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晃了两下,紧接着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
“我不想动手,只想与你打个赌。”他将茶壶缓缓放下,压在那张写着“欲”字的纸上,弯下腰探前来看着我,目光隐晦,带着戏谑,“就赌在浑元心中,你和那个女人,谁更重要……若是你赢,我便不再祸害他人,自己离开白睇山。”
他早已看出我对浑元的心意。
可是这样的赌局根本毫无意义,那为何,我却在隐隐心动?
毕竟那个女人离开了浑元那么多年,这些时日一直都是我伴其左右。
如果,如果刚刚好,我能让浑元回心转意,那这赌局,我是不是就能赢了?
他还在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那要是你赢了呢?”
“嗯……”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随即嘴角渐渐上扬,挑挑两道白花花的眉毛,片刻后道:“那就等我想到再说。”
拾:
戈历五十三年,东宫周围的附属国之一湖狮国发生叛乱。湖狮国将军穆邪起兵策反,此后一路携兵向东宫而来。因拥民心,故所过城池,不战而胜。
值得一提的是,彼年的东宫之主杨帝奢靡成性,为人暴戾恣睢,百姓虽暗地谩骂不止,却丝毫不敢造次,终日压抑在强权的威慑之下,生怕哪日,君主一个不高兴,便屠了全村的人。
这个暴君素爱看两人争斗,打得你死我活的模样。将一群死囚关在一起,胜者活下,获得奖赏。
血腥和暴戾,是那一代东宫之主的标签。
穆邪攻下数座城池后,杨帝终于坐不住了,遂派兵镇压穆邪的军队,二者交锋于距白睇山不远处的小城。
她自小被遗弃荒野,只记得自己叫沈雪稚,是他的家人收留了她,
而那时他还不叫浑元,有个最平凡普通不过的名字,叫段示钧。
两人一起长大,也一起许下约定——待我长到可以成亲的时候,你就做我的新娘子吧!
她羞涩点头,脸颊飞快升起两抹红霞,粉扑扑的,好看极了。
战争爆发当日,街上一如往常,摆摊的摆摊,吆喝的吆喝。这个小城民风淳朴,甚至没有烟柳之地。
她想将桂花摘了晒干,好用来泡茶,刚打开门,就听见一个男子激动地在巷子里边跑边喊道:“穆将军来啦!大家伙儿出来迎接啊!”
于是平日寂静的巷子瞬间热闹起来,百姓争先恐后的拥往城门,迎接被他们视为“救世主”的穆邪。
城门打开,军队入城。没有战争和流血,至少在那几个时辰内是如此。
而后,杨帝的几万镇压军队到来,奉着——凡是向着湖狮国叛将穆邪者,不论男女老少,杀无赦!
战鼓擂声遥遥传来,黑压压的军队一路带着戾气,所经之地,不由分说,挥刀砍向百姓身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冤魂的哀嚎,急急奔来。
不管怎样,历来发生战争,受苦的终究只是百姓。
不出半日,昔日其乐融融的小城瞬间沦为死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尽管穆邪已竭力保护这里的平民,仍是抵不过杨帝的黑色军队,四处屠杀。
他的父母死在了他的面前。
来不及逃跑,被一剑刺穿腹部,根本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
还算他反应及时,失神片刻,拉过号啕大哭想要扑上去的她,顺着边上的一条小道,快速离开。
他跑得飞快,脑子里嗡嗡作响,两条腿像是没有知觉的木头,一步一步,踏在被血染红的泥地。
身后,她依旧在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跌倒,素色的衣裳上沾了污浊的泥泞,脸上也是脏兮兮的。
他停下,焦急地俯下身子想要扶起她,但见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泥和泪混和着,满是狼狈。一双眸子,此刻也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恐惧和悲伤。
“示钧……我们要去哪?”
是啊,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失去了父母,在这战乱之时,还能逃往何处?
他抬眸看了眼远处的山,暗自下定决心,拉起地上狼狈的她,指指白睇山,还是难以平复紊乱的气息,“白睇山上有座寺庙,我们去那避避。”
“那爹娘怎么办?”在她看来,就算人死了,尸体还是要殓回来的。
“爹娘已经死了……”他如梦呓般喃喃几句,眺望着辽阔的天空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军队正在城中打得不可开交,还未顾及到郊外。
“雪稚,我们得离开。”一把拉起浑身战栗的少女,他感到从所未有的镇静。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活下去的欲望。
早在自己懂事时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日子是不可能一直平稳的。
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污泥,尽量将语气放到极致柔和:“乖,待我们安顿好了,他们也应该打完了。那时再回去收殓好不好?”
