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伟槐冷冷的看着她,当初之所以选她做妻室,一是大哥大嫂看中她,他也听闻她虽是庶女,但自幼德言容功都极是出众,想来一定会好好操持家事,对芙儿沅儿都好的。二是他当时还年轻,只得一个庶子,自然也是想要生个嫡子。
只可惜这么多年,也还没能如愿,倒让沅儿成了这般模样。
小赵氏见将军迈出门的腿停了下来,是愿意听她分辩的意思,忙哽咽道:“老爷,妾身自知自己是错大了,妾身幼时眼见姐姐样样出挑,乃是嫡出女中的佼佼者,但沅儿生性胆小,妾身教养了多回,反倒让她对读书习字,琴棋书画生了厌恶。
又因妾身到底不是生母,好多事情不好直言不讳,这便……总觉得她大些懂事些,就会好了,倒不如等她学会了再出门,故而总是约束她在家中……”
郑伟槐虽说还是怒气冲天,但到底眉眼还是松动了些:“女儿家若总约束在家里,又怎可能见到世面?你啊你,这样一来,岂不是耽搁了沅儿?她可是我唯一的嫡女啊。”
小赵氏咬着牙,只恨自己肚皮不争气,这么多年也没生个一男半女。但面上依旧柔软,只道:“老爷,实在是妾身之过啊,但是妾身绝没有对孩儿们不好的心思。老爷您想想,芙儿在妾身的教导之下,出落得落落大方,如今在洛城算是一等一的才女啊。”
她抬眼,见郑伟槐面有所思,只咬牙做委屈状,缓缓说道:“有时候妾身也会想,同样是老爷您的女儿,为什么差别就这样大……”
□□裸的上眼药,但郑伟槐身为武将,并不曾仔细分辩,反而赞同的点点头。
就在小赵氏心中大喜之时,郑伟槐站起来。
“你说得不错,沅儿实在是被耽搁了,如今都十四了,若不严加管教,恐怕会来不及。我今日已经修书一封,给我的老师。”
小赵氏手足无措:“老爷的老师?”
将军是武将,功夫都是老将军以及郑沅的外祖亲手教授,哪里来的老师。
郑沅拎着灯笼,一路走到祠堂。今天是祖父的忌日,八年前的今日,祖父战死沙场,但是偏偏腊八宫宴,是大齐开国皇帝定下的规矩。将军府年年参宴,祭拜祖父的事情,便只大伯父和父亲早起是祭拜一下,时辰不多,自是匆忙极了。
前世也是郑沅及笄后跟着祖母,方知年年腊八的深夜,祖母都会偷偷去祭拜祖父。
她今日并不诚心,不过是希望引起祖母的注意罢了。及笄还要等一年,她等不及了。
其实祠堂郑沅没有少来,平日但凡一点错处,小赵氏都要罚她来跪。口口声声说的是,要她在她生母跟前忏悔。
她从前不懂,后来才晓得,哪里是要她忏悔,分明是要生母在天上看着她的日子,过得是何等的辛苦。
但她也不明白,母亲早就过世了,小赵氏是母亲过世后才嫁过来的,为什么对母亲,会有那样大的恨意。
郑沅缓缓走到灵牌之前,认真的看了看祖父的牌位,又认真的看了看娘亲的牌位。这些东西,前世她也端详了很久,娘亲的牌位,平时都无人打理,但父亲一归家,就会干干净净。
不知是小赵氏做样子,还是父亲记挂娘亲。
郑沅的看着看着,眼泪就当真涌了出来。渐渐的从低泣变成了大哭,只这大哭,也压抑着声音,怕惊动了旁人。
她原是想要来吸引祖母的注意,可这会儿却是真心实意的哭泣。
她趴在蒲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打着哭嗝边问:“祖父,您为什么要走得那样早?若您还在,家里也不会是这样。还有娘亲,您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人?让我留在这里,仰人鼻息过日子?您看得到女儿所受的苦么?干脆将女儿带走,带走啊……”
她心中着实悲凉,前世熬了那样久,为什么要她重生,要她接着熬?到底是祖父看将军府的落败心有不忍,让她回来扭转乾坤,还是娘亲觉得她本该是尊贵的嫡女,不能活成蝼蚁一般?
可单凭她一己之力,真的能改变前世的种种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沅略略清醒过来,抹了眼泪往外看。寂静无声,连风都没有一丝,祖母是没来过,还是来了也无动于衷?
