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陶的梦想是搞钱,肖华是写好剧本儿,银裴秋是拍电影儿,好像就他和谢应挺没追求——谢应追求周白陶算吗?胡杨也不知道。追着光的人身上也镀了层金,他好像坐在泥里,身边儿一个个小金人都冲了过去。那些人想要钱,想要权,要阳光还想当太阳,可这些对胡杨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
人只有一副皮肉骨,怎么去改变世界这种宏大的东西呢?
“周哥干啥说他谢谢我啊?”大清早他收到短信,一脸迷幻地盯着手机,“不该感谢我给他赚钱了?成就感……在他看来比钱重要?”
“精神上的满足,比物质重要。”
“没有钱你谈啥精神满足。”
“……好话都给你说了那我说个屁!”
“你说嘛,我不打岔。”
“无知的人很容易快乐,但很多人明明不是生来就有智力缺陷。他们就是习惯了规避,以为麻木是最好的防御,以‘不知道’为‘没发生’。”银裴秋翻身起来点了根烟,看着歪歪扭扭倒在床上的胡杨长吁短叹,“那种人的生活很空洞,片刻的欢愉就以为是全部了……那只是假象,是他们的庸俗和愚蠢。精神上富足的人可以跳出尘俗,以豁达的眼光去看待发生的事物。而物质并不匮乏的人,往往更看重精神上的价值。”
胡杨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是不够富足,因为你不豁达。”
“你又懂了?”
“我豁达啊,你看你说话内涵我是傻逼,我都不带跟你闹分手的。”
“……”
为什么人会有无穷无尽的贪欲呢?世界不好吗?为什么要去改变它?改了就会变得好吗?也许这点改变就像蝴蝶在大洋彼岸扇动翅膀,这边儿刮起一阵微风,睫毛抖了抖,大洋彼岸也许就是腥风血雨了。
胡杨伸手去拨银裴秋脸上的头发,突然凑上前亲了他一口:“高兴点儿有啥不好的?你想啊哥,苦是一定的嘛,那咱们就只喝中药不许吃点糖了?”
是药三分毒,老吃药对身体肯定也不好吧。他想到肖华成天大把大把地吞药,一想胃里就泛酸水:“肖老师跟咱们去意大利不?他那身板儿不一定撑得住吧。”
“他说了他要去,”银裴秋瞪了胡杨一眼,偏过头遮住自己脸上的红,“不过去意大利之前,你得跟我去个地方。”
红砖墙,白玫瑰,绿枝儿上还挂几个亮黄小番茄。那是个郊区的小别墅,墙外边儿还带个湖,生了片风吹就倒的芦苇花。几只灰白相间的鸽子停在屋顶绿瓦上,一两只麻雀飞下来啄食草籽。风景确实很好,但胡杨就是紧张——因为这是银裴秋他爸妈的家。
听银裴秋说老太太打了个电话来,说回去看看,胡杨纠结到衣服都不知道该怎么穿。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衬衣,这件儿还是银裴秋给的,配了对儿青玉袖扣。没等他抬头,屋内就出来了个人:大概五六十的年纪,脸又圆又胖,老远就开始向他们挥手。
叫妈还是伯母还是岳母?鞠躬九十度还是四十五度?胡杨整个人僵在原地,只听银裴秋笑了笑:“王姨。”
还好没叫,真他妈的尴尬。他抓抓后脑勺,说了句王姨好。拍《乍见之欢》那会儿老孙头就一直聊银建的破事儿,胡杨听说银裴秋的妈妈以前是个演话剧的名角儿,看银裴秋也知道父母年轻的时候多好看——可怎么就不幸福呢?
“秋哥儿,太太做美容去了,你先等会儿。”
“我爸呢?”
“你也知道……这就是你说那个小孩儿吧?要不要上秋哥儿房间看看?”
“好啊!”银裴秋小时候的房间长啥样,胡杨可好奇了。他赶紧撒开银裴秋的手追着往里跑,王姨一看他这猴急样儿就笑。二楼左转第一间就是银裴秋小时候住的地方,结果推开门儿,胡杨大失所望:“啊?怎么还是这个色儿?”
黑白灰,条纹被子,极简书桌,一星半点儿的人味儿都没有。开柜子没玩具,书柜上也没有漫画书——全是英文,胡杨也看不懂。他回头看向王姨,指着那面空空荡荡的墙问:“姨,这儿为啥不贴秋哥的奖状啊啥的?我看什么电视剧啊之类的,上边儿都是奖状啊——他不会学习很差吧?”