她愣愣点头,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随着他一道,朝白睇山的方向狂奔而去,踏起如云尘埃……
后来突然降下的一场倾盆暴雨,如同上天不忍见到这场杀伐。土壤因此变得湿滑无比,稍不小心,便有可能坠下这高山。
天色十分昏暗,连月亮都藏在了乌云身后,不肯露出一丝光辉来。
雨水淌在他匍匐在悬崖边满是伤痕的身躯上,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挂在崖壁上的少女,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开。
“示钧,放手吧,不然我们都会死的!”脚下是万丈深渊,可是她不怕,她怕的是拖累崖上的那个傻子。
“我不!”他难得用这样的声调吼她,“你要是敢干傻事,我就当从未认识过你!”
“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你在干什么?!雪稚!”
“对不起示钧……真想跟你一起白头到老啊,不过能与你这样一起度过,倒也不错。”她扬扬嘴角,露出狼狈却不失美丽的笑容,倏而拔下头上的发钗,一点也不犹豫,扎向那只抓着自己生命的手。
这一下,用了些许大的力道。他吃痛,手上的劲略松了些,她便乘机挣脱,身体极速下坠而去。
黑发与夜色融为一体,一袭白衣迎飏,如同一朵睡莲,静谧地盛开于漆黑一片的深渊。
一切声音都被这场风雨所吞没,最终,他听见了眼泪滚落在地的回响。
第20章廿六
拾壹:
“方丈”只说打赌,却并未说出个准确的赌法,只是让我回去等待时机成熟。
何时方叫时机成熟,他也不说。只是照旧笑眯眯地望着我,仿佛那夜的谈话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境。
很快,聒噪的夏天渐渐被秋风萧瑟所取代,连寺庙的小径都染了秋意,蜿蜒向前的道路上落满了一地的枫叶似火。
云看上去是比平时更加低沉的模样,灰蒙蒙地挂在上头,像是一块积了多年灰尘的铜镜——太阳偶尔透过重重的障碍崭露头角,将密密叠叠的云层以金黄而又清晰的光线划分开来。
这是我在寺庙度过的第一个秋日。
此景是在那片寂寞清冷的山林里,从未见到过的。
如梦似幻,出现在眼前,笼着不远处身着僧衣正一板一眼地扫着落叶的和尚一起,异常模糊,却又格外清晰。
“然后你就落发为僧了?”我忍不住出声打破这场如梦般的现实。
什么时候的事呢?
明明是妖怪,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怪物,可偏偏变得和人一样多愁善感,为情所困。
方才,浑元与我讲起曾经的往事——却是我不曾介入的,独和那人的记忆。
我不由地妒忌,同时也十分地艳羡。
曾经我不爱人,也没人爱。
如今所爱者,却一直深爱着别人。管它形体消亡,时过境迁,仍情不渝。
这条小道历来由浑元打扫。
他将落叶扫到两旁树下,话里听不出任何语气:“既再了无牵挂,何不脱离红尘。”
“可你还是为了她去找宝物!”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回答,竟是莫名地怒火中烧,情急之下,便忘了自己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只是很不悦,同时也很想告诉他,忘记沈雪稚吧。
被这一喊,浑元顿在了原地,他依旧低着头,维持着扫地的姿势,斑驳的光影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划出道道灰影。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是想在他空荡荡的脑袋上划出这样的“光景”。
我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气体瞬间贯彻喉间:“当初你替我取名时,你可知我有多欢喜?仿佛世间所有旖旎风景都不及那两字珍重。”我的声音夹在十月秋风里,隐隐带了哭腔,同是染上了萧瑟的模样。
既然开了头,那就干脆做到尾吧!世人不是有一句俗话么,念做——不见棺材不落泪。
“虽然是个怪异的名字,可总好过没有。可你能不能偶尔也面对我,而不是……”
“示钧?!”不知何处传来又惊又喜的呼声。
不止是浑元,连我都吓了一跳——突然出现的声音,和小道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人。
转头看去,如果不是脸上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的话,那么她或许称得上是个美人。
黑发黑眸,一身素白衣裳,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似乎连那余晖都站到那边去了,洒下一层薄薄的金光,如纱衣般笼着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浑然天成的气质,不染一尘。双眸很亮,挂着淡淡的笑容,甚至丝毫不介意脸上的狰狞,坦然露着。
