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圈出的点全是江行云的失误,甚至可以在看过剧本第一遍之后就能理解其中的内核,以全新的视角和冲突来改善原剧本的贫乏。江行云听得眼睛都亮了,连喝好几杯啤酒,饭桌还没下就跟人称兄道弟:“校花儿啊,以后大哥罩你!改天就拿你本子给那老头看!”
会吗?显然没有。改过的剧本署名还是江行云,并没有多出一个“肖华”。
李寄星蹲在办公室外面抽烟,没一会儿就看到肖华在走道尽头鬼鬼祟祟地往这边儿看。他招招手示意肖华过来,递了根烟去,那人却推说不抽:“尼古丁不会影响你的灵感吗?”
“会激发灵感,镇定情绪。”李寄星神色复杂看了肖华一眼,“你来干什么?”
“行云把我介绍给了秋哥,就是那个耳朵流血的……咳,他,你们学校的人都这么帅吗?”肖华和李寄星并排蹲下来,偏头笑着问,“你也很好看。”
“咳咳!你又帮人改剧本了?”李寄星深吸一口气,“我说了那是作业……就算我来改作业也不能给这种打马虎眼儿。”
“秋哥说要自己拍片子,我只是看了一下……那个剧本写的是比较异质的角色,同性情人,我很佩服他。”肖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不该这么做吗?你觉得……其实,如果它能得到一个平台那样也很好啊。孤芳自赏总是寂寞且悲哀的吧,如果能有人欣赏它,种花的人或许会很欣慰……”
“哪怕花并不能以他的名字命名?”
“花不属于种花的人,它是独立的,诞生之日就不再是种花人的附庸……美丽存在的意义并非占有吧。”
“……你说得对。”
园丁只是浇水修剪,但也功不可没。李寄星没等肖华反应便把人扯进了办公室,接下来他在老教授和肖华震惊的眼神中解释了那份未署名剧本的来龙去脉。不知不觉中李寄星握紧了肖华的手,似是鼓励地说:“你要不要跟孙老师说一下,你为什么写这个剧本?我的解释有可能背离你的原意。”
“每个人都自己的解释,我不应该用创作者的身份去干涉别人的看法。”肖华摇摇头,抿了抿嘴唇看向老教授说,“谢谢……孙老师,能被看到就很好了。”
“你刚刚的话对了一半。”孙教授点头笑道,“对于懂的人来说,你多干涉自然不美,但观念也是需要被阐释的,演员和导演需要了解这些,作为一个编剧,你还是需要一些引导性的表达……言语传达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多方面补足会更好。”
“你叫肖华是吧?”孙教授推了推眼镜,拍拍剧本的封面说,“你和寄星都是天才,一定会成为未来中国电影界闪耀的星。”
但没有人看到那么一天,或许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我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肖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肖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怀揣着满腹的骄傲,等着李寄星获奖回到大陆,他等着那人在颁奖典礼上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等来的只有警察。
监狱十二人一间,新来的必须睡厕所。有人来参观的时候,必须抱着头挤在操场一角,遮住自己罪孽深重的脸,不被他人看见。没有铅笔,没有书,熬到星子升起,在绝望和疑惑之中睁眼到天明。他的骄傲在疼痛中死亡,一点一点消耗殆尽。
肖华想起过李寄星,他引以为傲的剧本怎么会带来这个结果呢?在深夜他庆幸李寄星去往了“法外之地”,但又抱怨为什么这个人从此销声匿迹。探监的人除了银裴秋居然还有江行云,那人坐在玻璃外,红着一双眼看向形销骨立的肖华:“我一定,一定会把你弄出去!”
“出去?”
“对,你不该在这里。”
“那我该在什么地方?”
“……你该在书房写作,你该发光发热,你是最有天赋的编剧,我们以后还可以合作!”
“我做错了什么?”他定定地看着狭小的窗户,这里连厕所都没有遮拦。没有隐私,没有自由,好像从前的一切都被这座钢筋水泥之林埋葬。肖华的眼睛丧失了生机,他抽动嘴角,浑身颤抖地问:“为什么是我?”
