了琛海。
不能再拖了。两人对视一眼,向青溪发起了攻击,惊雷剑与纯钧剑双剑合璧,剑光如同两道闪电,刺入混沌而邪恶的黑暗。灵力与魔力一经相撞,冲击波瞬间向周围扩散,原本就已残破不堪的演武场霎时化为尘土,只留下一个深深下陷的大坑。
若有不明真相之人从远处看去,只会见青阳山脉连亘不绝的石峰之中忽然爆出一道黑白交织的光柱直冲云霄,天地间狂风大作,紧接着地动山摇,山崩地陷,好半天才恢复平静。
张岩和贺兰玦被爆炸的气流摔到了大坑的边缘,几乎昏死过去。贺兰玦最先清醒过来,他抬头一看,青溪的身影不见了,那时空裂口却并未消失,只是向外吐出魔物的速度大大减缓。身边的张岩昏迷中腹部的大洞原本就只愈合了一半,这时又汩汩溢出血来。他只是凡人之躯,又受了那么重的伤,强行使用禁术,更加重了伤势,性命垂危。
贺兰玦已经顾不上跑出去的妖魔,凝聚灵力往张岩的丹田输送,谁料才刚刚输入一点,张岩却“哇”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原来之前张岩使用禁咒引入的灵力太刚太猛,凡人的经脉难以承受,早已寸寸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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