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炀陵,灯火通明,东市最大的酒楼中,杯觥交错。
铁睿到时,厢房里聚着的炀陵多数的实权武将正聊着边关的近闻,谈到热议处,更是群情激奋。
“我实在想不明白,那匈奴都已经嚣张到这种地步了,陛下为什么不允我等出战?!”
“都已经三个月了,北边的商旅说是屡屡遇见西厄兰朵部扰边抢掠妇孺,还不让崤关守军去教训教训这些狄狗!”
“可我听吞狼军退下来的老将军说他们在边关没听闻过这种事啊,西厄兰朵部单于还乐于与中原通商来着,这事……怕不是谣言吧。”
“哼,空穴来风,理有固然,匈奴的话哪能尽信!难道你们都忘记了那些死在崤关的英魂了吗?!”
众将闻言,细一想匈奴往日种种劣迹,加上酒气催发,那点子理性便彻底丢在脑后,跟着一起痛痛快快骂起了匈奴。随后酒过三巡,有将领发现铁睿在自斟自饮,笑他道——
“铁将军,早说了咱们这等下阶士族出身的人,是攀不上谢氏那种百年世家的,何况那谢仙子心有所属,你还是放弃了吧。”
这话仿佛一把戳心窝子的刀,剐得铁睿心口生疼,闷闷饮下一口苦酒,道:“下阶士族又如何?我等身上功勋皆是拼杀出来的,同为陛下尽忠,谁又比谁高贵!”
将领打哈哈道:“是啊,那太尉还是个罪臣之子,白衣出身,现在位列三公又得陛下器重,那谢允名门天骄,见了还不是得口称上官?听我们营里那庾家的羽林郎说,谢允还亲自去向陛下请求过给自己的堂妹赐婚呐,说到底,是咱们做的官还不够大,那世家看不上罢了。”
“谢允向陛下求过赐婚?!”铁睿蓦然抬头,又想起白日里被季沧亭撞见自己行为不检点那一幕,更是一口苦水钻入五脏六腑里,握着杯子的手都略有颤抖,“那……陛下是如何回复的?”
将领啧了一声,道:“这我们哪儿晓得,不过那谢仙子一腔痴情,只要石梁玉点个头,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吧。唉,也是咱们做武夫的倒霉,只要天下不乱,那些文臣就能平步青云,咱们却只能在战场上取功勋,可如今四海臣服,又去哪里找仗打?只怕今后要一直被那些个文臣一脉压着了。”
“哎,你这话可过分了啊,咱们打仗不就是为了护佑我大越吗……”
众人嬉笑起来,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至少铁睿是听进心里了的。
如今天下靖平,好不容易边关传来匈奴扰边的消息,朝廷却说是谣言,不许他们这些武将出战,这让大越自季沧亭登基以来的军事储备几无用武之地。而一旦朝廷开始认为这些军备冗余起来,那他们这些武将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诸位。”也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如何,铁睿昏昏沉沉间,道,“明日我会上奏请战边关,诸位兄弟,可敢再为大越,再为陛下随我一战再取功名!”
杯觥声停,众将愣了一阵,有人一砸酒盏,道:“你我兄弟,皆愿为陛下死战,但凡你一句话,性命亦可交付,何况请战?!我们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多谢!”
豪言欢声至深夜,战友间总有说不完的沙场搏命事,待夜阑人寂,宵禁之前,众将领醉醺醺地散场,铁睿独自一人提着半壶冷酒晃晃悠悠地回了府。
即便如今官至三品征虏大将,铁睿仍是同他老父住在京中小士族的宅子里,并非因为官邸不够豪奢,而是他家从开国时便一直从军,这宅邸是祖皇帝赐下的,他的老父也是一辈子守着这份家传的荣耀。
冷风吹拂过家门前的灯笼,铁睿远远瞥见一个驼背老者拄拐守在门口,立时酒醒了一半,慌忙过去扶住。
“爹,您怎么出来了?刚刚落了雪,若是滑倒了该如何是好?”
“哼,臭小子还知道回来,饮酒乃军中大忌,即便不在军中,也需得自律才是。要是让你爷爷知道,你少不得一顿板子!”铁父哼了一声,道,“成日里尽知道出去鬼混,贵客来了家里,老子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铁睿最怕他老父生气,捋着老父的后背,道:“儿子错了,您且消消气,上回匈奴攻城您非要上城墙,留下的病根到现在还没好,可要注意着些。对了,是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来家里?”
铁父道:“来的是太尉石大人,去把衣服缓缓,别一身酒气见客。”
“哈?他来做什么?”铁睿一脸古怪,想起白日里的事,一时发酸便觉得对方是来因谢家姑娘的事示威的,道,没好气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能有什么好事,爹,您先去休息,我这就去打发了他。”
铁父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不怕丢人,老子还怕被人说自己的儿子没教养,现在当朝廷大员了脾性大了?忘了咱们铁家是忠名是祖皇帝赐下的?你要是还这么个样子,等老子土埋半截后,怎么和祖上交代——咳咳!”
