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玦再不敢妄动,一时心神大乱,“张岩,张岩……”他在他耳边轻轻低唤,张岩却真的缓缓睁开眼来:“贺兰玦?”他原先黑而有神的眼珠此刻却十分黯淡,过度失血即将令他五感尽失。
青年愈发抱紧了他:“我在。”
张岩勉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贺兰玦,血沫却不停从喉咙上涌,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不要难过,想告诉他,其实他一直都很爱他,还想和他说,对不起,我没能遵守承诺,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只是老天爷不愿再给他开口的机会,黑暗迅速将他吞没。
肉体归于尘土,灵魂重回虚无,世上生灵概莫能外。
第93章
人间,琛海。
防护阵上方密密匝匝爬满了魔物,远远看去,魔物就好比苍蝇撞玻璃似的,不知疲倦地撞向防护法阵。
天空阴郁昏暗,连城市的霓虹华彩都无法突破这种沉重。普通人虽然看不见魔物,却也能感受到空气中不断加深的不详意味,许多人都莫名焦灼起来,路上的行人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正值下班高峰期,中环高架上堵得水泄不通,司机们一个个格外心浮气躁,喇叭声和骂娘声此起彼伏。
上次特别办遇袭后,瀛洲向人间加派人手,又加固了阵法,一时半刻竟也还撑得住。只是魔物若是像上回魔皇临世那样源源不断而来,这阵法恐怕就撑不了太久。尹安和其他纵然担心失踪的张岩,却也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到入侵的魔物上。
魔物越来越多,留守琛海的道士们渐渐感到力不从心,眼看阵法的光芒越来越弱,情势却突然起了变化。只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紧接着又是无数道黑烟,众人正心道不妙,却见这后来的魔物竟与先来的魔物缠斗起来,只几刻的功夫,原先的魔物俱都消逝无踪。
这是魔物内斗?
众人心里正纳闷,却见那道白光落在年纪最小的尹安面前,幻化成一个白衣少年。
这少年十七八岁模样,却白发白眉,独独一双眸子是灿然的绿色,容颜精致不似凡间能有,看得众道士面面相觑。只有尹安立刻认出了他:“冰魄,你怎么来了?”他欣喜地走上前,仔细打量起少年,脸上渐渐露出惊奇:“你怎么好像……大了些?”他以为魔的外表都不会变化呢。
少年面上依旧冰冷,只是眼里的疏离淡了些:“我是来传话的。”
“什么话?”尹安立刻问。
“自此后,蓬莱与人间永不相通,人间亦不复有张岩此人。”
尹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死了。”冰魄淡淡道。
“死了?!”尹安愕然地瞪圆了眼睛,明明半天前他们才通过电话,好好一个人怎么就会没了?
冰魄从虚空中变出一张信笺来:“《玄微小札》中的法子并不完全,这是破解炼化之法,你且收下。”
尹安却不去接那信笺,反而一把扯住冰魄的衣袖,又气又急:“你、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张岩哥到底怎么了?!就是人死了,总也有个尸首吧?”
冰魄将信笺塞进他衣袋之中,轻巧一施力,就从尹安的束缚中逃脱出来,淡淡道:“他本是蓬莱之人,死后也当魂归蓬莱。”
说完,又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天际之上。
正如他所言,此后人间再无张岩此人,除了瀛洲的道士,甚至连他的父母都不曾记得有过这样一个儿子,倒是有一个从福利院领养来的女儿。至于方谦,世人记忆中他的结局,是亡于车祸。骨灰被安葬在天成山公墓中,在山岭的拥抱中永世安眠,只留下一段蓝颜薄命的传说。
魔界。
张岩死后,贺兰玦以方谦的肉身为祭,彻底封闭了魔界与人世的通道,丢失千年的一魂一魄与其余的二魂六魄彻底融合,回到了沉睡于魔界的肉体之中。
贺兰玦醒来的时刻,魔界焦灼了上百年的土地,忽然被血雨浸润,这场雨一直落了三年,直到魔界无处可躲的恶灵泰半被溶去了躯体。原先因为时空裂缝的出现而蠢蠢欲动的各方魔头终于彻底安分了下来。
若说妖物尚有七情六欲,好坏之分,那么逐恶念而生的魔物就绝无向善的可能,他们只能在这不见天日的魔界苦熬,等待一个出逃的时机,或者在魔界永恒的折磨中化为虚无。
不像失去严卿那次,贺兰玦将浑身浴血的张岩带回魔界的时候,却是神色如常,以至于冰魄怀疑他悲痛过度失了理智,但三年以来,除了教魔界血雨不绝,贺兰玦却并没有旁的举动。
冰魄急匆匆地到魔宫觐见贺兰玦,贺兰玦却并不在宫里,冰魄问过宫内的女使,又匆忙移步换形,还未落地就听到贺兰玦的琴音。
藤蔓在房前屋后肆意攀附,庭院里桃花缤纷,树下美人琴音宁远,若非天上血月高悬,冰魄甚至要怀疑此地不是魔界了。
贺兰玦见他来了,停下抚琴的手,道:“何事?”