难怪浑元会爱她这样的女子。
这寺庙本是极大,我却觉此刻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是啊。看到女子的第一眼,再看浑元的反应,纵使再傻,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沈雪稚回来了。
但是怎会如此凑巧?偏偏她在我与“方丈”约定赌局后的第三日出现。
“雪稚?”随着那声疑问,浑元的扫把掉了。
我本能想应声,却及时反应过来——他喊得人并不是我。
浑元眼中流露的光彩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像是突然有人于灰暗的房间点了一盏油灯。刹那间的闪亮,一瞬便驱散了压抑已久的灰蒙。
“我自掉下崖后为人所救,前些日子正好随着商船来到步虞城,听闻白睇山上的浑元和尚法力了得,替马府驱了邪,解了结,便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的事……”沈雪稚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加上脸上的疤,更是显得楚楚可怜,秋眸如水,让人看了不觉心疼。
“遂是上了山,想着当年落下山崖,还没见过寺庙呢,至少也要回来补一补遗憾吧。”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淌出的泪水,嗓音哑哑的,“方丈说浑元在这,我便寻来了。不曾想,浑元和尚竟是示钧……”
果然,是“方丈”搞得鬼。虽然不懂他用了什么方法找到沈雪稚的,但他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看我输掉这场赌局!
有风拂过,又吹落了一树的枫叶,眼前本是良辰美景,奈何我只觉得今日的风应是夹了沙石,格外得迷眼。
浑元久久怔愣原地,张着嘴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才咬紧下唇,憋红了眼眶。
我躲在一隅,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三步并一步,走到了沈雪稚的面前,双臂一伸,便轻轻拥住了她。
小心翼翼的动作,像是怕碰坏了珍爱的收藏。
怕了怕了,真是怕了。
再看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拆了这座寺庙。
于是悄悄转身离开,不留痕迹。
原本还觉今日气候微凉,再舒适不过了。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热得慌,想要脱了这一层厚厚的兔子毛。
拾贰:
我悄悄离开了寺庙。
也不能说是悄悄,因为我是光明正大从大门处走出的。
本想着消失几天,也许浑元便会回来寻我。然而数日过去了,这山林依旧寂静得很。
“砰!”石块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炸开,碎如粉尘。
我满意地点点头,蹲在白睇山的峭壁上,向下望去。
也许再修炼个二三十年,就能拥有人形了。
有了人形之后要干嘛呢?
去醉芙蓉狂吃一顿?还是将那些繁华的街道逛个遍?
我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最终叹出一口气来。
果然,还是要将浑元吊打一顿才不枉我苦修人形。
从这里望去,正好能看见山腰的寺庙隐在一片绿意里,露出几幢红瓦高墙。
须弥和尚自那夜后就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
他,我还看得顺眼些。但“笑面虎方丈”,恐怕再给我两只眼睛,也还是不忍直视。
于是离开寺庙的第四天,又开始不争气地想起浑元。
没有他在身边,都没人给我端来豌豆吃了。整日啃些花草,吃来吃去,不管什么种类,不也还是草嘛,又不会变成腊肉!
峭壁上有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用石头划了四道痕迹——这是我记日子的方法。
而玩失踪,也许是我赢得赌局的最后机会了。
其实对于输赢,我并不大感兴趣,我只是想知道浑元对我是何想法,是否有情。
记得第一次见到妖怪用这种办法记日子,似乎还是在那只狐狸精那里。
与人类成亲后的她,不久就被邻里识破了身份。人类丈夫将她驱逐,村里人人喊打。不得已,她回到了白睇山,整日窝在狐狸洞里。
曾经她也是美人,生着一副媚骨。直到多年后回来,青丝已然变白发。
我去狐狸洞探望的时候,她已经十分虚弱了。两边石壁刻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一只白色的狐狸缩在黑暗的一隅,瑟瑟发抖,双目紧闭着,但口中还是吐出人声:“升郎……升郎……”
狐狸精若是爱上了人类,除非那人也爱她,否则便会精气衰竭而死。
那个时候真庆幸自己是一只青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