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楼阁中,一个身穿青衣,姿态优雅的妇人缓声念着来信内容,阅罢,若有所思道:“这些年彭校尉案的线索已经是个死结,再查毫无意义,反倒是谢尚书另辟蹊径,关于成老太傅的死因查出些许眉目,这小半年布置下来,终于要成局了,国公以为如何?”
眼前的山河依然是一片模糊的色块,但比起数年前,眼、心、神魂已平静了许多。
成钰接住一片檐上飘转而落的枯叶,依稀的枫红色,恍如记忆里季沧亭盔甲的颜色。他闻言,徐徐道:“依谢允的性子,他必是开局前先挑衅对方了。”
青衣妇人神情一肃:“国公以为这是打草惊蛇?”
“不能说谢允这一步走错,挑衅是看对方的心性,倘若对方心性不稳,挑衅就是打乱对方阵脚,谢允得一先手;倘若对方足够稳重,或者过于疯狂,此举则可能造成意外的变数。”
青衣妇人面露奇色:“妾身自闽郡而来,经由庾夫人才投至国公门下为谋士,自问所见智者也不少,朝中那大患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让整个大越的名门世家都感到这般棘手?”
这青衣妇人乃是闽郡一姓梁的奇女子,少时嫁予闽郡太守为妻,太守曾病重无法理事,妇人便越俎代庖,不止将闽郡当地内务打理妥善,更是制定新政,将贫瘠的闽郡在短短数年间改善成富庶之地,但后来作为夫君却依靠妻子才获取政绩的太守受人议论,深感面子受损,便休了她另娶他人。
而这梁氏也是狠人一个,被休的同时一封举报信告至御史台,让尸位素餐的太守丢了官,而同时为免报复,自己早就带着娘家人跑到了岭南投奔闺中密友庾氏避难。
成氏乃是世家中的巨头,那太守也不敢追到岭南来,只能任由梁夫人做了成家的门客。
成钰听了梁氏的话,道:“时势造英雄,亦造祸端。那人深知求生之道,将自己和皇帝的立场捆在一处,他若败,则皇帝先伤三分。谢允毕竟是世家出身,不曾知晓百姓疾苦,做个贤臣绰绰有余,但政斗上难免天生输对方一筹。”
梁夫人道:“国公虽有眼疾,但,何不借此上京与谢尚书联手,将这些年的所有猜测彻底揭露?”
“揭露?”放掉手中那片枫叶,成钰看着它模糊旋落入廊下的湖中,轻声道,“如果我所有的推测都是真的……那样的真相,她承受不了。”
他太了解季沧亭的性情了,她对自己的压榨是没有底线的,如果她真的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是她所有悲剧的源头,她的恨火会先毁了她自己。
沉默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响,紧接着清越的熟悉声音传入门内。
“师父!瑾儿来看您了!”
卫瑾如今身形已有所抽长,腰间挂着一把短剑,快步奔入水榭里,见了成钰,便是躬身想行礼,但一打眼,却看见有个青衣妇人也在水榭内,忽地脸色便是一白。
“这、请问这位是——”
梁夫人看他神色,笑了笑解释道:“妾身闽郡梁氏,乃成府门下谋士,见过皇孙。皇孙远道而来,想来有很多话同国公说,妾身这便告辞了。”
“哦、哦原来是谋士,失礼了。”待梁夫人走了之后,卫瑾小声嘟哝了两句,“可吓死我了……”
“瑾儿。”成钰转过身来,道,“你前些年也算跟在独孤楼身边一段时日,竟未学得他半分稳重吗?”
卫瑾凑过去,酸溜溜道:“独孤先生才不稳重呢,前些日子从塞外来信,还说见到了师父那位草原女郎,连他也一见钟情不能自已了呢……”
谣言往往如此,不知所起,一传而广,一广而歪。
回想起草原上那狼王奇遇,成钰也是恍如隔世,思及独孤楼一辈子不食人间烟火,但估计此时在塞外的他,对毛茸茸的狼恐怕并不抗拒,决意给他留几分面子,遂不再解释此事。
“你来岭南,若只是为了探查成某人是否有主,那你今日便可回去了。”
卫瑾连忙认错,道:“不不不,师父别生气,瑾儿来是有要事的。”
成钰坐下来,半阖着眼端起茶盏道:“为师稍后还有他事要忙,你还有三句闲话的时间。”
卫瑾:“是这样的,徐公回乡养病之前交代过瑾儿要来岭南关心关心师父——”
成钰:“两句。”
卫瑾:“我来之前请示过谢尚书了,这可是家国大事!”
成钰:“一句。”
卫瑾急了,忙道:“别啊师父,其实是七姑姑她想让我带封信,就在这儿!”
