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之又玄的声音终于离开了耳畔,搅起心中思绪万千,杂乱无章。
沈时珍紧紧锁着眉目,既顺不清条条纷乱的念头,于是索性先丢在一旁,眉目舒展开来,连嘴角都微微上扬,用一种清平的调调,淡然应道:“恕民女愚钝,不知大人所言之意。民女只知,猫鼠天生为敌,而自古以来,便是邪不胜正,鼠斗不过猫。”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沈时珍与许咏的目的,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所以现在,是开始正面交锋了吗?
第44章廿七
拾:
接下来的几日,许咏和沈时珍并不敢擅自行动。
而关于那箱中是否是官银一事已经不重要了。乌克铭既知道他们的目的,又如此光明正大地带着箱子去见沈时珍,想来是自有计谋,不怕旁人查证设计。
时光匆过,带着深深的挫败感度了四日,转眼便是初十——沈时珍与许咏的大婚之日。
尚书大人与妙手名医的结合,怎么想,大家都觉般配。更何况两人是青梅竹马,相貌自是都能称作俊美。
这样一对,被坊间百姓称为天作之合,郎才女貌,天生绝配。
红色一直都象征着热情,喜庆,和愉悦。
于是大红色的灯笼同时挂满了沈许两府,赤色纱幔皆系挂树梢,柔柔垂落在地,无风时不动如画卷,起风时轻缓如舞姬。从朱色大门到喜色大堂,数十棵树,数十条纱幔。
金色的光辉透过那些繁密的枝叶洒落下点点盎然光明,倾泻于绵延地上的十里红锦,又映着条条薄如蝉翼的纱幔,敛起无数红光与金光交错缤纷。有人经过时,落在人们的脸上,煞是好看。无人时便普照在周围的方寸之地,如仙境,却又觉得,仙境应是不过如此。
十里红妆,众宾言笑。吉时将到,沈时珍却还在屋中对着铜镜细细盯着自己。
今日的妆容亦是阿九画的,还有这身红火的嫁衣。
青黛眉锋细细长长,红纸点唇,将面红润。而嫁衣如瓣,笼着她这花中一蕊。
阿九学什么都快。跟了她不过数十年,却已学了一身的技艺。有时沈时珍都会忘记她是妖的这件事,会以为她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到若不是一张脸还算清秀,几乎能淹没于茫茫人海。
她今日便要出嫁。其实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生活,不过是冠上一个尚书夫人的头衔。
镜中人看上去是比平时更加娇艳的模样,可她一双眉头蹙着,宛如一朵含苞的花。
心中始终有阴霾挥之不去,乌克铭几日前的“提醒”难免不让人重视。而他口中的“大礼”,自然不会是真的珍珠宝石,观音玉佛。
沈时珍有些郁闷——若不是因为乌克铭一事,她今日本该是欢欢喜喜地出嫁,又怎会像现在这般担忧。
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良久,视线稍移,便见身后垂手凝立之人是难得的面上红润,较起平常略显喜庆。
阿九今日换了一身衣裳,不同往日的素白,应是为了衬景,遂是着了一袭红衣。
红衣束腰,显得她身形更加单薄。
见阿九气色虽佳,眉眼间却带了疲惫,于是出声问道:“可是困了?”