她很是失望,祖母这条路,走不通啊。
她慢慢站起来,擦了泪将祠堂略作清理,这才慢吞吞回了院子。看样子还是得从父亲那里着手,可是父亲过完年,便又要启程去悦城了。
☆、第9章
第二日一早,郑伟槐去了江掌院府中。翰林掌院江家,是清流勋贵,洛城鼎鼎有名的洛城书院,历代都由江家来安顿。
江掌院为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刻板,刻板于别人来说不是优点,但江家一门,却将刻板二字发挥到了极致。譬如这洛城书院,能入学的公子贵女,皆是既富又贵,且还需文采非凡。当然,也有例外的,若有一门学科优异,便也能破格录取。
此刻江掌院摸着胡须眯着眼:“你的意思,是说郑沅身无长物,你却想让她入学院?”
郑伟槐小心翼翼拱手:“还望老师成全。”
江掌院哈哈一笑:“洛城书院,便是皇上下旨,我也不会听从的,伟槐,你觉得我会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孩入院吗?”
郑伟槐犹豫片刻,问道:“老师,沅儿她刺绣还不错。”
“可是学院并不考究刺绣,琴棋书画,马术武学,诗歌鉴赏,若有一样她能拿得出手的——伟槐,洛城女儿家自幼学习,别说样样精通,便是一样也可。”
郑伟槐的脸红到脖子根,母亲爱琴,幼时郑沅跟着母亲,琴艺画技皆是不差,甚至还能跳一段舞,背几首诗。但如今恐怕,全都不会了。
他只能叹了声:“老师,这孩子已然是被我那愚蠢的继室给毁了,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江掌院沉吟许久,到底是不忍心拒绝他:“这样吧,过几日你带她来书院,我考考她,若是合适,便且先入院再论……”
郑伟槐大喜过望,忙不迭站起来作揖:“多谢老师。”
江掌院只摆手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听你那样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倒是我手中有些学生,都是不错,你可以请回去给你女儿做西席。”
郑伟槐沉了脸,虽则小赵氏说得委屈,他总不能再信任小赵氏了。可是信任谁呢?大嫂倒是个合适的,但大嫂主理中馈,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太多,他总不能为了沅儿单独去求大嫂吧。
若是不行,干脆让沅儿跟着婉儿一起得了,反正大嫂一个也是教养,两个也是。
……
当郑沅得知父亲要带她去洛城书院之时,着实是大吃一惊。这洛城书院是需得考试的,女孩儿年满十岁就可以参加考试,考试通过便能入学。郑芙与大房的郑婉,便都通过了考试入了学,而她当时生了病错过了,考都不曾考。
这样严苛的考试,代表的则是身份学识,郑芙便是因为考上了洛城书院,一跃成了贵女中的佼佼者。
而且书院还有一个特殊的规定,哪怕你能入学考试,每两年升班的考试,若考不过,也是要被刷下来的。这升班考试,比入学考试要难得多。
入学考试尚能只考单科,可升班考试,需得八之选五,五门通过了,才能升学。为了这五门通过的考试,多少公子贵女在家勤学苦练——洛城书院的含金量不低,将来婚嫁事上也是大大的加分。
她郑沅一向是什么都不会,父亲怎么会想要带她去书院?走后门基本上事不可能的,难道父亲以为她有本事扭转乾坤不成?
若真是如此,那她便来扭转来试试。
郑沅站在门口与郑芙郑婉两个干瞪眼。
郑婉最是沉不住气:“三叔真是的,做什么要她去?她啥都不会,去了还丢咱们将军府的脸。”
郑芙轻笑一声:“二妹妹不要胡说,三妹妹自有她的好处,说不准今日掌院大人开了恩,让她入学了呢。”
掌院大人开恩,那是不可能的,郑沅去了,也只能灰溜溜回来。丢将军府的脸?有她郑芙这个才女在,将军府的脸丢不到哪里去,倒是郑沅,本就被压一头,今日落选之事被传扬出去,还不把人给笑死。
她轻睨了眼郑婉,郑婉是个大嘴巴,不用她出马,今日的事情都会宣扬得四处都是。
郑伟槐走出来,大手一挥,将三个女孩招呼上了马车。
“沅儿莫怕,江掌院是爹爹的老师,为人慈祥和善,今日他问什么,你只管回答便是。”
郑婉故作天真的问道:“三叔,可是三妹妹什么都不会,难道掌院大人还能单独给她开后门么?”
郑伟槐看着低头的郑沅,心中不是滋味,但郑婉不是他的女儿,他自是不好开口训斥。
便只安抚的拍拍郑沅的手:“沅儿,你的字还是不错的,一会儿若是掌院问你会什么,你就说字稍稍能写几个,知道么?”
