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何这般平淡?
谢允拧眉,道:“自是请示过陛下才得到此起居注,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眼角余光瞥见人群中铁睿的神情凝重起来,石梁玉道:“确如谢大人所言,石某当年乃受命赐药,但即便有人看见我亲自带药盒去寻太傅,又能说明什么?众所周知,那夜成太傅乃于小龙门逝世,乃陛下亲眼所见,莫非谢大人要指责我是强行投毒的吗?”
“先帝赐药,石莽矫诏下毒,太傅见毒丹而心灰意冷,故而受死。在这之中,你难道要说对此一无所知吗?”
针锋相对,石梁玉深吸一口气,道:“太傅为国之柱石,我若知晓那药丹有毒,何以要惹祸上身?谢大人的意思是,石莽与我乃是同谋,然而他若明知个中凶险却非要派我前去,岂非坐实了其乃食子之凶虎?而我若为弃子,又谈何同谋?”
众人转念一想,继而恍然。
“谢大人,太尉于家国之辛劳,这些年满朝文武皆看在眼内,何况当年他乃是大义灭亲,可见在此之前已深受石莽之恶,这其中是否有所误会?”
谢允盯着石梁玉道:“从前未发觉过,太尉的言辞口舌,竟也有这般锋利的时候。”
“谢大人手中物证不全,而前言提到的药童也已亡故,若欲加罪,证据恐显不足。”石梁玉说到这儿,已得七成支持,转而对谢允道,“面人犹有三分气性,你我政见不同,争斗本无法避免,只是若因一些陈年旧事此便想指责石某的罪名,这番布局,太浅。”
谢允道:“这就是你全部的辩驳了吗?”
石梁玉道:“或者谢大人尚有证据?倘若是大人提到的药童曾投奔的赵太妃——”
“哈。”谢允发出一声轻笑,“你果然对赵太妃下手了。”
“……”
不知何处的风吹得雨珠横飞,飘进堂内和倏然而下的冷汗一并打湿了石梁玉的后颈。
“同为文臣,你我能动用的资源相等,你是凭什么以为,你能监控当年的人证,我就不能?”谢允道,“请通王殿下!”
屏风后由远至近地传出一声声拨浪鼓的响动,众人愕然间,却见两名内监扶着一个四十余岁,样貌憨厚的中年痴愚儿上来,正是卫氏谁都没在意的那位亲王,宣帝的同辈皇帝。
“你可以想到我找的人证是赵太妃,却没在意过,当时在丹房中玩耍的还有通王。”谢允说着,差人送上两只不同的药盒上来,“宫中秘药蜡封前均会以不同药盒盛装,而秘毒血魃的药盒尤为特殊,外人或者难以分辨,但通王决计不会看错。”
在场之人纷纷一窒,谢允说的话他们都暗中知晓,通王之所以疯癫痴愚,乃是当年目睹了宣帝弑君,而弑君所用的,正是“血魃”。这是通王一生都无法遗忘的阴影,也是大越皇室最黑暗的一面。
铁睿听到这一步,却是一头雾水,他与在场的老狐狸们不同,说到底乃是地方上的外臣出身,对于先朝的腥风血雨并不十分清楚,出声道:“通王殿下素来……有恙,其言词可足够采信?”
谢允冷冷地看着沉默不语的石梁玉:“一试又何妨?还是说,太尉不敢试吗?”
咚咚的拨浪鼓在四下纷乱的人声里响得刺心,石梁玉转眸看向一副痴愚之相的通王,脑海里闪过当年的画面。
那一晚,通王在丹房里,看到过石莽也看到过他,谢允并不需要切实的证据,他的证据只要足够让他下狱受审,那他的一切就都经不起任何查验。
“太尉大人若没意见,那就开始了。”谢允走到通王面前,深深一拜,指了指石梁玉道,“殿下可还记得他是谁?”
通王咬了咬手指头,茫然道:“知道,是石小儿。”
谢允道:“殿下这些年在王府中休养,上一次见到石大人,该是在他还是奉丹廷尉的时候,交集应还不至于模糊。那此处有两个药盒,殿下可还记得,他拿过哪一个药盒?”
“……”
石梁玉低头不语,他身后围靠的朝臣们也感觉到了他颓败的趋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出数步,而下一刻,通王果不其然扑到装着血魃的漆红盒子面前,捡起来兴冲冲地举起来。
“石小儿,你拿的是这个红盒子对不对?石老头不舍得给我,却给了你,哼,现在还不是在我手上了。”
真相露出端倪,群臣一度为这急转直下的形势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石太尉,你当真是杀害先太傅的凶手?你……你怎能如此?!”
“果然反贼之后难见清骨,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真真辜负了陛下的栽培!”
“两朝太尉,尽是阴险之辈,岂有此理!”
