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这个人生前做过什么,死亡都对她的一生画上了休止符。绵延的只剩下那些无法捉摸的东西,比如眼泪里的爱恨,比如怀念或者还未说出口的愿望。这一切都即将被黄土掩埋,顺着窗沿淌下的水流汇入漫长的时间之河。
事情发生之后,无论原因还是苦衷都已经成为过去——一种被激进者视为无用的东西,可总有人在其中沉湎。胡杨坐车回公司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头晕,他摇开车窗深吸了几口带着水雾的空气,这才解除了一些胸中的窒息感。周白陶就算了,就连银裴秋和肖华都没来参加这个“朋友”的葬礼,他似乎抓住了点儿头绪,可心乱如麻的感觉实在过于难熬。
“你不能原谅他吗?”
风铃碰撞发出几声脆响,微光之中的肖华似乎比玻璃还更透明。他张了张惨白的嘴唇,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被单:“胡杨,原谅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回到从前……”
那天胡杨只是叹气:“可咱们不是还有未来吗?从前,真就那么重要?”
“你的过去,你的记忆,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构成了现在的‘胡杨’。”肖华慢慢闭上眼睛,“但我本来可以不是这样的‘肖华’。”
留有遗憾或许才是人生常态,但胡杨知道这句话并不能安慰到这个人。那天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沉默,沉默地看着,看着肖华对病房外欲言又止的江行云流泪。
他抱着周白陶那件西装打盹儿,连有人半途上车都没发现。等到了目的地,罗清华才把胡杨叫醒。他一看自己空空的手掌,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这衣服不能再丢了我真的没钱了!”
“你瞧瞧他这德性?”周白陶撇了撇嘴,将手上的皮夹塞回包里,“放心,你现在就算扔十件这个衣服也赔得起。”
“……您来啦?”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态度特别不对呢?”
韩小莹下葬那天夜里就是先前定好的试映会,只对小部分预购邀请函的人开放。胡杨叹口气跟着周白陶走向放映厅,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并不想见到“因为自己而来的人”。他垂头跟着周白陶走,第一回没去看那些对向自己的镜头:“我觉得有点儿难受。”
周白陶白了他一眼:“我没工夫跟你伤春悲秋,调整好状态。”
“这是秋哥的作品啊。”
“你就没在里面演角色?”
“啊?”
“这是你的经历加上他的想法所诞生出来的东西,”周白陶难得严肃一回,他们走到拒绝参观的化妆间,周白陶才说出另外半句话,“这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属于参与制作的每一个人……这是所有人的劳动成果,不应该被某个人因为私欲所占据。所以,我看不起韩小莹。”
这不该是以她遗作冠名的电影。周白陶见胡杨不说话,抖了根烟递过去:“因为你之前是偶像,你给电影带来了更多的曝光度,银裴秋都该感谢你。到了这种局面,没有人会在乎看电影的是为谁而来,只要有人看不就行了?会有人被触动的,被内核里的东西。”
“我还以为周哥你只了解怎么搞钱呢。”胡杨接过烟咬在嘴上,挠挠头瞥了一眼镜子里的人,既不是莫承锦,也不是伊利亚,“毕竟我是胡杨嘛,可能性很大!哦对了周哥,不好意思啊,你钱夹里那照片儿昨个儿掉出来了,弄坏一个角。”
“知道是什么画吗?”
“五道口说是列什么坦的白桦林?”
“对。”
“罗清华,你过来。”周白陶找了张凳子随意坐下,从公文包里翻出一个PAD扔到罗清华手上,“之前我锻炼你不少,今后胡杨的工作我会逐渐移交给你……不是想当经纪人吗?怎么这副表情啊?”
谁见了周白陶那一脸慈爱的表情都会吓一跳,更别说罗清华这种初出茅庐的菜鸟。她诚惶诚恐翻看着胡杨接下来的日程安排,视线不断在两个人之间来回跑:“那个,老板,周哥,我会好好干的!老板肯定能红!真的!”
胡杨声音有哑:“我给你赚不到钱了?”
“我的钱够多了,”周白陶摇摇头,“小胡杨,你神仙爷爷我累了,最后陪你一个活动……苹果娱乐的股份我转给了韩承勋,条件是给你开个人工作室。清华虽然个子矮了点儿,气势比我刚进圈子的时候好不少,改天攒个局,带你多认识点儿人。”
“您怎么一副交代遗言的感觉?”