铁睿语气顿时软了下来:“爹、爹莫生气,儿子知错了,这便好生待客,您快去休息吧……”
好不容易哄走了老父,铁睿叹了口气,一转身,便见正堂门口站着一个刺眼的身影。
“太尉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石梁玉站在他家正堂前,正欣赏着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苍遒有力的“忠”字,似是先前便听见外面的动静,道:“铁将军是个纯孝之人。”
铁睿心情阴郁,嘴上不自觉地便带起刺来:“寻常父子家也是如此,何必大惊小怪,可能石大人身世特殊,没有体会过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才有此感慨吧。”
“将军说的是,漏夜前来,确有要事。”石梁玉不置可否,让人听惯了的平稳语调忽而一沉,带上些许罕见的锋利来,“本官想说的是,将军上奏陛下请战边关的心思,实乃寻死。”
铁睿一震,他对石梁玉的了解仅止步于他的勤勉和保守,如今却是头一次见这个人露出些许獠牙的影子,立时便有了十分的酒醒。
“为陛下解忧乃我辈武人职责,太尉此言何意?”
“哗取功名,也算本分?”
“你?!”
石梁玉背对着烛光,面上的神情埋在阴影里,让人想起幽暗巷角里的不知名野兽,语出如刀:“将军祖上原本并不是士族,乃是祖皇帝开国犒赏三军时,才得到的士族晋封。在此之后,大越数代龟缩关内,铁家并无施展拳脚的机会,名为士族,在其他同僚眼中,恐怕也与本官这样的平民出身并无二致。”
铁睿背过身去,冷哼道:“夜深露重,本将军没有同太尉讲古的兴致!”
石梁玉无视他的冷对,继续道:“及至将军这一代,因一□□法出众,偶得上官青眼,令堂瞒着令尊变卖了嫁妆,给将军捐了个武官,从那时起,将军对官位仕途的渴求便异于常人。嗯……本官想起了,那时候家父还当权,将军也算是家父的旧部。”
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铁睿勃然大怒:“石梁玉你!”
“石府里还留着令堂行贿时辗转得来的家传宝玉,本官也是偶然得知。”石梁玉接着道:“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自幼便立志要做人上之人,而陛下初露峥嵘时,将军也赌对了,一跃而成了人人欣羡的从龙之臣。不过,自两年前至今,将军的仕途便停滞在此了。”
铁睿是冲锋的将领,武艺在军中首屈一指,可他终究不是出身世家,兵法上别说同庾光那等世家贵族之后相比,连吊儿郎当的王矩也比不过,是以季沧亭出征时会选他当副手,但绝不会让他一个人独挑大梁。
石梁玉一言说中他的心事,铁睿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诚如先前所言,如今庾光已经成了建昌都督,将西南军事治理得井井有条,而崤关则有老将坐镇,将军便晓得——无论自己再怎样努力,终究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的天之骄子。”石梁玉说到这儿,抬头道,“你在想,如果你能更上一层楼,或者有朝一日能压在谢允那些人头上,是否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名声,荣耀,女人?”
不知不觉间,铁睿已退后了数步,被他一通言辞刺激得头脑昏胀,哑声道:“直言你的来意,否则恕末将送客了。”
“本官这么说吧,如果你能坐到本官这个位置,上面提到的一切,确实……任你予取予求。可是你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天下太平了,那些边关的传闻皆是谣言,此时上奏陛下请战,你不止得不到晋升,凭你今日在陛下面前对谢氏女的作为,还会被杀鸡儆猴。”
耳中嗡鸣不断,铁睿道:“你怎知是谣言?”
石梁玉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那谣言,是我散播的。”
铁睿几乎是瞬间便退至正堂的兵器架旁,按刀而立:“你这个疯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不怕我这就押你去陛下面前?”
石梁玉道:“不听听我的理由吗?”
刀出鞘一指,铁睿想起石梁玉刚刚藏在言辞里隐约的威胁,只得咬牙道:“你说!”
石梁玉道:“我散播谣言,是为了让陛下保持对边关的关注,换言之,便是保持陛下对于军权的掌控之力,这样一旦有人行谋逆之事,陛下也可随时挟武力强势镇压变数。”
铁睿寒声道:“休要妖言惑众,陛下大权在握,炀陵一片清平,岂会有逆党兴乱?”
石梁玉将一封信递出,道:“将军可知,谢允等世家将联名于成太傅公祭上上书请立皇孙为储。”
铁睿看了一眼那信,内容大约是邀请对方联名上书立储云云,道:“那又关我等武将何事?”
