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不会不记得祖母的样子,只若真的十四岁,是该不记得的。
郑伟槐有片刻失神,没有再说。
江掌院方开口问她:“烹茶之道,可懂?”
郑沅虽是摇头,却落落大方:“学生不曾学过。”
江掌院笑起来:“若不曾学,能烹得这手好茶,可算是天分不可多得啊。”
郑沅抿唇微笑:“学生天分不佳,只是看得到大人之手法,学得皮毛而已。”
江掌院看了眼郑伟槐,见他一脸自豪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只继续问郑沅:“你想入学院?”
郑沅忙端正了脸色,认真坐好点头道:“是。”
“你有什么才学,可让我见识见识?”
郑沅踌躇片刻,若说才学,她算不上是顶好的,但都不差。小赵氏唯一没约束她的,便是读书,各式各样的书籍,她都甚是爱看爱学。甚至因为重生,还有一两样很是能拿出手的。
可这会儿不是施展才华的时候,需得让江掌院满意,又不能让父亲觉得突兀。看样子,还是将字拿出来比较好。
她走到桌前铺开纸磨了墨,细细写下一篇《琵琶行》。
江掌院看了郑沅一眼,方觉这个丫头,并不如她父亲想的那样无用。白居易的《琵琶行》,用琵琶女的身世来感慨自己的悲切。
不止如此,《琵琶行》一文较长,若不是细细阅过背过,默下来自然是不容易。郑沅不仅要表现她的悲切,更要展现的是她平日的用功,以及习字时的定力。
郑伟槐不如掌院想得多,只心中忐忑,沅儿这字写得是认真仔细,但到底练得太少了,连基本的字体也没练出来。
江掌院“嗯”了声,蹙眉点评道:“字还可以,不过郑沅太过急躁了。”
郑伟槐一愣,字可以?
郑沅忙低头说道:“大人教训得是。”
江掌院冷笑一声:“可是,太过急躁之人,一般都爱攀比,你基础太差,若是入了学院,岂不是带坏了学院的风气?”
郑伟槐大惊失色,想要分辩的时候,江掌院抬抬手,示意他不要做声,只看郑沅怎么回复。
郑沅脸色平静,点头应道:“大人说得不错,但有人急躁是心思迫切,想要努力钻营,有人则是因为时日不多。学生自认为不是好攀比之人,只因从前耽搁的时辰太久,韶华易逝,学生,没有几年能耽搁的了。”
郑伟峰怔怔的看着女儿,宫宴那日,继妻与他分辩之后,他心中也存有一丝心思,虽说沅儿如今这样,是继妻之过,但焉能说不是沅儿自己不上进?他不是想要怪罪沅儿,只觉得沅儿年幼,不懂上进也是正常。
可今日听沅儿这样一说,方觉继妻那日的话,根本不是实际,沅儿从来都是好孩子。他总算也懂老师所说,字不错的意思了。
不是真的字不错,而是沅儿有在用心学习。
郑沅出了学院的门,并没有很欣喜的模样。反倒是郑伟槐喜不自胜,回头瞧见女儿宠辱不惊的样子,方略略沉下性子,心道女儿比他这个做老子的还要沉静些呢。
江掌院允了郑沅入学,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开春之后。那时候郑伟槐也该走了,只是到底沅儿有了依托,他也能放心些。
此刻的洛出书元,消息传开来,郑沅竟然通过了江掌院的入学考试?一时间整个学院都如同惊雷一般闹开了。
有赞扬的:“我就觉得这个郑沅非是一般人,今日这样多人嘲讽她,她脸色都不变呢。”
但到底是不赞同的居多。
“连郑沅那样一个草包都能入学院?听闻老将军与掌院大人是好友,大将军曾师从掌院大人呢。”
江筠蓉虽也瞧不上郑沅,但更听不惯有人说她祖父,当下讥讽道:“我祖父是什么样的人,洛城人人皆知,你这意思,是我祖父故意放水咯?”
那人立刻噤声不敢说话,江掌院是个老古板,江筠蓉则是个小古板,嘴皮子利索着,不敢惹不敢惹。
不过那郑沅,倒是得等明年才能看她的笑话了。
郑芙坐在桌前,听着纷纷扰扰的声音,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去了。郑沅竟然通过了江掌院的考试?这怎么可能,郑沅分明就是个草包,是弄错了吗?还是江掌院真的肯为了父亲,而开后门?
她心中隐隐不安,她比郑沅大一岁,从小就看着郑沅得了全家的疼宠,祖母父亲,目光永远在郑沅的身上。哪怕后来祖母不问世事了,郑沅却一天天长成,一天天明艳起来,她晓得自己不如郑沅。
越晓得,才会越难受。好不容易嫡母将郑沅打落泥土之中,难道就这样要起来了么?