鹧鸪盏中的茶汤轻轻烫了一下手指,成钰推开卫瑾送至眼前的信,声调不见喜怒:“你念吧。”
“姑姑说,她……”
纸短,信亦不长,卫瑾稚嫩的读声里,成钰一时恍惚。
三年了,她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心,终于……为自己考虑了一次。
她说,长夜无尽,鸿雁四海无觅处。
她说,塞外京华,地北天南不是家。
她终于能坦然面对了自己不能承担的苦痛,和自己终究是个凡人的事实。
“……师父,就是这些了,姑姑说了,师父若是决定了,就要那天下最好的一封聘书,她想你慢慢写,写得久一些,她还有很多时间来等。”
烟消茶冷,成钰沉默了很久,才将未动一口的茶盏轻轻放下。
“还是快些吧,她……从来都是没什么信誉的。”
第八十四章夺朱·其二
“赵公公,寝宫本就有专人清扫,您年事已高,何必亲自做这些小事?”
或许是因为习武之人体质着实强悍,季沧亭醒来后不到三日便行动如常,这一日与群臣议事过后,回到宫中正巧发现赵公公正亲自收拾殿中大大小小的香炉。
殿中忙活着的大小内监宫女纷纷行礼,赵公公转过身来,颔首道:“回禀陛下,最近新上贡的香潮坏了一批,老奴怕陛下闻了睡不安稳,就查得细了些。”
季沧亭瞥了一眼地上那些香炉,道:“公公多心了,朕平时也不好这些熏香物事,潮便潮了,撤了就是了。”
赵公公点了点头,让人端来热茶,看着季沧亭又坐进了那一堆奏折堆的小山里,面上带有些许忧色,询问道:“大病初愈,陛下也该好好将养两日,怎的就又忙上了?”
季沧亭揉了揉眉心,道:“明年春后,西厄兰朵便要正式送来国书作为大越的附属国,但……地方上有传言西厄兰朵的兵马侵扰劫掠,但军方却未收到此等讯息,如今虽知是谣言,却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身在帝位,要忧心的何止千头万绪,西厄兰朵部乃是以阿木尔为首,他的为人季沧亭自然相信,但他毕竟出身匈奴,百姓们智慧不足理解国事外政,只知道匈奴人踏上大越的国土就该死,就该由她这个力挽江山的战神出面弹压。
让西厄兰朵顺利成为大越正式的属国是第一步,在此之后,她还会派遣封地将军与驻军前往驻守,再逐步让大越文儒之学通过阿木尔在厄兰朵传播,如是百年之后,西厄兰朵会逐步同化至大越疆土之中,到时仍然信奉游牧的东厄兰朵便再不足为虑……或被后人吞并,或彻底归化。
这是成钰留给她未尽的百年大计,战争是手段,但绝对不是目的,在此之前,所有关于匈奴的仇恨与压力,都要她一肩担起。
赵公公看她仍是脸色苍白,心疼得不行,道:“谢尚书能为不凡,石太尉也是出了名地勤勉尽责,难道不能为陛下分忧?”
季沧亭道:“不行,他们一个忙着年尾的十数国通商,另一个管着三十三州水利工事,好好的活人已经被朕当耕牛使了,再加一个厄兰朵,忙死过去谁来替他们干活?何况这两个都是文弱书生,外事上都是外行,还不如朕亲自处理。”
赵公公叹了口气,他心里在意那红云香的事,又不敢打草惊蛇让背后下红云香的人察觉,只能试着探询起了季沧亭的病情:“国事上老奴也不懂,却是想问问陛下日前那些梦魇症候,这两日还犯吗?”
季沧亭手上朱批不断,头也不抬道:“邱御医虽然平日里总啰嗦什么朕的底子都是征战时虚耗的,但他治梦魇还是有那么一手,每次服完他的药,便不再犯噩梦了。”
“那便好、那便好。”赵公公嘱咐侍奉的内监照顾好季沧亭,便退出了殿门外。
——红云香并非毒物,唯一的作用便是致幻,随便休息两日便好了。
走出殿门未两步,赵公公回想着崇山老者关于红云香的判读,忽然步伐一凝,电光火石间,一个古怪的想法划过脑海。
季沧亭的红云梦魇是从当年成府那位黄老神医离京后才出现的,因为症状轻微,季沧亭又体质强悍,是以所有人都不在意,只以为她是历经杀戮太多所致,而那个时候也正是如今的主治御医邱御医崭露头角的时候。
赵公公还记得,这个邱御医一开始只是个太医院的副职,因为诊治季沧亭的梦魇有功,才一路升至如今的地位。
那么反向而想,什么样的大夫,会对于同一种病症,每一次都无法准确地说明病因,却又每一次都在极快的时日内药到病除?
赵公公身形僵硬,转身去了太医院,但去了之后却被告知,邱御医被宫里的太妃传走了。
“赵太妃……”
徘徊了片刻,赵公公叫来一个小内监:“我去赵太妃宫里一趟,你替我带个信儿去宫外东昌坊灵芝堂,给一个叫崇山的苗医,就说……”
……
又是一个落日,季沧亭从繁重的政务里抬起头来,沉淀下杂乱的心绪,正想起身,却又是一阵熟悉的疲惫涌上来,不得不又坐回了椅子里。
旁边侍墨的宫人吓了一跳:“陛下可是有所不适?可要再传邱御医来?”