“但是皇孙没有回来。”石梁玉缓缓道,“请立储君,而皇孙却在南方,南方有何者?建昌,而建昌拥三十万重军,都督庾光本就是世家派系中坚,只要他一声令下,凭炀陵五万常驻军,变天只在顷刻。”
“笑话,天下大军皆听陛下号令,她岂容此事发生?”
石梁玉不紧不慢道:“那将军知道陛下是如何登位的吗?”
“陛下是战场上得到民望而——”
“错,是因为我手上有先帝传位给陛下的诏书,所以陛下得位名正言顺。”石梁玉看着铁睿煞白的脸色,道,“现在他们也有,只要在公祭上公布,陛下就只有确立储君,而陛下一旦确立储君,她就活不久了。”
铁睿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石梁玉道:“天下人常常非议陛下不愿大婚,认为女子年华易老,但这其实是陛下聪明之处,她知道女人有了后嗣,相对而言其价值便会有所降低,所以便一直拒婚至今。另一方面,百姓们仰慕崇拜陛下,但你们这些武人可能不知晓,陛下和因她而来的那些日渐增长的军备给国力造成了多大的负担……其实那些在背后支持着大越运转的权阀,有很多人,恨不得陛下死。”
“这、这是大逆不道!”
“这就是世态炎凉,他们只希望英雄能当一时的英雄,确立储君之后,他们会想方设法地让陛下去死,她一死,那些人就会立刻削减冗余的军备,举国极端尚武的风气也会为之一缓。”石梁玉缓声道,“而陛下,除了一世英名,什么也得不到。”
“你所说的太虚无缥缈,并不能构成谋逆的理由。”
“却是对国计民生最好的搫划。但我,不希望陛下成为这个牺牲品,而你们这些跟随陛下而取得功名的武将,即便是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更没有理由让这样的事发生。”
铁睿咬牙道:“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都不懂,我只想知道,要针对陛下的是谁,你又要如何证明的确有人要谋反?我不可能听信你一面之词,便随意动兵。”
石梁玉道:“我今日也并非来请将军为我提前出兵平乱,只需等到七日后公祭那日,倘若那一日只是我被群起而攻之,将军无需理会。但若陛下出了意外,那就是逆党开始行动之时了,到时,还望将军能见机行事。”
“你怎肯定我一定会帮你?”铁睿问道。
石梁玉踏出门外,渐渐融入黑夜之中。
“青云之路,除了平外患,还有除内忧,将军背负的太多,会愿意尝试的。”
一晌长谈,示强,威胁,共情,利诱连番上阵,铁睿被庞大的说辞冲击得无所适从,到了最后,竟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石太尉,以身犯险,你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月光照见他半截苍白得失了人色的脖颈,他缓缓重复了一句,似乎是听到了某个不太好笑的笑话,低喃数声,方答道,“我只是同你一样,是个求而不得之人。”
因为求而不得,所以,什么都想要。
作者有话说:
我很喜欢写这样的恶人
一面沉醉在自己还有人性的执着中,一面又在行动上放任自己的恶,整夜无法安眠怀着刀听着另一只鞋落地的声音。
他相信自己是一个有故事的恶人,但没有指望会有听众。
第八十六章夺朱·其四
“师父、师父……”
卫瑾冒着南方细细的微雨,抱着课业来到成钰居处时,还未进门便听见了一声异响,放目望去,意外地发现了他师父正在掷爻。
卜卦这种事成钰极少做,按他的话说,身在局中,卦象不见全貌,不如不信。
卫瑾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些,见成钰凝视着案上卦爻,露出惊喜之色:“师父,您能看见了?”
“今日忽觉好些了,已能勉强分辨书文。”随意回了一句,成钰拨开案上的阴阳爻,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因眼疾转好带来的喜色,起笔沾墨,写下又一行卦辞。
卫瑾察觉了他的情绪,只是他一向对这些三爻伏吟的神秘之物不甚了解,是以只能凑到成钰身边道:“听庾夫人说,师父自匈奴南下以来就未曾卜过卦了,今日怎想起来做这些?莫不是为了姑姑?”
笔锋微顿,成钰轻轻摇头道:“她同我性命相牵系,为她卜卦,难得结果。这一卦,是为友人。”
“是什么友人?”
“谢允。”
卫瑾轻咦了一声,从成钰落书的纸上瞥得一二不祥的字眼,道:“谢尚书又没上战场,难道还会有什么血光之灾不成?”
成钰并未回答他,卫瑾等了片刻,未得到回应,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说到谢尚书,他日前来信不是想请师父回京为了成老太傅的公祭主持吗?眼见时日近了,师父怎还未动身?”
gu903();“你姑姑不准。”成钰摊开另一封信,那信上字迹狂放不羁,又不好让人代读,看边缘的捏痕,像是研读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