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一家人。
这句话,阿九第一次以人形出现在沈时珍面前时,便听到了。
都说这世间,有人重色轻友,有人为财杀人,有人通敌叛国,有人无情无义。然而阿九不是人,是妖,可她却有情有义,心中赤诚。
“好……”
这是阿九亲口作出的承诺,却没能守着多久。
世安堂的偏房极其安静,周边还植有翠竹青花,实则为养病的好地方。
不过才数日时间,老者便已气息奄奄,躺在榻上,连眼都抬不起来。
沈时珍壮着胆子将刚调配好的汤药喂给老者,一勺接一勺,速度虽慢,好歹还能喝下去。
不料,还未喝了几口,便见老者陡然间睁大了双目,嘴巴大张着,容如垂死的鱼一般,甚至将刚喝进去的药水一并吐了出来。颜色莫辨的液体带着刺鼻的气味濡湿了枕巾被褥,红色的血迹混杂其中,看上去便是将死之人的征兆无异。
沈时珍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医馆开了许多年,各种病人见过不少。她虽不慌不乱,却难免担忧起来。将药碗搁置一边,她急急取了数根银针,分别往老者身上的穴位扎去。
待最后一针落下,老者才恢复原状,眼睑闭合。
想来终是不行。毕竟方才若是没有及时控制住穴位,那老者说不定此刻已经在黄泉路上悠然行着了。
一个肺痨尚且将自己难住了,要是日后还有更多的疑难杂症,总不能甩手不管不理。
沈时珍思来想去,终是想不出个解决的法子,便先取了方巾,替老者擦擦脸,又擦擦枕巾被褥。
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力度不大,声音也不响。
“进!”沈时珍并不知道来的会是何人,于是回头去看。
一转头,便见阿九手中端了个小碗出现在房门口,面色苍白,如戏子画面却不点胭脂腮红。
“阿九?”
看到那个碗,再见阿九的表情,沈时珍心中了然,紧锁着眉头,沉声问她:“我们说好的呢?”
“我保证,最后一次。”阿九嘴角稍稍上扬,淡然答道,将手中药碗递给李时珍。
她哑口无言,无奈接过。
既已撕下真身,做成了药,焉有倒掉不喝之理。不过像今日这般先斩后奏,阿九倒是第一次干。
沈时珍将药缓缓灌进老者嘴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多了别的担忧。转头瞧见阿九凝立一侧,表情是常年难变的漠然。她重重叹了口气,走过去,细细盯着阿九疲惫的双眼看,然后伸手替其理了理鬓角须发。
阿九不能说得上倾国倾城,却也足够令人动心。她的神情总是太过淡然,因此让人觉得此人晃如高山积雪,难以接近。可她本是书,书中墨香四溢,是以也有人说,阿九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姑娘,或者像是书中的人物活了过来。
她的眼睛不大,眉毛却细长,鼻子是驼峰鼻,嘴是小嘴,脸也是小小的,宛如巴掌大。
沈时珍一直觉得阿九这副模样甚是秀丽,有时还会对其玩笑说,“若我是个男子,定是会对你一见倾心的……”
现在,她却对她说:“若我是你,这次无论如何都一定不会出手……”
第43章廿六
捌:
阿九有些不解。
在她看来,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照顾好沈时珍,所以她觉得,老者要是就这样死了,不仅世安堂的名誉会折损,沈时珍的名声亦会大伤。
阿九也自私。
她是医书,却非圣贤。是妖,却非能普渡众生。
是以,她不会善心泛滥地损耗自己去救助一个与她并不相干的人,哪怕对方只剩一口气。
除非那人与沈时珍有关。
这样的思想,较真说来也正常。
然而沈时珍是医者,素来讲究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在她看来,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在面前消亡。
阿九并不知道这次出手会造成什么后果——老者本就是身患绝症之人,几乎就是药石无医。然,沈时珍却忽然将他“治”好了!此事要是传出,虽说必定会有更多的病人涌来世安堂,可,真正治好绝症的人是阿九,而非她!
她并没有什么神仙药方能救一个垂死之人。
毕竟说到底,只是个凡人。
沈时珍盯着阿九苍白的脸看了良久,忽然问道:“今日可是初三?”
声调上扬,明显是在询问。
“是。”
“那离你沉睡的日子岂不是近了?”