冰魄道:“主人。西边剡山的魔龙正引魔兵百万向魔宫而来。”血雨一停,魔界众生又开始伺机而动。魔之孳生,皆因这三界之中罪恶不绝。孽火不灭不休,人有贪嗔痴妄,神有执迷不悟,自分阴阳,有天地,悲欢离合、**杀戮上演不休,企图借妖魔之力行不轨之事者更前赴后继,络绎不绝,最后总是为祸世间又引火烧身,不得善终。
“嗯,我知道了。”贺兰玦只是漫不经心地应道,起身走入屋内,冰魄亦步亦趋地跟上。
张岩就躺在窗边的小榻上,青年仍维持着生前最后的表情,嘴角含着一丝微笑,神色安详,真的好似在沉睡一般。贺兰玦坐到他身边,伸手为他掸落发上的花瓣,神色温存。
冰魄伴贺兰玦千年万载,深知他心中并不如面上这般平静,忍不住劝道:“主人,招魂招不来张岩的魂魄,或许他已经……”
“他一定还在。”贺兰玦轻轻抚摩青年的侧脸,指尖只传回冰冷的触感,“我能感觉得到。他的魂魄一定是被谁藏起来了。”
“可是,谁会有那样的力量?是天界?”
“张岩是个凡人,天界不会轻易干涉下界之事。”
“可若不是天界……”谁还能在贺兰玦的眼皮底下带走张岩的魂魄?
“我会找到他的。”贺兰玦沉声道,“你下去吧。”
“是。”冰魄只好低头行礼,并不曾看到贺兰玦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少年走后,小屋里又只剩下一魔一尸,庭院花瓣自落,却没了琴音相伴,寂寞空冷。
张岩仿佛睡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只是小憩了一会,等他醒转过来的时候,他早已不在青阳山上,但他却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周围白茫茫一片,好似走进了一片浓雾之中。只不过脚下并非大地,前后左右,乃至头顶脚下,无不在一片混沌之中。
“没有身体,那我一定是死了吧?”他暗暗想道,“这里莫非是冥间?”他两世为人,自然也不是第一回“死”,严卿死后,心中有所羁绊,魂魄犹在三界中徘徊数百年。他虽然死得仓促了些,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执着怨念,原本应该消融与天地之中,却也没有就地魂飞魄散回归虚无。
他一会牵挂着贺兰玦,一会想不知道人间有没有度过劫难,一会想爸妈是不是在家里以泪洗面,几个念头翻来覆去地想,终于在百无聊赖中沉沉睡去,再睁开眼时,混沌白雾已经散去,头顶是一片灿然星空,高天之上罡风烈烈,他明明没有了身体,却也生出一点寒意。往下瞧时,只见大地黑漆漆一片,深深浅浅的就是山峦起起伏伏,间或有一两点亮光,分不清是否人间的灯光还是山林的火光,从这绝高处看下去,还不及星子明亮。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只听过九泉之下的地府,可还从没听过说在天上的幽冥。正纳闷间,一群白衣人结伴而行,从他面前不远处飞了过去,张岩想追上去看看,念头一动,已经来到了这群白衣人的身畔,他这才发现,原来他的魂魄在这方天地中极其自由,几乎是想到哪就能到哪。
“这不就是瞬移功能嘛?”张岩又尝试了一下,竟一下落到地面上。那火光在林中空地,一群穿着兽皮的原始人正围着篝火狂舞,篝火旁架着牛羊制的牺牲,在他们中间,一名身强体壮的男性肩上驮着一名丰腴的女性,两人都戴着五色鸟羽制成的头冠,赤裸的脸上和上身则涂满了赭石颜料画的图腾,舞蹈庄严中又带着奇异的艳丽**,实在难以言喻。
张岩怎么看都觉得这像是远古的祭祀,心中不由纳闷,难道他这一死竟然穿越回了人类的蛮荒时代吗?可是天上飞的那群却并不是原始人的样子啊。此念一起,他又被即刻拉回了白衣人的身边。
这群白衣人有男有女,各个容貌年轻姣好,身形迅捷,呼吸之间,已过万里,张岩心中暗暗咂舌:这速度,哪怕是最先进的火箭飞船也绝追不上啊!
