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应他,尹安转回来一看,吴沁已经走出老远了。
“啊啊——师兄你等等我嘛——”鸟窝头的少年对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抱起全家桶就追了上去。
第47章
大雾,一眼望去有如实质的雾。他在这雾里几乎无法呼吸。树影朦胧,像站在雾中的鬼魂,狰狞又虚无。
这里是地狱,还是雾霾的人间?总而言之不是天堂,天堂绝不该是这样雾蒙蒙的。
张岩正胡思乱想,一阵桀桀怪笑传入耳中,脚步声由远至近,在他身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谁?
“哈哈一百年了,终于下来个活人陪我了!”
好冷,好疼。如果他能控制这具身体,他应该会死命地发抖,但贺兰严卿没有。他遍体鳞伤地躺在冻土之上,却还能冷静地问:“你是谁?”
这个地方,这个状态,张岩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严卿掉下断情崖后发生的事情。
来人蹲了下来,一张乱发遮住的老脸跃入视野:“你问我我是谁,那你又是谁啊?”
严卿抿紧嘴唇,选择了沉默以对。
“年轻人,你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可以把你扔在这里,让你自身自灭。”中年人一边说一边起身,看样子又要把他丢在这里。
贺兰严卿咬紧牙关,挣扎一番,终于出声道:“严卿。”
中年人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我叫贺兰严卿。”
“贺兰?”中年人的声线颤动,他走回来,把严卿从地上扶起来,扳过他的肩膀,隐藏在乱发之后的眼睛放射出精光:“你是贺兰一族的后裔?”
严卿立刻问:“你知道贺兰一族?”
“自然!”男人大笑几声,从怀里掏出一颗丹药:“来,把这个吃了。你受的都是外伤,吃了丹药,很快就会好的。”
陌生人给的东西当然不能随便吃,这个道理张岩懂,严卿就更明白了。
“怎么?怕我下毒害你?”中年人脸色一沉,“我若是要你死,不管你既可,你的肉身伤得这样重,不出几天就会完蛋。”
严卿犹豫半晌,还是张开了口,顺从地把那丹药吞了下去。很快,一股诡异的灵力自丹田升起,缓缓流遍全身,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这具身体所受的伤全都好了。
身上一有了力气,严卿立刻站起来,和中年人拉开距离:“你是谁?为何帮我?”
中年人对此不以为意,嗤笑一声:“看看,才不过有了些气力,就知道质问我了?这百余年我总共不过炼了三颗还阳丹,被你吃了一颗,你不谢我的救命之恩,反而这种态度。没良心的小崽子,哼。”
严卿前半生的经历实在是让他不敢轻信任何人,就连青梅竹马的玩伴都背叛了他,何况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还是在断情崖底这种地方。
“晚辈冒犯了。”他斟酌片刻,放缓了语气,“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贺兰鸿升。”中年人说道:“傻小子,我可是你的叔父。”
贺兰鸿升?心一下揪了起来:“贺兰一族不是……”
“全都死绝了?”中年人打断了他的话:“哼,这些个老东西嫌我死还不够,还想让我永世不得超生,废了我的修为把我从上面扔下来,没想到我竟然没死,还在这崖底活了下来。哈哈哈哈哈……”贺兰鸿升狂笑一阵,“苍天有眼!没想到我们叔侄竟有相逢之日,看来这些老家伙的好日子到头了!”
严卿犹有怀疑,语带戒备:“我怎么能轻易信你?可有证明?”
“好好看看我这张脸!还需什么证明?!”贺兰鸿升猛地撩开乱发,一张因常年不见天日的脸苍白犹如死人,但昏暗的光线下,严卿还是分辨出了他的面部轮廓,确是同自己有五分相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说,自己在这世上,竟真的还有亲族留存?一时间,严卿心内五味杂陈。
“我等了一百年,整整一百年!”贺兰鸿升道,神情有些癫狂,“终于让我等到了复仇的时候。”
“复仇?”这回却轮到严卿嗤笑了:“你被困崖下一百年了,也没有逃出这个地方,而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曾经这双手,可挽大弓,可执长剑,如今怕是连握个砍柴刀,都吃力不堪,“已经是一个经脉俱废的无用之人,纵使再来几个你我这样的人,又有何用?”
“你可知贺兰一族有一本可洗筋伐髓的秘籍?就因为这本秘籍,与世无争的我们才会被心怀不轨的所谓正道人士讨伐,落得灭族的下场。”
这是严卿第一次从亲历者口中听到当年的事情:“你是说?贺兰一族不是魔修?”