郑芙眼神微闪,不行,绝不可以坐以待毙。
回了府,郑沅坐在窗前发呆,总算是艰难的迈出了第一步,明年过了正月十五,她就能入学了。前世那个草包美人郑沅,从此以后都不会存在。
但除了入学,更要紧的是家里,毕竟身边的下人都不贴心,只要父亲一走,小赵氏有一百种方法,让她上不了学,她可不能这么快就满足。
若是祖母能提前出来就好了,前世到了祖母跟前,祖母将她身边的嬷嬷丫鬟全给换掉了,还帮她找回之前的宁嬷嬷与芳绫,都是娘亲留给她的,贴心的人。但还有个大丫鬟芳绡,却是刚巧在年初得了痢疾,又是庄子上做苦力的奴仆,得不到好照顾,没了。
今生要想法子,保住芳绡的性命。
郑沅冥思苦想,突然眼睛一亮,想到今日爹爹说起娘亲时的,那怅然的样子。父亲记挂着娘亲,她可不可以借由这一点,说服父亲将宁嬷嬷她们换回来?
她说干就干,立时就到了大厨房去。其实院里是有小厨房的,郑芙郑芷两个都有自己的厨娘,但郑沅没有,设个小厨房,完全就是做给父亲看,代表小赵氏不曾偏私罢了。
大厨房倒是一应俱全,前世祖母爱喝鸽子汤,她若是得了闲,总要亲自炖一碗给祖母喝。那时候祖母絮叨,总说老三承了她的口味,也爱喝。
老三,当然就是郑沅的父亲了。虽说前世不曾做过,今生却还来得及。
听说是做给将军的,厨子也并不敢含糊,帮着杀了新鲜的鸽子,备了一点点参片,还泡发了一点干香菇。
郑沅最是拿手,炖了足足一个时辰,天已经黑了下来。她才端着汤,往书房走去。
听府内的下人说,将军恼了三夫人,晚上不是去霜姨娘和青姨娘那儿,就是去书房歇息。这会儿时辰尚早,郑沅笃定父亲一定是在书房。
还没过去,便见书房中的灯燃着,远远的还能瞧见窗子上父亲的剪影。郑沅心中高兴,不止是为了自己的计划,更是因为她的父亲还活着,死过一次的人,觉得自己与亲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守门的这个亲卫姓秦,是前世父亲死后,安排来接她走的两个人之一。
郑沅甜甜一笑:“秦叔叔,我父亲可在房内?”
秦亲卫没想到姑娘竟然记得他,感动极了,忙点头应了:“三姑娘稍后,我这便去替姑娘通禀。”
房门再打开来,郑伟槐出来,蹙着眉看着郑沅,接过她手中的汤:“天凉,又这般晚了,你跑出来做什么?仔细受了寒,可有你受的。”
郑沅抿了抿唇,一副怯怯的模样:“女儿以前听宁嬷嬷说,祖母与父亲都爱喝鸽子汤,女儿从前不孝,没有侍奉好祖母与父亲,还望父亲莫要嫌弃。”
郑伟槐哪里会嫌弃,只忙让她进了屋暖和暖和,心道沅儿素来胆子小,今日敢来给他送汤,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今日事多,晚膳用得不够,这会儿正好饿了,郑伟槐端了汤开始吃,又问:“沅儿自己吃过了没有?”
郑沅略略一愣,含糊着:“沅儿不饿。”
郑伟槐也没在意,在军中养成狼吞虎咽的习惯,不一会儿便连肉带汤,全都给吃光了。
一抬头,瞧见郑沅激动的看着他,很是高兴的模样。
他低头看看汤,下意识的答道:“很好喝。”
郑沅立刻羞涩的坐好了:“父亲爱喝就好了,往后女儿常给父亲炖。”
☆、第11章
郑伟槐踌躇片刻,还是说道:“其实吧,爹爹对吃食这方面,并不是很讲究,有时候军中没有吃的,野菜树根,也会刨出来吃掉。至于你嬷嬷说的我爱吃,大抵是从前你祖母还在的时候喜欢,我便总陪着她吃的缘故。”
郑沅心中感慨,原来祖母与父亲这对母子互相牵挂着对方。父亲并没有很喜欢,只因祖母喜欢,他便也喜欢,而祖母每逢吃的时候,都要絮絮叨叨,记着她的三子也喜欢。
只是二人都太过固执,闹到如今这个局面来。
她略略抬头:“许是女儿记错了,毕竟宁嬷嬷不在女儿身边已经很多年了。”
郑伟槐“哦”了一声,郑沅立刻换了话题。
“父亲……女儿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但是平日也不大敢问。”
郑伟槐回过神:“沅儿但问无妨,在爹爹这里,没什么不能问的。”
郑沅咬着下唇,怯怯道:“我有时候见大姐姐和四妹妹,都有自己的姨娘,日日都能见面。沅儿的娘亲却是一尊牌位,今日听到父亲说起娘亲,沅儿很想问一问,娘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郑伟槐失神了,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户沉默很久,缓缓念了句诗:“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
父女二人坐在屋内都没有再言语,郑沅仿佛不曾问过娘亲时什么样的,而郑伟槐也不曾听到过一半。
许久郑沅方开口:“沅儿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依稀好似宁嬷嬷与女儿说过些许娘亲年轻时的风姿……对了爹爹,宁嬷嬷她们是犯了什么错啊?”