阿九懒懒抬眸,仍是正正瞧她一眼,轻声回答:“今日便得休眠了。”
“那先去睡着吧。”
“可我想看到小姐成亲。”阿九虽困,还是一脸的认真。
沈时珍只得无奈点头,又嘱咐一句:“实在困极,便去睡着。反正不过数月,还能再见。”
一到休眠日,阿九便会变得尤其困乏。
有一次她想着能否拖着时间,不陷入沉睡,便强迫自己睁着双眼。然而那次却是在替沈时珍打水途中昏昏沉沉,竟一头栽入井里,顺着井水,一路飘到了数里开外的河中。把当时发现阿九伏在岸边的人吓得着实不轻,一惊之下上报给了官府。
正在家中闲坐的沈时珍听闻此事,心知是阿九,便急忙赶往衙门领回了睡如死尸般的书妖。
想到“冷面”阿九还有这么一段趣事,沈时珍便忍不住发笑。
才笑出了声,耳中忽地听到一阵敲门声,声音不响,却很清晰。
阿九将门打开,便见缓慢渡进来一人。是个男子,约莫四十年纪的模样,但精神矍铄,头发中夹着半数银丝,眼眸却亮得很,像是漆黑一片的夜空缀了两颗星星。
男子衣着相较华贵,但他似是身形太过削瘦,因此衣服不大合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与红艳的衣裳相比,肤色看上去略显暗沉。
沈时珍转头盯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眼中蓄满了泪,飞一般朝男子扑去,微微提起裙摆,如红莲盛开,好不美颜。她紧紧拥住了那人,颤声唤道:“爹,你回来了。”
沈平宴这次外出游玩了近半年,时间并不久远,但李时珍还是分外想念他。
回抱着喜极而泣的女儿,沈平宴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声音是同样的颤抖,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轻颤,似是箭离弓后,弦丝的阵阵起伏。
阿九退出门去,将不多的时间和空间留给了久未见面的父女。屋外有下人催促,说是吉时已到,小姐该上轿了。
于是阿九朝他摇摇头,面上染着半分笑意,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似是山涧拂过的风:“再等等吧。”
毕竟人类是需要叙旧这种东西的。
其实再次见面,他们交谈的也不多。有些故事不知从何讲起,有些事情不知该不该说。
沈时珍只是哭,又像幼时一般缩在父亲的怀里,缩成小小一团。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哭的,大喜的日子,总是怕惹了晦气。可情绪到了,那泪腺便变得异常通畅,泪液止都止不住。
沈平宴扶着女儿的肩,不敢替她拭去眼泪,生怕自己手拙,会弄花了新娘的妆容。于是只得哽着嗓子,哑声道:“今日你成亲,别再哭花了妆容,叫那尚书大人笑话去。”
“他岂敢笑话我。”沈时珍轻轻抽抽鼻子,倒是听了李平宴的话,自己从怀中掏出手帕来,小心翼翼地拭着脸上的泪迹。
“你啊,真不知道这天底下除了尚书大人,还有哪个男子肯要你。”沈平宴笑笑,打趣道。
“您还是我爹吗?”
“哈哈哈!”笑够了,沈平宴便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发髻,眼中流露出顷刻的悲伤来,似是想到了何人,忍不住低声道:“你娘要是看见今天这一幕,定是会万分高兴的。”
他眼中有泪波流转,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憋回去,很快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上轿了,否则新郎该等着急了。”
“爹!”沈时珍重新扑入沈平宴的怀中。她想将乌克铭一事告知父亲,却又不想让父亲担心。
此事关乎的不仅仅是许咏一人的生死存亡,今日之后,便是还关乎了整个沈家,整个世安堂!
世安堂是沈家世世代代的心血,她不想拿来冒险。
从未想到成亲竟然会成为限制自己手脚的障碍。可要是逃婚了,便是对不起许郎,亦对不起爹爹和母亲。
思来想去,沈时珍终于决定放手一搏。
不是有一句老话么,叫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无法改变什么,倒不如孤注一掷!
拾壹:
尚书府离许家不远,但于南斋成亲之人历来都有规矩——新人需得绕城一周,一路鼓瑟吹笙不得停,到达夫家时,新娘还需过火。
跨过火盆,踏进尚书府。沈时珍已经算是半个许家人了。
头饰太过沉重,诸多繁杂的程序下来,到拜天地高堂时,沈时珍觉得自己的脑袋几乎不是自己的了。
隔着红盖头,她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身形在眼前晃来晃去,秋日的阳光,不经意将眼前的一切映如虚幻,飘渺地,像是一场梦境。最终身前定格了一人,虽看不清模样,但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阿珍。”许咏轻唤。
但照礼仪来,他们还不能执手相看。
沈时珍没有应声,可心中仍像是蜂巢溢满,滴下了浓稠且甜的蜜来。
行在红锦毯上,她忽然回想起了很多事——从与许咏相识,收到《回春九录》,看见人形阿九,以及第一次替人诊病,甚至是母亲离世……