那部电影有什么错呢?意识形态?价值观?影射这种言论完全是无稽之谈,可墙倒众人推,甚至有“圈中好友”出庭指证,放出聊天记录:肖华说政治是艺术的坟墓。那么监狱会变成自己的坟墓吗?他不敢想,一想这件事,就想掰断牙刷扎进自己的脖子。
出狱那天他拎着包走出钢铁大门,三道门在眼前敞开,外界的天却并不明亮。父母以自己为耻,爱人不知所踪,只有江行云夹着烟靠在车边,冲上来狠狠抱住他:“两年了,校花儿!两年了!”
两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风波之后银裴秋开始尝试短片拍摄。两年之前江行云的电影斩获金马奖,如今早已是炙手可热的新人导演。但这史书上不会有他和李寄星的名字,没人记得一个被捕的编剧和一个潜逃的导演。他浑浑噩噩过了好些年,每天一睁眼边想提笔写东西,可一拿到笔,身上在牢里留下的伤便会开始痛。
药石无医,只说是心病。
重新提笔的契机也是因为李寄星,那人似乎在美国取得了不小的成就。肖华偶然问了一句,江行云脸色顿时暗了下去:“我听朋友说,他结婚了。”
“那就好。”
疼痛伴随灵感蜂拥而来,每一笔下去皆是血泪。望帝变作杜鹃之后会知道吗?知道杜鹃啼血会死,但仍然奋力哀嚎。大概是因为那是他的家国,那是他的使命,哪怕是飞蛾扑火,将生命燃烧殆尽也在所不惜。
但他本来可以不是这样。
他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
肖华经常做梦,他梦到当年打开门,看到抱着金像奖的李寄星。他梦到两个灵魂相通的人彻夜讨论剧本,只有在梦里他才感觉得到——原来自己曾经活过。现在的每一秒都是没有希望的地狱,为了拍摄自己的剧本,江行云多方游说,最后居然说到自己这里来了:“这个不能拍,你知道吧,它太小众了。”
“如果出了监狱我还需要戴着脚镣跳舞,那出来有什么意思?”肖华冷笑一声,“不拍就不拍!”
江行云怔了一下:“你在监狱里能跳舞吗?”
那个夜里他梦到成都的竹子全开了花,熊猫饥饿难耐,啃掉了工作人员的手。
韩小莹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和江行云商量着要不要搬新家。那会儿家里已经接受这个“患难与共”的男友,父母一把鼻涕一把泪,感谢江行云没有放弃他。仿佛自己有罪,仿佛自己和李寄星都是罪人,而接纳自己的人正是江行云。不乏有人说他俩恩爱,不过是恩大于爱,肖华很清楚,江行云和他之间永远不可能相交——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
“对不起。”
“……”
“本来就不该是你去坐牢的。”
“……”
“她只是想看一看!”
“……”
“你不相信我吗?我这么多年做的这些,为什么在你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呢?”
“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啊。”肖华躺在病床上,兀自叹了口气。李寄星的脸已经显得陌生,可感觉终究不会变,一靠近,肖华仿佛熟知了空气里温度的改变。他咳了好几声,任由男人拂去他脸上的眼泪:“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如果我当时在监狱里自杀成功……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我当时回到国内,说不定还能关进同一个监狱。”李寄星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但是我怕啊,肖华,我怕啊!我要是早一点,早一点……我太害怕了,怕你真的爱上别人,怕你觉得我不够好。”
危急时刻,谁都是利己主义者。肖华眯上眼睛,他不再做梦了:“陈桦死之后,我想过自己的坟墓会是什么样子。想过墓志铭要写什么,想到家属栏要写谁的名字……咳,但是我竟然才发现,我们早就已经死了。”
他们已经被埋入了名为社会的黄土,物欲扼杀了坚持、疯癫和才能。妥协杀死了肖华,恐惧杀死了当时的李寄星,他们甚至没有葬在一起——一个死在江行云家里,一个死于偷渡的船上。
“给我一根烟吧,寄星。”他笑了笑,勉强撑起身体,“激发灵感,镇定情绪。”
“你在说什么?”
“……”
第一口烟冲进肺里的时候,肖华才体会到那种镇定的感觉。他眯起双眼,仿佛看到李寄星站在自己的坟墓前,献上了一束银莲花。
胡杨番外表皮以下
胡杨关于上课的记忆不多,他一共也没读过几天书:有时候没人管,上课溜出去跑山;有时候教区孤儿院需要帮忙,课都不用去上。当张程程搞了个纹身枪回来那天,胡杨一拍脑袋突然记起来生物书上一张图片儿,好像是给海豹拍的CT:感觉是几个同心椭圆叠一块儿,皮儿以下裹了层厚厚的油。
“大哥,你这玩意儿不疼吧?”