“看来你已无话可说。”群情激奋中,谢允回身对成晖的牌位深深一拜,“学生不负恩师,已为大越拔除此患——”
“等一下!”通王忽然大叫一声,倒了倒空空如也的药盒,冲到石梁玉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叫道:“我的糖呢?你今天怎么没在里面放糖?是不是把我的糖偷吃掉了?”
“通王殿下,你——”
“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糖盒,石小儿经常拿给我的。”通王言罢,又跑到谢允面前,料所未料地忽出骇人之辞,“你明明说的,按你教的话说就有糖吃的,坏人!都是坏人!”
“殿下,你在说什么?!”
通王一屁股坐在地上打起滚来,对着周围包括谢允在内的人一通乱指,“你、你还有你,把我绑到这儿来,说什么扳倒了石小儿后让我做皇帝,我不要当了!我要回家找奶娘!”
“你——”
“原来如此。”整个祭典中唯一的武将,也是掌控着炀陵最大军力的铁睿越众而出,鹰视四周,“看来今日下狱的不止石太尉,尔等的目的,当真是为了谋反叛乱!禁军卫,来人擒下这班乱臣贼子,押送至陛下面前听候发落!”
话音一落,顿时小龙门里发信的烟火骤响,转眼间,披甲的军士鱼涌而入,一片惊怒声中,将满堂公卿大夫纷纷制住。
“慢!”寒刃架在脖子上,谢允勉力冷静下来,高声道,“通王之言辞,谢某愿配合查证,只是将军断不可相信此人——”
铁睿眉头一皱,还未回应,骤然听见小龙门外四下传来惊呼声。
“你们看,宫中是不是着火了?!”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楼阙夹缝里,隐约看见皇宫的方向涌起一片片黑烟。
“怎么回事?!”铁睿震怒,一把抓住谢允,“自古谋反必有兵乱,是不是你们要逼宫?!”
“不对……”谢允目露惊色,不顾脖颈被割出一条浅浅血痕,猛地抓住铁睿道,“快去支援宫中保护陛下!”
“你最好有资格说这句话!”铁睿一咬牙,松开他,丢出一面足可调动千余炀陵京畿卫的令牌给石梁玉,“宫中既无信号也无钟声示警,想来有异状,我这便带禁军卫入宫,石太尉,此处交你看顾。”
铁睿匆匆离去,石梁玉握着那面军令,仰首,阖目,跨入门外的雨帘里。
身后的谢允忽然出声道:“为什么?”
“你在想为什么你会输?”石梁玉的声音宛如幽灵一般,散入炀陵腊月的冷雨里,“你赌的没有我大,所以……你死,我活。”
第八十七章夺朱·其五
颓暗的天云,远处的荒草,无法瞑目的将士,冷冷映着一弯血月。季沧亭宛如一个幽灵般飘荡在这片陈年疆场上,残梦中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剜人的红。
许多人从她身边一一擦肩而过,可每每等到她转头想去看这些人的面容,却又只看到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将士们的,百姓们的,老彭的,还有父亲的……
“……如果真的是有人下毒,是不是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我才能再见你们一面?”
喃喃自语间,季沧亭知道她又做梦了,出现红云幻梦的第三年,她已经可以清醒地面对着这样的梦境,甚至逐渐拾起久违的警醒。
青甲,衰发,季沧亭看见父亲的身影逐渐转过来,仿佛是在朝她招手。
“父亲,你来接我了?”季沧亭模模糊糊地看见他身上悬着的一只青竹绣样的香囊,她记得母亲每年都会绣上一只,托她捎去边疆。
季蒙先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继续朝她招手,甚至于在他身后,一个孱弱而坚定的女子身影也一样缓缓浮现,熟悉的崤关城里,她所有熟悉的人都在。
时近年节,他们都在,看起来真好。
“……你们来得早了,我还不能跟你们走。”季沧亭抬手覆在面上,眼角的残泪几乎冻伤了她的手指,随即四肢触到的丝绸缎被又提醒她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季沧亭从一片浓黑中睁开眼,待到瞥见殿内的铜灯树时,满腹的残梦骤然退却,随即,困惑中带着一抹不可置信。
“灯,怎么是红的?”
……
“谁——呃啊!”