一路走来,一路悲喜交加。而她这一生没吃过什么苦,所有的苦都有人承担。
大抵这世上最温心的就是——我在道上走,途中遭受困苦,而当我回头的时候,还有你,还有你们,会冲我笑笑,来上一句:“不用担心,还有我们呢……”
话说今日的天气真是不错,隔着红纱看一切也饶有趣味。好比如那只匍匐在房瓦上惬意的猫,抑或是高空蓝天掠过的一行大雁,再有周围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她能看到阳光变成红色,风拂过时,盖头便高一些,可以瞧见贴在朱色大门上的半个“喜”字。
嫁衣依旧红火,像一朵年华,可随时绽放盛世荣光,也可随时倾塌惹人哀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待友三更来,温酒谈尽欢。
有几滴清液落下,无人瞧见,眨眼间便被踩在脚下,融入一派喜艳的红中。
阿九自认世以来,便一直是处于被人追赶的境地中——她的作用被大多数人惦记。
承蒙后来遇上一位云游的神医,草药方木能稍稍掩盖气息,因此便随在神医李氏身侧,终日相伴。
沈氏喜饮酒,喜写诗,喜赏月,喜自由。阿九至今难忘的一幕便是——空谷深山中,悬崖峭壁上,清月浑圆,银光亦冷。沈氏在崖上摆有一案,案上有酒,还有笔墨纸砚。
阿九伴在他左右,面容同月色一样柔和,手中缓缓磨着墨,耳畔听着沈氏沙哑但铿锵有力的嗓音:“今朝不知天上宫阙,人间难有知音寻觅。悬壶济世于天下,一针一药不言报……不言报……”
他执着酒杯迎合月色,眼里如同氲满了潋滟水光,神情如痴如醉,竟真似醉了,只见话罢,便伏案倒头睡去。
阿九因此顿了手上动作,深夜的风拂来,与发缠绕不止,她又变幻出一张薄毯,小心地盖在沈氏身上,随后探手取过案上剩酒,小口轻抿。
酒性生烈,她不过酌了几口,便觉腹中炽热。
真不知道为何凡人总爱饮这物什。
想也想不懂。人心难测,还不如不测。
脑子有些迷蒙了,她摇摇头,遂和同沈氏一道,伏在他身边。
夜里有风声在耳畔掠过又飞回,待途经崖下长林,便沙沙作响,如同一曲平缓且柔的小调……
也是触景生情,见到沈时珍成亲,阿九亦不由自主想到从前。
时近眠日,她是越发得困了,可还是强打着精神,看沈时珍与许咏并肩踏过红锦,头上迎过漫天飞花,脚步轻盈,最终站至堂前。
如此,便够了。
她微微扬起唇角,于这灼灼华光下转身离去。
去往何处?
自是回到沈府,寻一处僻静安谧之地,好生睡着。
堂中,婚宴行得如火如荼。
“一拜天地!”
都说成亲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了。
“二拜高堂!”
亲族,友人,相公。
“夫妻对拜!”
许郎,我们这次能挺过去的,是吧?
第45章廿八
拾贰:
先前有宦官传话,说是南皇龙体抱恙,便无法前来祝贺。话是这么说,可身为一国之君,朝臣之主,今日臣子成亲,应送的礼品却是一个都没。于是私下不免有人扯闲话,道是许咏做了错事,因此触怒了龙颜。
这种话,都是人后的多嘴多舌,兀自猜测,自然是不可信。
那昏君不来,沈时珍倒是更加开心自在。只是觉得这心头始终有些发闷,阴霾阵阵的,如同预示着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
婚礼持续进行着,夫妻对拜完后,便是送入洞房。
正当媒人提了嗓子高呼一声:“礼成!送入洞房!”。话音刚落,大门处便传出一道厉声喝止,使得周围的掌声戛然而止,在场之人无不纷纷回头去看。
沈时珍隔着一层红纱亦转头望去,便见门外涌进许多身着戎装的士兵,分成两列,迅速而整齐地跑来,同时中间的空道处缓缓行进来一人。
那人龙袍加身,头顶金冠,同时脚上踩着金线绣成的踏云靴。明明姿态憨厚,面上却严峻,不苟言笑般。
众宾中大多都是王宫贵族,有人认出男子,不敢犹豫半分,“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面露惧色,口中齐齐呼道:“恭迎南皇!”
南皇?!
沈时珍有片刻的怔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看四下跪倒了一片,自己也迅速屈膝而跪。
她之前从未见过南皇的模样,但据其那些传闻来看,也该是个脑满肠肥的样子。
不过……南皇不是身体抱恙么,怎会又来于此,还带着这么多的士兵?
除非抱恙只是借口,一个暂且不知目的的借口。
总而言之,南皇此番反常之举,定是来者不善。
沈时珍暗自咬紧牙关,绷紧了心弦,却感到于衣袖中露出的手猛得被人一把握住。
“别担心阿珍。”身侧传来轻声的安抚。
她侧眸看去,仅能瞧见许咏的侧容,隔着红纱,亦看不真切,却是使她的心弦重重一颤。
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冷气全部纳入胸腔中,她展颜一笑,悄声回应:“君若不弃,妻当倾命相随……”
话才落尽,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躲不过,何不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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