“秋哥儿学习很好,初中就能英文演讲了。”王姨笑起来褶子跟涟漪似的,“太太说不美观,没给贴,你就在这儿看会儿?我先下去做饭。”
银裴秋上后院儿打电话去了,胡杨就坐在窗台往下看。不知道为什么,胡杨就是觉得银裴秋小时候肯定不怎么快乐。他自己虽然没玩具啥的,但爬树一绝,削冰灯也是一把好手,实在没玩儿的就帮着罗莎带带小孩儿。可银裴秋屋里都是些啥?他拿有道翻译一照,嘿,天体物理,存在与时间,恶的美学……全是天书。
“儿子?”
“……啊?”
天底下有妈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吗?胡杨今天还真的认识了一个。银裴秋的五官与眼前这个女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她看到胡杨的脸也是一惊,旋即便调整好了脸色:“下楼吃饭吧,叫他进来。”
紧张,紧张得要命。谁知道这顿饭是不是鸿门宴呢?也许他吃完饭银裴秋就会被支开,然后这人就会摔五十万到胡杨脸上:“离开我儿子!”但银裴秋他妈——杨丽华女士只是默默吃了两口饭,据说要戒糖,尝了尝蚝油生菜,下桌没一会儿就出门摸牌去了。
“你妈真的不会甩我五十万?”回去的路上胡杨还一直纠结这事儿,“我都想好了!要是你妈甩我五十万,我就给她一百万!”
银裴秋目不斜视看着路:“我就值五十万?”
“那五百万?”
“你不值这个价。”
“噫!”
“她不是什么恶婆婆,”银裴秋笑得冷漠,松开方向盘捏了把胡杨的脸,“她只是,对我没什么看法而已。”
“你找个男的也不管?”
“二十几岁的时候有说过,我没听就不说了。”
“啊?”
“她说那是我的人生,和她没有关系了。”
照王姨说的,杨丽华从没给银裴秋开过家长会,银建一年能见着一次面就不错了。这两人生个孩子,连身衣服都没有陪孩子买过。胡杨帮王姨收拾碗筷的时候就听到她叹气:“唉,今天太太让准备的菜,没一个是秋哥儿喜欢吃的。”
孩子不是从亲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朝夕相处的,再怎么说也该知道点儿孩子的喜好吧?更让胡杨震惊的是,杨丽华居然不知道银裴秋要去意大利参加电影节。她什么都没说,好像又对胡杨说了全部——无声的反对,以“不关心”作为最后的抵抗吗?
可是那个人还是会用很温柔的声音叫自己的儿子。人这一层皮下到底裹着什么东西?皮肤好像一层不透明的黑纸,蒙着的东西让人幻想,又让人恐惧。
“怎么会没有关系?”
“……你又懂了?”
“你对我真的很有关系!”
“是中国人么?说话很洋盘啊。”
对胡杨来说这可能是第一次,他第一次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想去改变杨丽华的看法。罗清华这个冒牌心理学家说成年人要用一生来弥补童年的缺憾,比如胡杨觉得小时候没吃过好的,现在就在乎那口饭。他坐在威尼斯的餐馆里啃披萨,差点儿咬到自己的手指,他该怎么做?
就算成年之后再独立,童年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渴望过吗?
“我想有个家。”胡杨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写的作文,写来写去都是这么一句话。他就想要个家,结果自己喜欢男人,中国法律还不准俩男的结婚。后来他这想法慢慢散了,可有时候还是会想,为啥我就不能和男的结婚呢?