多少年了,他一直都活在身世带来的屈辱中,却有人对他说,他根本不是魔道之后。
“自然不是!”贺兰鸿升铿锵道。
喜悦、不忿、辛酸、悲伤、恨意……无数种感情在严卿的心中碰撞,就连作为旁观者的张岩都难过了起来。
“他们是那么对你说的?”贺兰鸿升眼刀一横,又漏出些冷意:“这些牛鼻子果然虚伪,哼。来吧,严卿,同我一起复仇……”语气里满是蛊惑。
这是他的叔父,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严卿退后一步,看着面前的中年人,身体走在理智之前,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一瞬间,无数个模糊不定的影像掠过眼前,几乎让张岩晕眩,忽然,飞掠的画面停止了,定格在一个孩子大睁的双眼上。
约莫三四岁的男童,蜷缩在母亲逐渐冰冷的怀抱中,正惊恐地看着他,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小手紧紧地攥着母亲胸前的衣服。
他被压住了,跑不远。
血,从妇人贯穿身体的伤口里流出来,无穷无尽似的,糊在地上,一大片一大片。
庭院内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男人女人的尸体,血腥气浓厚得令人窒息。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屠杀着,被杀戮的欲望主宰,景象恍若地狱。
严卿握着长剑,看着这个孩子,一向稳如磐石的手却迟疑起来。
杀了他!杀戮的快感在耳边撺掇着。
可他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他有什么错?严卿的脑海里浮现了年幼时的自己,跪在鹅毛大雪之中,那时候的自己,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那就放了他吧。另外一个声音说。严卿收起了长剑,转身正要离开。
身后的孩童一声惊呼。严卿再去看时,他已经同母亲一起倒在血泊之中,一把长剑,从背后贯穿了他,孩子并未立刻死去,张着口,竭力地呼吸着,粉色的泡沫从嘴角涌出来,然后是血,咳嗽一声,就是一大口鲜血,好一会还犹自挣扎。
“叔父!”严卿惊道,“他是无辜的。”
“斩草要除根。”男人不以为意道,“何况你不杀了他,他也根本活不下去。这是对他的仁慈。”
不,不是这样的。
严卿伫立在原地,浑身发凉。
张岩从梦里惊醒,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
胸膛里心脏不安地狂跳着,他下了床,一路跑到浴室,对着盥洗盆一阵干呕,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染过无数的鲜血。
魔鬼。
脑袋里突然有一个声音跳了出来。
你是一个魔鬼。
他崩溃地抱住自己剧痛的脑袋。
“啪”的一声,卫生间的灯亮起来,盥洗台前的镜子一下子照出了张岩死人一样铁青的脸色。
他回过头去,正撞上贺兰玦的目光,他站在门口,一手还放在门边的开关上。
贺兰玦的脸上满是关切与担忧:“怎么了?”
张岩拿手背擦了擦被自己咬破的嘴角,打开水龙头,低着头洗手:“贺兰玦,你说严卿是个很好的人,是在骗我吧?”
贺兰玦走到他身后,柔声说:“我怎么会骗你?”
“骗子!”张岩大吼道,一拳打在了黑色大理石的盥洗台上。肉体撞击石材的沉闷声音回响在狭窄的空间内,手飞快地肿了起来,他却感受不到一点痛楚。
梦里那个孩子颤抖的哀求的眼神挥之不去,张岩被厚重的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强烈地自我厌恶淹没了他。
“你骗我。”他的肩膀颤抖起来,“贺兰严卿明明就是个刽子手。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他确实杀了不少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温热的感觉通过手心传递了过来,贺兰玦的身体贴了过来,好像一下子给了他支撑的力量。“但那不是严卿的本意。他被人骗了,误以为那些人都是屠杀他亲族,杀害他父母的仇人,一心想着要报仇。”
他缓缓说着,声音温柔:“是我没有保护好他,让他受尽了欺凌,还险些丢了性命,一切都是我的错。”
张岩转过头去,看着贺兰玦,只见他双唇惨白,神情比他还要自责慌张,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半年来,他日日夜夜被严卿的梦魇纠缠,对严卿的快乐与痛苦感同身受,可他只有二十五岁,而严卿的生命要长得多得多,他的一生里有太多沉重的东西,这些梦境已经快要让他崩溃了。
“你一直都能梦到严卿,是不是?”贺兰玦问道,小心翼翼地牵过张岩受伤的那只手,开始施加治愈术。
张岩迟疑着点了点头。
贺兰玦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在天成山露宿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贺兰严卿第一次看见你的场景。”
贺兰玦的眼波流转,似乎能直直看到他的内心深处去:“你看了多少?”