“因为我不打算再在国内待了。”
可能说这话有点儿难以置信,除了赚钱,周白陶还是有其他愿望的。他有节奏地敲击着椅子把手,低头优雅地吐出一口烟。当一个人觉得自己身负使命时,似乎生活都有了盼头——追着那一抹微茫的光,哪怕是烈火焚身也在所不辞。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劳累,从工作中抬起头看到窗外的北京,竟然开始觉得厌倦了。
讨厌办公室的富贵竹,不喜欢对面大楼的霓虹灯,连房间里最喜欢的定窑碗也看不顺眼。他的精力似乎在电影技术审核通过那一瞬间就溜走了,所剩下的只有一具行走的皮囊。
他的感情掩藏的太深,连最亲密的人都难以窥见一二。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发现过周白陶的虚耗与疲惫,但他自己在深夜时都快无法呼吸了。如果英雄迟暮,最多一饭三矢,可恶人如果疲惫,那势必将会被其他人砍掉头颅。周白陶对着胡杨笑了笑,摇头碾灭手上的烟:“听过范蠡吗?我要急流勇退了。”
“好好干,胡杨。你是我带过最有可能性的人。”
那天晚上,胡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的。那115分钟似乎比一辈子还更漫长,他紧紧握住银裴秋的手,深呼吸憋住眼眶里的泪。周白陶坐在胡杨右边,时不时低头翻看着那个皮夹。银裴秋咳了一声,小声问:“这不是谢应当时送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胡杨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
“十二年前他四级过不了,我去当家教,所以他叫我周老师。”周白陶压低声音解释,“银裴秋,替我道个歉吧。”
“我不去。”
“怂狗?”
“怂狗叫谁?”
“你爸今晚必种枇杷树。”
“……”
这次点映会的福利就是拥有一次跟导演和主创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主持人cue到银裴秋才堪堪止住这场幼稚的争吵。他利落地站起身走上台去,回头给胡杨对了对拳:“一会儿好好说。”
有个观众举手提问:“对于您来说,这部电影意味着什么呢?”
银裴秋看了胡杨一眼,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我的儿子……呵,有点儿好笑是吧?怎么说呢?它糅合了很多东西在里面,也蕴含了众多的可能,不像是一个完成品,更像是一个被我珍视的孩子。”
“选用这两个演员之前你知道他们会红吗?现在有人说你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哈哈!”
“廖老师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他是个好演员。”银裴秋淡然一笑,耸耸肩指了指胡杨,“这小孩儿以前在我那综艺上边儿那么能造,我看他不火也难。”
主持人见势cue到下一个流程:“那能谈谈您对这几个演员的看法吗?”
“都是好演员,我没有敷衍你。韩小莹,她的演技我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廖风亭,他的风格很多变,一定能拓展出更多的戏路。胡杨嘛,”银裴秋话锋一转,“是个好人,自由、勇敢、正直且善良。”
“下面有请主演上台,观众们可以提问啦!”
胡杨和银裴秋擦肩而过,两人见面抱了抱,这才接过话筒回答观众的问题。有人说这个角色跟胡杨的背景很像,他便立刻让主持人切出陈叔预录的那段视频。老人面对镜头还有些局促,他牵着卡佳的手慢慢地诉说着当年的婴儿潮,像极了在川藏时听到那首老藏民迎风而唱的哀歌。
胡杨揉了揉眼睛,强作镇定地说:“我,就是其中一员。我是一个弃婴,被……遗弃在原种场的大门口。这是我长大的孤儿院,那个特别漂亮的俄罗斯小姑娘是我妹妹卡佳。不准对她起什么心思啊,我可是会揍人的好大哥!”
虽然大部分人都极力避免提及韩小莹的自杀,但总有不识趣儿且好奇的人。有个观众接了话筒就问:“那你怎么看待韩小莹自杀事件?她的死是不是跟电影情节有关?”