郑芙心中狂笑,就郑沅那个字?只能算是工整罢了,十岁孩童都写得比她有风格。
郑沅则抬起头,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的模样,微笑着点头:“父亲放心,沅儿都知道。”
郑伟槐疑惑的看了看她,是不是觉得注定会失败,索性破罐子破摔?
等到了书院,郑伟槐先下车,看郑芙与郑婉依次下来,才迎上去,将郑沅小心翼翼的接了下来。
郑芙看在眼里,嫉妒得要命。父亲待她不错,每次回来都夸赞她,可是这次,父亲眼中似乎只有郑沅,连下马车也要亲自去扶,哪里就这样娇弱了呢?
此刻正是上学的时辰,学院门口停满了马车,公子贵女们纷纷下车。郑芙是甲院最优秀的学生,喜欢与之往来的贵女多,慕恋她的少年郎也是不少。
不过今日,除了常见的郑芙郑婉,竟还多了个小姑娘。
众人细细打量那姑娘,约莫十三岁上下,年级小小却极是出众,眉眼与郑芙有那么一点相似,又更美上几分,此刻正气定神闲站在后面。
便有好事者打听:“这是郑家哪一位姑娘?”
“宫宴时你没注意么?就是郑芙的那位三妹妹,郑家三房嫡出的郑沅。”
“郑沅?不是说郑沅很普通么?这样一看,比郑芙还要好看呢,再长两年怕是明艳不可方物呢。”
只听一个清丽的声音:“女儿家好不好看有什么要紧的?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若是胸无点墨,端靠爹娘给的皮囊,才真叫人贻笑大方。”
郑沅略略抬头,看了看这个声音不小的女孩,她认识,江家嫡女江筠蓉,正是江掌院的亲孙女。这个江筠蓉承了江家一脉的清高刻板,最是喜欢那些文采非凡的少女。
像自己这个草包名声,江筠蓉这等人肯定是不屑一顾的。
郑伟槐原是去一旁与门房说情况去了,这会儿回来,就看见纷纷扰扰一大堆人,正围着郑芙与郑沅。
郑芙则轻声解释:“我父亲今天带三妹妹过来,是要送去掌院大人那里考试的,若是考上了,将来便是同窗了。”
然而人群之中,不屑的人更多。
郑伟槐心中升腾一股怒火,偏生面对着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这怒火是想发,也无处发啊。
他重重咳嗽一声,虎着脸说道:“芙儿婉儿,你们且先进去。沅儿跟为父过来。”
郑沅气定神闲,只略略点头,还冲着人群之中关系好的袁婷婷笑了笑,这才随着父亲走了。
等他们走远,人群又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你们发现没有,这个郑沅,跟从前似乎不大一样了,从前不是说她不仅啥也不会,还胆小畏缩的么?”
“估摸着是有父亲撑腰了,胆子也大了。”
袁婷婷听不下去,只冷冷说道:“闲时莫论他人非,夫子教授的东西,都不知学到哪里去了。”
议论声这才小了下来,靖卿伯府的嫡小姐非是寻常人能惹的。更何况还是个病秧子,万一惹怒了她,她一下子倒在地上,谁能担得起?
洛城书院分了东西两个大院,东面是男院,西面是女院,两相对比,男院比女院大得多。
郑沅与父亲跟着一名夫子模样的人,一路往东院走到最里面,然后绕去后院,后院宽广,比前面东西两院还要大多了,还能听到马匹的长嘶声。
郑伟槐见郑沅往里头张望,不由笑起来解释:“那边是练武场和习马术的,沅儿若是喜欢,将来也可以练一练。”
郑沅颔首轻笑:“可我,一点都不会。”
郑伟槐似有些怅然:“你娘从前马术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好……”
郑沅抬眼看他,见他目光盯着被围起来的后院,似乎在缅怀什么东西。
前世郑沅只知生母是悦城城主吴家的千金小姐,祖母说她乃将门虎女,可这怎么个将门虎女法,郑沅并不知道,难道是如同周依秀那般?
——虽说周依秀很好,但性子很是跳脱,娘亲若是这样的话,好似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转眼又到了一排房屋,夫子带他们走到最里面那间最大的,方转身离去。
郑伟槐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老师,学生来了。”
郑沅依着父亲的模样,亦是恭敬的行礼:“掌院大人。”
☆、第10章
江掌院正在烹茶,示意他们坐了。郑沅自觉的跪坐在一侧,伸手接过江掌院手中的茶具,细细烹了,又将浮末撇去,这才给二人倒上茶。
郑伟槐问:“你如何会烹茶的?”
郑沅微微偏头,认真的想了想方道:“女儿不知,可是见着掌院大人烹茶,无端端就觉得,似乎祖母这么教过我。”
说罢,自己又笑起来:“可我都不记得祖母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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