“一直到……到严卿和你再度相聚之后……”张岩的声音越来越低。
贺兰玦似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为什么不告诉我?严卿的记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回归,你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再过些时日就糟糕了。”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你,你一定会拦住这些梦的。”张岩讪讪道。
贺兰玦微微一笑,抬手揩去他的泪痕:“张岩,严卿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所有的这些事情都过去了。而过去了的,就不再重要。”
他伸手抱紧张岩,“我爱你。我爱的是叫做张岩的你。你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要愧疚难过呢?”
张岩看着贺兰玦,双手慢慢地回抱住他。
“不要再执着于严卿的记忆了好不好?做你自己,其他的都交给我,嗯?”张岩对上贺兰玦的双眼,夜色一般漆黑的双眼转为深红,像是开得无穷无尽的曼珠沙华,妖异、热烈而决绝。
“忘了吧,忘了严卿的一切。”耳边的低喃像是女妖诱惑的咒语,张岩的眼里渐渐失去神采,“阿玦……”他呜咽一声,紧绷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倒在贺兰玦怀里。
“睡吧。”贺兰玦轻轻碰了碰张岩的唇,眼里溢出忧伤。
第48章
这天晚上,张岩要跟贺兰玦一起去参加一个宴会。
“冰魄?”张岩对着镜子打领带,他并不是很擅长这件事,即使花了很长时间,领带的结看起来还是有点怪怪的。
他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深蓝色一丝不苟的西装,浅蓝色的条纹衬衫,配上同色系稍深的领带,整个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
西装偏紧,精致得体的剪裁显出他倒三角的完美身材和大长腿,发型也被精心打理过,眉眼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的深邃英俊,竟然让他产生了一种“这谁,怎么那么帅”的感觉。
“冰魄?”他又叫了一声。
“干嘛?”一阵冰雾,少年从虚空中出现,依旧是一身华美的深衣白袍,抱着手臂斜倚在穿衣镜上的动作却显得不那么优雅,他瞟了一眼张岩握着领结的手,“我可不会打领带,你叫我也没用。”
“不是。”张岩一笑,抬起手臂看了看时间,距离贺兰玦来接他还有10分钟,时间足够。
“你的原型是贺兰玦送我的玉珏是不是?”
冰魄眼光闪烁,一下子露出警惕的表情。
“我是你的主人,不仅仅因为我是贺兰玦的道侣吧?”
“是。”冰魄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自从他的本体恢复之后,拥有一半玉珏的张岩就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同贺兰玦是一样的。
“那你不能对我说谎吧?”
“……不能。”冰魄的脸已经开始发黑了,什么时候这家伙也开始智商上线了。
张岩嘴角微挑:“我最近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是不是贺兰玦做的?”从家里回来之后,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对劲了。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一道无形的隔阂已经出现在两人之间。
冰魄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选择了沉默。
“沉默,就代表承认。”张岩若有所思道:“他修改了我的记忆,为什么?”
一缕银发落了下来,半遮住少年的眼睛,却掩盖不了眼里的复杂神色:“别问了,主上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删去的是哪部分?”张岩没有放弃,身体微倾,眼睛直盯着冰魄,一种难以言说的威压从他高大的身躯里散发出来。
有什么被改变了。冰魄皱起眉头,虽然主上删去了他关于贺兰严卿的记忆,但那种阴沉偏执的感觉却留了下来,他不再满足于敷衍的话语。
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冰魄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叹了一声:“现在和主上在一起不好吗?”
张岩沉默了一阵:“告诉我,我要知道真相。”
两人对峙了几秒,终于还是冰魄败下阵来:“他删去了有关贺兰严卿的部分。你一直在做关于他的梦,凡人的精神力太弱,承受不了两个人的记忆。”
听到这个答案,张岩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
冰魄以为这次审讯终于结束了,没料到张岩又问了一句。
“贺兰玦不是普通的道修,对不对?”
冰魄猛得僵住身体,诧异地看着张岩。
“我不了解道法、修真什么的,但是附身,修改记忆,还有接二连三发生在我身边的魔袭,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你们一直都对我有所隐瞒,我说的对吗?”
“我……”冰魄一时无语。
“对。”身后忽然传来贺兰玦的声音。
张岩诧异地转过身去,看着站在门口的贺兰玦,不知道他站在门口多久,究竟听到了多少:“贺兰玦我……”
贺兰玦双眸深得让人看不清,嘴角却微笑着:“你说得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