“照你这么说,是不是演过自杀的角儿都得死?”胡杨垂下头说,“那是她的选择,我尊重她,也尊重银裴秋导演,所以不多说。”
他下意识地摸着那条银色的樱花项链,当主持人问起胡杨怎么看待这部电影时,他终于笑了出来:“我觉着这一系列的事儿,对我来说就是……一张肉色贴纸引发的血案?我其实很早就认识银导了,最开始是因为一张肉色的贴纸,牵扯出很多哭笑不得的事情。”
“虽然说不上圆满,比如这里面很多想表达的东西都不可说,但是……”他顿了顿,朝银裴秋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但我真的一秒也没有后悔过。”
“谢谢大家听完我的故事。”
周白陶番外漫长的花期
如果金子能开花,那周白陶的后花园里绝对不会种其他植物了。银裴秋当年就是用这一句话介绍了周白陶,并顺利赢得了后者的一个白眼。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银裴秋就没见过周白陶这种人——也不是抠搜,他感觉周白陶兜里每一个子儿都是用来获取利益的筹码,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在刀刃上。
从初中起周白陶就开始接触金融理财,家里也放任他这么做——反正零花钱也不缺,看看基金股票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成年之后能接触的事物就更多了,他炒过期货股票,也会定期购入理财产品,但账户里的钱越来越多,他却没有收到那种所谓的成就感。
“科创板有只股票涨势不错,”十年前他夹着电话在银裴秋学校里乱撞,手上还提了堆银裴秋他妈买的水果,“上回那只我已经高价沽空,这回买入应该能赚个两三倍……你宿舍到底在哪栋?老子还得回去看股市!”
“我找个人接你!”银裴秋咬着烟趴在电脑前敲字儿,“谢应!”
“他刚去澡堂了,我记得桦哥在楼下吹风。”
“行,周白陶个儿不高,应该是穿衬衣的,好找。”
“……你不也穿衬衣吗?”
去找长凳子上看书的,他会带你过来。银裴秋这人一旦开始写东西就不理人,周白陶气得咬牙切齿,还是得帮他老娘把东西送到。他身上那件灰衬衣早湿透了,不知道这银制的袖口会不会氧化发黑,估摸着这趟过后又得换一对儿。正当他走到树下想躲个阴凉,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到了对街那抹白色的影子。叶隙的阳光垂落在那个人的身上,似乎像是日光温柔地抚摸着灌木丛中的白蔷。
那人抬起脸对周白陶笑了笑,合上书向他颔首示意:“跟我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低哑的声音,周白陶觉得银裴秋就是公鸭嗓,陈桦听起来就只有一个词能形容,Erotic。哪怕是十年之后他都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换气声,好像一罐汽水在他耳边开了拉环,每吐一个词,淡紫色的气泡就带着葡萄味在他的耳膜旁侧破裂。
他从不轻信别人,却对陈桦所说的每一个词都信赖非常。那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夏天,烈日挂到了十月,秋蝉鸣叫不止,他似乎从未离开过那个夏天。
认识陈桦之前,周白陶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过“辜负”这两个字。情欲和爱本就是分开的,在床上说说识趣儿的话,不过就是增添情欲的道具。在床上他从来不掩饰自己当前的感受,当然,床下清醒之后又是另外一个人了。当他第一次吻了吻陈桦的嘴唇,那人才在震惊中用低哑的嗓音问:“你不觉得,你辜负了谢应的感情吗?”
和银裴秋关系好点儿那几个人都知道,谢应一见了周白陶,眼神儿就黏在他身上下不来。说是带着偏执的迷恋也好,不理解周白陶这样的人也罢——他们上过床,但并非是情侣关系,甚至连朋友都说不上。周白陶并不觉得“补课老师”和“学生”上床有什么不对,他冷笑一声:“人都有欲望,不是吗?他爱我,我就一定要喜欢他?”
“至少在和他上床之前,你得问问,他是不是准备剖开自己的胸膛,要把整颗心献给你当成无用的装饰品。”
“你说话真没意思……无用,这个词用得好。”
“那你为什么吻我呢?性欲,还是爱?”
“我不会爱上谁,陈桦。”周白陶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
“你不敢回答,”陈桦弯月似的眼睛流动着狡黠的光,他欺身上前逼着周白陶与自己对视,一字一顿地说,“但我可以陪你疯一回。”
心和爱一样,悬挂在身上或许能显示出某些价值,但对于周白陶和陈桦来说,那都是无用的装饰品。追求陈桦的人不算少,甚至有人开着豪车到校门外堵他。那些人许诺好资源,或者直白地表露自己的爱,可这些人都被陈桦拒之门外:“我不需要,谢谢。”
他不需要周白陶帮他管理闲钱,也不要昂贵的礼物,甚至不需要对他付出爱情。陈桦的执念从来不在爱情方面,他曾静静地靠在床边端详周白陶的脸,又轻又缓地说:“我不要你的爱情,白陶……爱情会阻挡人的脚步,有时候丧失理智也很好,但是疯癫的终结又是什么呢?陨落?毁灭?它伴随着人类的文明而生,大概也会像中世纪的愚人,最终葬身在一片汪洋里。”
“你这话倒像是要为理想付出一切?”
“我可能比银裴秋更加理想主义,从我接触到表演开始,我就想过要为它付出所有。”
gu903();“包括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