“传统观念无法接受。”银裴秋对这个问题也无能为力,“只要你还在圈子里,最好不要在明面上出柜,路子走不开了。”
那就惨了,胡杨想过在电影节上拿奖风光出柜,估计回国就要风风光光进冰柜。只能在小圈子里缩着,但最紧密的圈子,居然没人关心银裴秋的事儿。他不能从外界获得支持,也不能从家人那里汲取温暖,但胡杨无法成为银裴秋的家人——血亲尚在的时候,或许其他人永远无法轻易取缔他们的位置。
从那天开始银裴秋就看到胡杨拿了个本子一直写,晚上也不玩儿手机了,本子随身揣着还以为是支票夹,差点儿被街上小偷摸走了。他生怕胡杨在这本子上写什么豪言壮语,万一得了个奖,怕不是要在台上出柜。银裴秋想,自己要是有三条眉毛,绝对能编出一根麻花辫儿。
入围电影节已经是意料之外,被提名最佳外语剧情片更是意外之喜,当真正站到那个台上,银裴秋发现按捺不住表达欲的竟然是自己。聚光灯晃瞎了他的眼睛,无论眼眶里是血是泪,那一瞬间,他都期待所有的感情都能像这些液体一样——轻易地就从身体的出口滚落出去。
“人类有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而我们并没有读心术,不能够充分了解对方所想的东西,以故爱与自由才会如此的困难。”他握紧话筒,用自己的母语述说着多年前没有说出口的话,“我们都固执己见,蚍蜉撼树,可是也极度狭隘——我尚且不能说自己是一个豁达的人,因为我有执念。我想看到更多的故事,更多的好演员,更少的悲伤和遗憾……我希望,所有人都有表达自己的机会,和敢于表达的勇气。”
“Quandotuseialmiofianco,iopossofareI’impossibile.”(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我是万能的。)
胡杨虽然听不懂,还是含着热泪在本子上写了一段儿。他余光瞥见肖华笑着咳出了血,而这次并没有任何人在他的身边递上一张纸。《大风场》共获得5个提名,虽然只斩获一个最佳外语剧情片,那也足够了。
八九十月几乎全部在颁奖典礼之间度过,穿皮鞋踩惯了红毯,才到水泥地上还觉得有点儿硬。胡杨抱着一堆东西走到那栋红砖房前,深吸一口气才按下门铃:“王姨,杨阿姨在吗?”
应声的人正是杨丽华,她看起来最多四十岁,此刻裹了个披风走出来:“你是?”
“我是胡杨,是您儿子的男朋友。”
“上次那个吗?”
“我估摸着他也没带回来过几个吧。”
“……什么事?”
“能进来说吗?”
他刚进门就放下了手上沉甸甸的袋子,见杨丽华有些疑惑,胡杨连忙解释:“这不是礼物。”
杨丽华翻白眼的角度都跟银裴秋一模一样:“那拿来做什么?”
胡杨咧嘴一笑,一件儿一件儿地往外掏。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公司比赛的奖状,水晶的是微博之夜发的奖牌。左边儿第一个是从银裴秋那儿偷来的威尼斯电影节奖杯,最右边儿是自己参加first展映会取得的最佳新人男演员。或金或银或透明的东西摆满了整个玄关,而胡杨从包里掏了个本子,标题写着“关于银裴秋”。
“阿姨,你儿子早上一般八点起床,早饭喝黑咖啡不加奶,偶尔吃吐司。喜欢看哲学、美学、天体物理学、设计之类的书,体育频道只看花样滑冰和艺术体操。每周五去健身4小时,拉伸比跑步做得好……他长得和我一点儿都不像,”胡杨说了一大串终于喘了口气,他指了指自己的山根,笑着说,“他这儿很高,和您一样。”
杨丽华略有些怔忪,她蹙眉轻声问:“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还有这些……会掉的,赶紧放回去。”
“奖杯存在的意义不是放在那里吃灰,”就像自己皮上那块儿纹身,“它是给别人看的证明。因为别人不知道,所以才会有评判标准这种东西吧。”
胡杨站直了身体,咬了咬嘴唇说:“阿姨,我想——证明我自己能行!”
“……你连高中都没读完。”
“您也不是完全不关心他嘛。”
“不生气吗?”
“因为我不是说我能不能读书啊,也不是说我能不能配得上他。”胡杨耸耸肩,“我只是说我能和他一起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我能把他照顾好,我可以让他高兴……您看第四页,我数了那个周他一共笑了多少回。”
银裴秋笑起来比烦恼的时候好看,那人应该活得洒脱,应该不顾旁人的眼光一直笑下去,可他总是寂寞且烦闷。胡杨知道自己有个优点,他从来不高估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屎壳郎,那我就去推粪球儿——尽力就行,不用去搬一座山。”
“我知道我皮下是什么东西,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所以我没什么好气的。”他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胸口,“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表里如一,那就得说出来,让人感觉到。哦,原来你还是爱他的,不是吗?”
“你比你想的,要好得多。”银裴秋气喘吁吁地推开门,他压住自己嗓音里的哽咽,环顾地上那一堆东西,抖着手臂揽住了胡杨的肩,“妈……”
“你能不能等等?”杨丽华定定地看着他,不自觉掉了两滴泪,“等我去订个玻璃柜……把这些东西放起来?”
“好。”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