“不必,只是坐久了而已。”季沧亭阖目定了定神,喝了口参茶,偶然瞥见旁边一封关于小龙门培育新血有成的表功折,随口道,“朕若是没记错,今日该是小龙门入学的日子吧?”
“是,炀陵的大小士族英才、还有各地举荐的佼佼者,都是要去小龙门拜侯的。”
小龙门。
一抹余晖穿过花窗零星散落在季沧亭面上,她缓缓念着这三个字,莫名在唇齿间莫名咀嚼出一股苍凉的意味,彻寒的峥嵘年月过后,恍然回想起那般无忧无虑的年岁,竟还未超过十年。
“陛下?”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赵公公交待了,若陛下当真不适,万不可勉强。”
“无妨,朕……想出宫走走。”
这个时候,卫瑾去了岭南,徐鸣山也告老回乡了,她身边再无一人会管教她让她好生休息,想到这一节,季沧亭唇角也带上了一丝苦笑。
轻装简从地出了宫门,一路上灯火通明,炀陵的风貌总算对得起满朝文武这数年的辛苦耕耘,单单是过眼一望,盛世气象便已显现。
心中快慰,疲劳自然也随之慢慢消退,季沧亭一时兴起,便让随扈让出匹马儿来,戴上帷帽打马走上了她曾无数次走过的炀陵长街。
鳞次栉比的楼阁中饮宴的欢声,合着小贩的叫卖声一一融入耳中,季沧亭放缓了步调,一路缓行,直至转过一处牌楼后,看见盈满了年轻的白衣儒生们的小龙门,这才停下来。
“女儿啊,进了小龙门好好学规矩,莫丢了家里的人……”
“父亲、娘亲,女儿来小龙门,也是想和那些子一定好生历练,将来没准也能做官哩。”
“说什么傻话,送你来一是想让你收收性子,二是想让你多结交世家贵子,以后好找个好婆家……”
“哼,我就要!”
道旁街角,一户送女儿来小龙门的官宦人家车队里,少女一番壮志豪言,惹得旁人一阵阵笑声。
季沧亭在不远处静静听着,又不免回想起自己那时候入学时的情形。
她十四岁便同其他京中的贵女一并被送来小龙门学规矩,当时父亲在边关,母亲又病弱,第一次拜入门中时,她是自己一个人骑着袭光跑来的,因着袭光那时第一次来到炀陵,人多惊马,带着她直接冲进了小龙门里,而且一脑袋冲进了当时已经执教的成钰的学堂里。
事后她被成晖老头罚抄百遍女则,到了天黑时,成钰一个人过来找她,见她迟迟不动笔,问她是不是不喜欢女则。
她说崤关铁血女儿,岂能抄这条条框框的东西。
成钰笑说不巧,他今日同样被叔父罚了,要抄的战国策也是他不喜的,能不能和她换着抄。
现在想想,或许她今日能走到这一步并非偶然,天下墨守,只有成钰,从不是将她当做一个闺阁弱女子看待,在他眼中众生平等,没有因她是女子而让她必须去做什么样的人、去听从什么样的安排。教,便是实实在在地教,天下大势、国计民生,只要她有心要学,他便知无不言。
成钰对待人事物时总抱持着一种透彻的平等,即便她离经叛道以女子之身上战场,他也从未说过半句不该,也正因如此,他早早远离了朝堂。
——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这天下是否会那般地不同,再无士庶之别、男女之分,浓妆执竞可,粉黛掌舵亦佳……只是这样的光景,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
季沧亭已不记得成钰何时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了,左右是不敢在长辈面前提起的,想到这里,她不免露出些许笑意。而就在此时,街尾传来一阵喧闹声,季沧亭回身望去,只见左右的儒生们纷纷翘首以王,脸上多有薄红。
“那就是现在的炀陵第一才女吗,真是国色天香!”
“还是尚书大人的堂妹,名门贵胄之女,若非陛下是个女子,这小谢氏必是帝后之选!”
“好在陛下是女儿家啊,我们还有机会……”
“可惜人家眼界高啊。”
莫名被安了个帝后备选,季沧亭定睛细看,只见小龙门里正逢女学放课,一群端庄淑雅的名门贵女三三两两走出,其中有个最为出挑的少女,粉蝶香衣,雪肤花貌,双眸清亮若一弯剪水,同女伴说话间笑意盈盈,让人一见便如沐三月春阳。
小谢氏,这大概就是谢允提到的堂妹了,真是个小仙女,怎地就眼神不好看上石梁玉了。
一想到谢允提到的那些关于石梁玉的心思,季沧亭直觉这事不能细想,正欲打道回宫,却见一人风驰电掣地从街那头驰马而过,差点没把她头上的帷帽带飞。
“今日兵部事忙,好在本官紧赶慢赶将杂事理毕,总算赶上了。小谢妹妹,昨日游湖之约可还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