正胡思乱想中,白衣人纷纷降落在一片陆地之上。
若说这是陆地,似乎也太不对,此处位居数万尺高空之上,且不似大地坚实,只比那些云雾稍稍实在了些。
难不成,他竟是到了天界?青阳门弟子必学一门上古史,他倒还记得些许。传说远古时候地与天通,连魔界都与人界直接相连,天神常常降下神迹,妖魔也常常为祸人间。直到距今数千年前的天魔大战,三界才各自分开。神仙轻易不再现身,魔界也被分隔开去,妖魔永锁魔界,不见天日。
上古之时天地灵气充沛,不乏修仙得道之人,凡人飞升者为天人,亦可称仙者,位列仙者,便已有搬山填海之能,寿数千年万载,但在仙之上,却还有天神,地上凡人对天神的了解只来自于仙人遗留的只言片语。天神自天地诞生之日聚灵气而生,寿数与天地同齐,据传有毁天灭地之力。
凡、仙皆对天神既敬且畏,好在天神寿数悠长,凡人乃至妖魔在其眼中都有如蜉蝣,因而极少出手干预人、魔两界的运行。但凡事亦有例外,天魔大战便是起源于一位天神的堕落,这位天神亦有通天彻地之能,不知因何堕入魔界后,心怀怨愆,搅得天地翻覆,终引来天神征伐。
“见过摇光神君。”张岩的思绪被天人们的问候声打断,原来是这群白衣人一座神殿前遇到了一位天神,纷纷施礼。摇光神君只是微微颔首,面上无悲无喜,径直走过这群天人。
这位神君着与众天人无二般的白衣,只是容色远胜寻常天人,连修行千年心如磐石的仙人看了都会心旌摇动,但张岩却不是因为他的容色,而是由于这位神君,正和贺兰玦长着同一张脸!
第94章完结倒计时3
摇光乃是北斗星中最末的一颗。难道贺兰玦的本体竟是一颗星辰么?他兀自道。
张岩既见了这摇光神君,眼光就好似被饴糖粘在了那天神白衣上似的,再无法挪开去,痴痴向他靠去了。他原先就对贺兰玦的过去诸多好奇,但阴差阳错之下,竟是从未能知晓他身为天神时的过去。
说来也怪,神君之行较天人更疾,一步便是万里,一念可越天地,但张岩就是能牢牢黏在他身边。一神一鬼(?)略过仙宫琼殿无数,却是哪一座都没有进,偏偏在一处光秃秃的石台前停了下来。
张岩等了半天,只等到摇光神君箕踞而坐,一手支在膝盖上,托腮沉思起来,姿态美且美矣,就是十分无趣。高天之上,日落月升,一日胜似千日,千年又好比一载,张岩也说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年,只觉得做天神真的太无聊了。不是发呆就是打坐,其他的天神和仙人都很少来,比嫦娥的月宫还要冷寂。
他从前当真以为天神一个个都是电视剧中演得那般,天天饮琼浆玉液,吃仙果佳肴,外加看仙女跳舞呢,没想到一个神竟然可以把日子过得这么无聊。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偷偷离开摇光的身边,跑到仙宫中去看,却发现仙人倒是真的那么过日子。
天分九重,仙人多在下三重天,这些地方琼楼阁宇,檐牙高啄,玉树琼枝,美不胜收;亦常常见仙男仙女翩然起舞,饮酒作乐,想来天上清冷,这些仙人毕竟由凡人修炼而成,又有千万的岁数要打发,多少还是带了些许人间的烟火气,偶尔也会有喜好玩乐的天神加入其中,甚至仿照人间的建筑起了宫殿,天宫的巍峨富丽远胜凡间,乃是取不周玄武石为阶,黄金为柱,昆仑白玉为璧,更以南海珊瑚为窗,青金为瓦,天神指尖舞动,宫殿便顷刻落成,看得张岩这个凡人(鬼)目瞪口呆。
张岩看腻了这些仙人游乐,便回到摇光神君身边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也隐隐猜出,这些或许是贺兰玦的记忆。
严卿是一介凡人,神识必然不能离开身体太远。张岩活动便也受限,而摇光身为神君,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因此天上地下,除了其他天神的周边,他哪里都去得。
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摇光神君的周边,永远是漫天星辰与无边宇宙,真可谓既高且冷。每隔几十几百年,便有另一位天神康回神君来寻他。这位神君性情跳脱,喜与仙人为伍,偶尔还会到下界,混在人妖之中,还常常把人间的玩意儿拿到天界来,献宝似的拱到摇光的面前。
可摇光无情无欲,不饮不食,自然也不以物己悲喜,从未对这位神君露出过面瘫以外的神情,只有这位神君实在太过于滔滔不绝时,才搭上三两句话。
但即便如此,康回神君也算是他唯一的好友了。
在天上待的久了,张岩也掌握了一点天界的基本情况,天神者约三五十个,性情各异,有些好与凡人打交道,如伏羲女娲者,有些则神隐高天,从不现身,便不为凡人所知,如摇光。凡人对高挂天幕的日月星辰怀有敬畏,飞升仙界遇见不曾知晓的天神,便常以星辰来指代神明,而神明本无名,更不会在意他人的称谓,天界各神的姓名竟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神明既无名,那么他们初遇时,青玦就是他随口胡诌的名字了。
张岩有些不喜欢这个总在摇光面前晃悠的康回神君——天神钟天地之灵气,一个个长得不是极帅就是极美,张岩虽然自诩是个帅哥,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远远比不上这位天神。更让他心生嫉妒的是,青玦配在身上的那块玉玦,原来也是这位神君取昆仑白玉,灌入自己的神力,赠与摇光的。
gu903();在最后的几百年间,康回来找摇光的次数少了许多,但以摇光那样冷淡的天性,并不会觉得有多奇怪,只是未有多久,支撑一重天的天柱却倒了——摇光唯一的好友,康回神君,堕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