“不会!就打表皮上,骨头都碰不着,完全不疼!”
想想也是,书上说海豹生长的环境冷,所以才有那么多脂肪。那胡杨生在哈尔滨,皮子下边儿多少也得有点儿油脂吧。他心一横,第一个坐在了躺椅上:“我皮厚我先来!小八最后!”
“嗷——!你妈啊你是人吗张成成?好疼啊,操啊!啊——!我不纹了救救我啊小八!”
“……”
针有一个手掌那么长,纹身枪比游戏里的加特林还要响。胡杨嘴上嚎得可带劲儿,身上一点儿没动。他一抬手臂就扯到伤,低头一看,好家伙,还滋滋儿地往外冒小血珠呢。眼见张成成就要去抓舒明池,胡杨赶忙把人护在身后:“小八就拿记号笔画一个,多疼啊,受这种罪干啥?”
“这是组合的证明,”舒明池轻轻推开胡杨,向他眨眨眼睛,“胡杨哥,我不怕。”
所以何苦呢?舒明池疼得把胡杨手背掐了好几个血印儿,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他面皮儿薄,身上也细皮嫩肉的,枪一打下去就红了一大片。他俩那六个哥哥也是狼灭,刚纹完就说要去搓澡,胡杨听得头皮发麻:“我陪小八去厕所里搓,你们去呗。”
“你不是皮厚吗胡杨哥?”舒明池吃力地搬着水桶,小脸儿涨通红,“也去搓搓嘛。”
胡杨腾出手扶了他一把:“你一个人洗多寂寞啊,水能拎上楼吗?”
“你像我亲哥。”
“害!我还真想有个你这么好看的仙女儿妹妹。”
“……你泥塑上瘾了吗?”
“啥意思啊?”
“无语。”
可能是今儿跟银裴秋一块儿冲了个澡,胡杨居然想起了以前。他穿了条裤衩站镜子面前摸着纹身,回头看了眼正在套衣服的银裴秋问:“秋哥,你纹身之后多久没洗澡啊?”
“要你管。”银裴秋甩了条帕子砸胡杨头上,“两天。”
“不会感染吗?我当时都流脓了!”
“你当天就洗澡了?”
“不是挺脏吗?我还搓了……咋,不能搓吗?”
“我建议你把你的脑子抠出来搓一搓。”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傻呗,反正也不差银裴秋一个。从朋友圈儿出道开始,网络上就有人说胡杨是个憨批。这词儿挺中性,似乎是个又好气又好笑的角儿,胡杨也乐得如此——他懒得去想那些弯弯绕绕,凭直觉就能做的事儿,干嘛要想那么多?他瞥了眼银裴秋鬓角多的白头发,扑人背上去非要人给他吹头。
他心想看吧,自个儿跟着心去追的爷们儿,在外边儿脾气爆,搁家里还是得给他掏耳朵吹头发。胡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身曲搂银裴秋的腰,顺便把脸埋人家腹肌上蹭:“人傻点儿不好啊?你可不能嫌我。”
“操智障犯法,我希望你可以聪明点儿。”
“……你要蹲几年?我还年轻不想守望门寡!”
“胡,杨!”
全天下这么多个智障,要抓个胡杨反应能力这么快的,还真是海底捞针。银裴秋骂他就是懒,什么都是懒得去想,要是真真儿地跟他们那堆疯子似的,胡杨可能早就成了当红炸子鸡。可那样不会特别劳累吗?胡杨叹了口气一溜烟儿跑到客厅拿了瓶酒回来,结果一推门,银裴秋湿着头发都睡着了。
要上宣传活动,酒桌一个接一个,偶尔还有自媒体的采访,现在更厉害了,据周白陶说《大风场》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提名。胡杨轻手轻脚关上门,蹲床旁边慢慢给银裴秋擦头发,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哥你的皮子下面是钢筋吧。”
gu903();他留了盏夜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胡杨转身面对银裴秋,暗蓝夜灯的光勾勒出男人五官的轮廓,沉睡的样子似乎更加寂寞。银裴秋偶尔会说梦话,绝大部分都和电影有关,有段时间看了中国达人秀,胡杨还听到银裴秋问:你的梦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