“大概,就在这几日……”阿九垂眸想了想,给出一个连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时间。
她作为书妖,每隔六月便会陷入一轮沉睡当中。
睡三日,再醒来。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书妖都这般。阿九活了应有数百年,却从未见过其它同类。书妖少到几乎让她以为,世上就她一人是以书成妖。
沈时珍微微颔首,却是暗自叹了口气,有些心疼,也有些烦闷,可她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话通通吞入腹中,再也没说什么。
如同阿九总是要保护她一样,她亦想保护阿九。
过了一个时辰,老者醒了,却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仅体轻气顺了许多,一双尘封已久的眼睛,更是能见到烛影摇红。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身子,又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终是一脸震惊。
自此十几年前误食了那毒草后,他的眼中,便再没有光彩照入过。
如今,病好了,眼睛也好了。而这一切,都被他归功于一旁凝立着的沈时珍。
身体是从所未有的轻便,大抵是病了太久,只是感到还有些虚弱。他坐起,下了床,感到眼眶十分湿热,不由分说地“噗通”一声,直直跪了下来,跪在沈时珍面前,引得后者一阵手忙脚乱,急忙招呼阿九一道,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多谢沈大夫的救命之恩啊!大恩大德,老头子我,我,我真是无以为报!”老者声泪俱下,花白的胡子轻轻颤着,双手还合十,看上去如同是将沈时珍当成了仙人祭拜,诚心非常。
然而沈时珍向来最怕别人朝自己下跪,也最怕别人说这种“报答”的话。在她看来,自己治病救人不过是职责,是自愿,并非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感激与报答。
“你要谢,便谢这位阿九姑娘吧。”沈时珍指指阿九,老者却不明白。
“这是为何?”
“药方调配不易,是阿九姑娘一直在旁日夜操劳,才能在这较短的时间内做出汤药。如此说来,她亦算得上是您的半个恩人。”
阿九抬眸看了看沈时珍,什么也没说,也没什么好说。
她大抵知她用意。
“辛苦阿九姑娘了,你们都是好人啊……”老者忍不住感慨,又将手抹起了眼泪。沈时珍劝诫他半天,才总算止住了哗哗的泪水,且在她提出一个嘱托后,老者迅速而坚定地点点头。
“世安堂将您治好一事,望您离开后,切莫与外人说起。”
“这……这是为何?”老者眨眨眼睛,面上的表情有些局促。
“若您还当我是恩人的话,就别问了,照做就好。”
一语言尽,她从袖间掏出了一袋银两,妥妥交到老者手上,“这是一些银子,您且先作回家路上的盘缠。”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沈时珍带着三分凛冽的气势,缓缓道:“我相信您的为人,所以,也请您能相信我!”
迟疑片刻,老者终于重重地点下头,却将银两反交回给沈时珍,同时,眸中迅速染上了一层浓浓的哀伤,无奈道:“我的家人赶我出来,就算治好了病,我也不想回去了。”他顿了顿,很快又鞠了一个躬,再次道谢:“还是很感谢沈大夫你,不过我这副老骨头还算不上太老,出去找找活儿干还是可以的。”
说罢,老者便兀自朝门口挪去。矮小的个子,佝偻的背脊,花白的胡子头发,沈时珍对他归还银两的举动有些错愕,而这副画面她看在眼里,也觉沧桑落寞。
况且正是夜里,此刻出去,又身无分文,能投宿何处?
遂是立马脱口喊住了老者,同他道:“世安堂尚且缺个伙计,活儿不重,不过是推一些不要的药材出城,一月也有些小钱。您若不嫌弃的话,可以留下来。”
老者自然是愿意的。
怎么会不愿意留下来。
此刻已是夜晚,屋外头却星月无光。
阿九轻轻叹了口气,烛火跳跃其眼中,便是如萤之光,亦似山端云雾。
玖:
许咏自是知道乌克铭是一个怎样的人——奸诈狡猾,心如豺狼。明里对着南皇唯命是从,忠心耿耿。暗地却是在偷税漏税,贪污搜刮民脂民膏。
他本负责此事,却苦于没有证据拿他归案。
幸而沈时珍想出了一个法子。
先不动声色,许咏以前是如何对他,现在就要以同样的态度对待。沈时珍则可对他阿谀奉承一些,尽量博取好感,以旁敲侧击出消息来。
这就是为何那日她会那般逢迎的原因。
只要能找到任何可以定乌克铭罪的东西,不管是不是因为贪污,他都将会被送往慎刑司进行裁决。
所以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那个足以定下他罪名的东西。
沈时珍在许咏的诞辰宴上给乌克铭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她能看出他眼中的贪婪和赞许,如同一条巨蟒看上了它的猎物——一只白兔。
对于能够果腹的食物,自然是看得高兴。沈时珍将自己伪装成合他胃口的猎物,又悄悄等待着,等待巨蟒的出现。
所幸她等到了。
数日后,沈府迎来了一人。阵势极大,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更何况,那人就是想要引人注目。
乌克铭来此,自是带来了一阵压抑的低潮如同冬日提早到来。
原本处于空闲时间玩笑打闹的下人,都纷纷没事找点事干,总之别太扎眼就好。
沈时珍正在卧房休憩,阿九进来,低声附耳告诉她:“吏书大人来了,现在正在大堂候着。”
于是她悠悠地抬了抬眼皮,不紧不慢道:“更衣吧。”
蓝色的翠烟衫一直都是沈时珍最不喜爱的衣裳。而这件衣裳之所以还能留在柜中,不过是为了纪念一些事情,一些并不让人愉悦的事情。
她最终选的就是这件翠烟衫。
不得不说,衣裳很美,有着淡雅脱俗之状,而沈时珍换上后,更衬出其人如莲一般不污不垢,清新纯净。
阿九眼中不辨美丑,无法发表一些看法感慨,只是凭着感觉,默默为李时珍的发髻上又添一根素色发簪。
见到沈时珍时,乌克铭眼中流露出长久的惊艳。他几乎是看得痴了,直勾勾的目光从沈时珍进门开始,便一直在她身上逗留着。
“乌克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前来?”