郑伟槐回过神笑道:“她们太不精心了,你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夏季从荷塘里落水了,你母亲生了大气,将她们赶到庄子上受罚,给你换了新的人伺候。”
郑沅面上又是一副茫然:“原来如此啊,想必那时候沅儿病得不轻吧。”
郑伟槐微微一愣,他也是年底回洛城的时候才得知这件事情的,那时候沅儿早已大好了,更不知她当时病得如何。
郑沅面上带着少女的娇憨:“前阵子大姐姐与我玩笑,将我丢在林子里受了三个时辰的冻,母亲也只是罚了曹嬷嬷与碧衣三个月月钱,可见宁嬷嬷她们更加可恶,才让母亲生了那样大的气。”
郑伟槐大惊失色,他是听说沅儿受了寒生了场病,但荏苒只说是沅儿自己贪玩,又说沅儿已经大好了,原来事实并非是这样?
只他再看向女儿的时候,却见女儿偷偷打了个哈欠。
郑沅是真的疲累,又知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便微微打起精神:“父亲,那女儿先回去了。”
郑伟槐点点头,疑心的看着女儿的背影,想了许久,让秦亲卫进来:“你去查一查三小姐前阵子在庄子上走丢的事情……”
等秦亲卫快要出去的时候,他又喊住:“老秦,你给我挑两个人,就当做普通的伙计,放在府里。”
……
第二日一早,郑沅醒了,喊半天,都没见着碧衣进来。许久才有个十岁样子的小丫鬟端了水,过来,说是要伺候姑娘起床。
郑沅疑惑,这小丫鬟还算得上麻利,但究竟太过年幼了。
“碧衣呢?”
小丫鬟忙道:“将军说曹嬷嬷与碧衣伺候姑娘您不精心,已经打发了。”
郑沅想不到父亲办事这样利落,不由得更好奇了:“你叫什么?”
“奴婢小寒,是别苑的。将军一早让人将奴婢接过来,先侍奉姑娘,等晚些时候嬷嬷姐姐们过来,姑娘便有人伺候了。”
郑沅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外头的声响,是赵氏掀了帘子进来,却是一脸心焦的模样。
“哎呦我的儿,受了这么些委屈,大伯母都不知道呐……”
郑沅眼神暗了暗,没想到大伯母的动作更快,父亲刚换了人,她就过来了。
赵氏抚摸着郑沅的手,面上全是慈爱:“现下到了年底,丫鬟奴仆不好配,大伯母随意带了几个过来给你伺候着,等年初了人牙带人过来,你自个儿挑选,好不好?”
郑沅有些猝不及防,半晌才讷讷:“大伯母,碧衣呢?”
赵氏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很快笑道:“傻丫头,她们伺候不当,当然是送走了。从前大伯母就想送她们走的,偏生有你母亲,大伯母也不好越了去管你的事儿……”
郑沅心内冷笑,小赵氏样样都听你的,你还不好意思管?
这时听到院里郑伟槐的声音:“沅儿起了没?”
倒不需要应付这虚伪的赵氏了,郑沅忙挣开赵氏的手,奔向外面,欢喜的走到父亲跟前:“父亲,沅儿起来了。”
赵氏顾不得与郑沅计较,跟出来看着三叔笑道:“三叔过来了,我一早听说三叔把沅儿院里的嬷嬷丫鬟打发了,可这会儿哪里寻得到人?这不,我带了几个嬷嬷丫鬟,由沅儿来挑。”
郑伟槐冷冷的摇头:“多谢大嫂了,不过不必了,我将从前阿念留给沅儿的奴仆寻回来了,又从别院调了几个过来,是够用了。”
赵氏面上没有一丝被三叔冲撞后的恼怒,只慈爱着点头道:“还是三叔细心。”
她自觉留在这里也是无趣,心中对自己那个庶妹更是不满了。将军这模样,分明是厌恶了庶妹,连带着对她也不喜起来。
等赵氏一走,宁嬷嬷芳绫芳绡三个立时上来跪着,哭得是不能自已。
“姑娘,老奴不曾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姑娘您……姑娘越大,越像夫人了。”
郑沅心中亦是感慨万分,但她到底自持着没有失态。在父亲看来,她早就不大记得眼前的人了呢。
郑伟槐确实以为郑沅不认识她们,忙笑道:“沅儿,这是你还没出生,你娘就给你准备的嬷嬷丫鬟。宁嬷嬷,沅儿身子不好,之前的事情也记不大清楚了,往后你们要尽心尽力伺候,知道吗?”
三个人忙不迭应了。
郑沅认了人,总算是把心里头憋闷的苦楚给发泄出了,哭得眼泪汹涌,险些没憋过去。
郑伟槐上前给她抚背:“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是还有别的不满意么?与父亲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