放下最后一名暗卫的尸体,有人跨过殿外满地血污,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口音有几分古怪。
“这就是越人武者的实力?凭这些废物,竟有人能击杀我厄兰朵的大宗师?按你们中原人的话说,杀鸡焉用牛刀。”
“你应该庆幸越武自恃武力,目空一切,便是在宫中也只设下这点暗卫保护。另者,若非宫中护卫被抽调大半去应对铁睿闯宫,你我岂能这般顺利进入此地?要为你师父报仇,进殿便是。”
塞外的刀客转了转手上饮血的弯刀,冷笑一声:“你们家石大人说,只废她之武功,可刀剑无眼,我厄兰朵人可不知什么叫分寸。”
“你若杀得了越武,本总管代石莽大人赠你三生享不尽的财宝。”
“原来是是石莽的旧部,难怪这般不听话,哈……不过也不关我事。”
寝宫外的天色昏暗如未明的凌晨,雨水杂乱无章地拍打着殿外的回廊,而踏着雨声而来的杀手,带着一身陌生的杀机踏入了殿阁中。
刀是关外的弯刀,薄而利,单面开锋,宛如浸透了一冬的残月清光。杀手挑开层层叠叠的纱帘,趁着内殿的灯火被含着冻雨的风吹得明灭不定间,身影瞬动,横刀开斩!
——越武,为我厄兰朵亡者偿命来!
交击的声音只在烛光摇曳一刹,刀入帐,未见血,却只闻一声铮錝过后,伶仃一抹余音轻颤。
帐外的杀手瞳仁震颤,帐内的帝王刚刚将宝剑完整抽出,冰冷的语调里夹杂着一股自恼。
“朕,睡过头了。”
一击不得,杀手心中一震,撤步,再次旋刃横斩,随着刀光划过,丝缎横裂,寒芒过处,照见一双全然血红的双眼。
“你——”杀手诧异间,锒铛脆响,刀刃被格,难以寸进,而帝王起身,剑出如破冰,招式一如乱花扑面,狂态难掩。
“能进到此地,宫中必已生变,说,是谁?”
杀手仓促间狼狈抵挡,不住后退,带翻了龙榻边的药盏,待药盏打碎的声音入耳,加上对手的异状,这才反应过来,大喝一声:“越武已中毒,还不快来帮手!”
刹那间,诸多黑影入蝙蝠般撞破镂花窗,季沧亭只觉身后劲风扑耳,飞起一脚踢起桌案,挡下袭身而来的□□暗器。
“匈奴口音,难怪会有那些匈奴扰边的传闻,当真是有勾结。”一语定,眼前血色因心绪翻涌而越浓,季沧亭反手一剑刺穿一人胸膛,力道之大,直接撞出殿外。
“射!”殿外早有伏击,她一现身,立时漫天飞箭落下。
“意料之中。”轻哼一声,季沧亭以人作盾,势若出笼之虎,将已被扎成刺猬的刺客抡足了力气狠狠砸向一侧殿顶。
只闻一声声被撞飞的惨叫,有个尖细的声音叫道:“不要乱!不要乱!”
——刺客首领就在这儿了。
眼前的血色随着她不断动作越发浓烈,甚至连地上的尸首也将要模糊成一块块深红的色块,季沧亭知道她不宜久战,直奔着首领而去。
“快!快杀了她!”察觉到季沧亭朝自己而来,虽隔着十数丈,首领仍感到那股弥天杀意,震怖之下,匆忙后退。
然而其余刺客并非季沧亭对手,加上中毒药性致使心神混乱,下手丝毫不留余地,所过之处,一片血流成河,身上腾龙白衫,更是半面浴血如修罗鬼刹。
而就在此时,起先还在一片大雨中了无人息的宫殿外,忽而传来一阵纷沓人声,于统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护驾、快护驾!!”
“嗯?”一抹疑惑从心底升起,但脑中陡然而起的尖锐疼痛却是不容季沧亭多想,待宫中禁卫匆匆涌入,方才拄着剑问,“谋逆者,谁?”
于统领按着剑上前三步,待看见季沧亭的神色,不由得又退后半步,将剑握得更紧,道:“回禀陛下,大将军铁睿率军欲闯宫不得,在朱雀门外同禁军短兵相接,臣无能,还请陛下随臣等退入后宫避难!”
“……”眼前的人脸开始模糊,季沧亭走上前来,一手按得于统领不得不跪在地上,“你说,是铁睿?”
血腥味渗入口鼻,于统领只觉肩骨欲碎,咬着牙道:“正是大将军铁睿,臣虽不知他为何谋逆,但情况甚危,加之刺客中有匈奴之人,恐怕他已同匈奴人勾结一气里应外合,意图——”
耳中嗡鸣一声高过一声,季沧亭紧闭着眼,打断他道:“石梁玉在哪儿?”
骤然提起这个名字,于统领宛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咬牙道:“太尉已入宫协助平乱,陛下似有伤情,何不……”
“滚。”季沧亭一把推开于统领,按着越发混沌的头,哑声道,“传旨,第一,暂夺大将军铁睿兵符,押后受审,二……调羽林营、京畿□□营进宫换防,三,传……传旨岭南府,召皇孙卫瑾回京,由镇南都督庾光派军护——”
于统领万万也没想到季沧亭能挺到现在,正等她下一句宣判时,却久久未闻余音,只是背对着他拄剑不语。
“陛下?”他颤抖着声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