沈时珍笑笑,端端坐在了主位上正眼瞧着乌克铭。阿九倒完茶水,便漠然立在一旁,垂着眸,似是这青灰的地还不如人好看。
“正好办些事情,路过李府,便想着来看看沈姑娘你。”乌克铭的侍从多数留在了屋外,身边只剩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腰间各配一柄长剑,直直立着,如两尊雕刻生动的石像。
想来没有人会在干不见光的事时带上一群的护卫仆从,毕竟除了暴露行踪,也不能得到什么益处。
思至此处,沈时珍遂松了松心,开始想着草草敷衍两句,将乌克铭打发走就是,于是不经意问道:“噢?大人正要去办何事?”
乌克铭也不是愚笨之人,他只摇头笑笑,不说话。不过这样几个动作,沈时珍亦懂了七八分。
“了解。大人私事,自然是不便与民女道来。”沈时珍不经意一眼看到了外头院中摆了个数个磨盘大的木箱,周边看守的侍从众多,且个个面色肃然,看上去难以接近。
她想到了数日前义河爆发洪灾,滔天的洪水不仅毁了边上的村落,更是断了于河两边对立的两座城池间唯一的沟通桥梁。
这次南皇主动拨款镇灾,重修桥梁,连沈时珍都吓了一跳,还以为这皇帝终是转了性子。然,许咏告诉她,拨款之事是乌克铭提议上奏的,至于奏折中说了什么,他也不懂。只是南皇看完后,便应允了此事。
但凡和乌克铭扯上的事,不论大小,必定都有阴谋。
这是早已立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
所以,那外面的箱子中,会是镇灾的官银吗?
桥梁不过于前日完工,受难的百姓据说也得到了援助。若箱中真是镇灾官银,那么只要揭露这件事,就能扳倒乌克铭了!
沈时珍眼前一亮。她有意探知,却不想打草惊蛇,便耐着性子,同乌克铭聊着并不愉快的话。
“呵呵,私事当然是只能自己知道了,若是叫别人听了去,万一私事变成死刑怎么办?”乌克铭的笑容像一盘坏掉又冷掉了的菜肴,不免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脊背有些发凉。
沈时珍只得干笑两声。
乌克铭话中有话,傻子也听得出来。沈时珍不想久作纠缠,于是率先开口,想要找个借口事对方离开,怎知她才道了一个字,便听乌克铭话锋一转,竟是绕到了她身上。
“沈姑娘和许大人的婚期是什么时候?”乌克铭端起茶水,小小抿了一口,“噗”得一声,不响,却是从他口中吐出了几抹茶叶渣子。
“这月的初十。”
“初十,那不就是四日后吗?”乌克铭端着茶垂下眸子,似是认真想了想,随即抬眼朗声道:“那本官到时必定携上重礼前去恭贺新人!”
他脸上盛了笑意,眸中却冷。沈时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点头称好。
乌克铭看上去心情不错,放下茶杯站起,作势要离开。
“那本官先走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忽地又折回来,左手抓着右手,面上挂着神秘兮兮的表情,大大的脑袋凑近一些,对沈时珍用着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道:“提醒一句,好奇心会害死猫,然而被追捕的老鼠却能继续生存。沈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本官的意思,对吧?”
gu903();阿九本能想上去帮忙沈时珍,却见蓝色的衣袖中伸出四指朝外撇了撇,意思为“不要上前”,只好顿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