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我与他分开协作,浑元负责拖延和忽悠,我负责沟通。
那马富商身边的女鬼,样貌不俗,只是穿着有些寒碜,终日跟随着马富商,却看不出有任何害人的意思。
“喂。”我喊她。
声音用了法术,凡人无法听见。
女鬼回过头来,望着我,愣了。
“为什么跟着他?”
“你能看见我?”她飘过来,原本无神的眼里仿佛又燃起了光。
“能。”我干脆回应。
“那太好了!”她看起来二十有六的年纪,此刻却开心得像个小孩,眉眼弯弯。
“我看你是和那个和尚一起来的,竟然不知道你是妖怪。这几日啊,我为了和他说话,上了几个姨太的身,但总是一会儿就被排挤出来了。”她自顾自说着,颇为委屈的语气:“应该是我太弱小了吧。”
然后话锋一转,她终于点出目的来,“你能让和尚转告印雄一句话吗?”
印雄大概是马富商的名字。
“你想让他知道什么?”
女鬼笑了笑,转头看向正在被浑元忽悠着的男子,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温柔:“请替我告诉他,‘慈悲花’开了……”
“就这一句?”
闹得马府上下人心惶惶,难道就为了一句花开了?
她重重点头:“就这一句。”
第17章廿三
伍:
天色逐渐变得昏黄时,浑元准备好了一切,开始举办法事。他告诉马印雄,贵府的邪祟今日便可除去。
马印雄十分高兴,允诺事成之后,必定捐百两银子给寺庙。
那场法事引来了府中上下数十人的驻足观看,我躲在暗处,悄悄看着面前的一幕。
只见浑元拿出一个黄符来,在蜡烛上引燃,随后往空中一抛。那黄符竟炸开了,声音响烈,随后化作一堆灰烬,被风吹散。
他装模作样地到处跳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抓起一把香灰,朝烛火撒去,只见火光大盛,香灰悬浮于空,排成一朵花的形状。
这一幕只看的人眼花缭乱,暗暗赞叹浑元的法术高深,而躲着暗处的我,则居功至伟。
法事完毕,他让马印雄来到身边,附耳说了什么话后,便见马印雄久久怔愣原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干涸的眼眶逐渐溢满泪水,最后抱头蹲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浑元也看愣了,余光扫我一眼,却是默默收拾起东西进竹筐,先我一步悄悄离开原地。
我看见有女子的手,轻轻抚上马印雄的头,微微笑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最后看向我时,她的身体已如萤火般开始消散。
“谢谢。”我听到她如是说着。
我眯着眼睛看她消失原地,马印雄的哭声依旧响亮。默了半晌,我也偷偷溜出了马府,留下一干不明所以的众人,和那位失信于人的男人。
浑元在巷子的拐角等我,一副迫切想要知道一切的神情。
“我照你跟我说的话同马老爷讲了啊,怎么他听了就哭了?”浑元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哈……”我打了个哈欠,抬头望了望天,故意卖个关子。
今日天气很好,阳光适宜,雀鸟竞相翱翔天际,为这单调的蓝色天空,平添了几抹灵动的色彩。
临近黄昏,余晖落幕下,树影婆娑,晚归的行人纷纷赶着路。
可有些人,是再也归不去的了……
我似乎能明白情爱为何物了,也多亏了那个女鬼。
“除了怨气能让魂灵化作鬼,执念也行。那马印雄,就是女鬼的执念。”
我窝在浑元的怀里,归途中,与他讲述起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
关于拥有远大抱负的他,关于痴情苦守的她,还关于那朵不为人知的“慈悲花”。
慈悲花十年才开,花期很短,不过一瞬。但那一瞬,是绚丽的,因为花的美丽,可使世间所有的花瞬间失去色彩。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注定等待别人的,而有些人是注定被人等的。
女子属于前者。
只因为那无心一句:“待花开之时,我便回来娶你。”就已为此倾了一辈子的情。
这样的话,其实说者不下少数。
无非是——待我功成名就,回来娶你可好?
——待你长发及腰,我定许你十里红妆。
然而当年许下诺言的人,无不纷纷留在了外头。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自小便一起长大,芳心互许。
野心永远伴随着年纪渐渐茁壮,儿时不过想要一顿好饭,长大却想要一个山庄。
他离开那日,交给女子一颗种子,话里半真半假:“等我哪天出人头地了,就八抬大轿娶你进家门!这颗种子你留着,花开了,我便回来了。”
话罢扭头离去,独留女子一人痴守着花种。
一开始她想着,以后嫁过去了,也定不能乱花钱,该省的还是得省。于是一直省吃俭用着。
到了冬天她又在想,是不是得织几条毛裤给他送去?
一年复一年,花种开出了芽儿,他没回来,她却病倒了。
“马印雄离开的第四年,女子就病逝了。因为她的执念很深,于是没入黄泉,仍旧留在了人间,守着慈悲花。”
我想起了她依旧明艳的笑容,不怒不怨,只轻声说道:“慈悲花开的那日,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风景……”
也许后面还有一句——可惜他不在我身边了。
我不知道她游荡到京城,寻到马印雄,见到他已然身居高位且妻妾成群时,是何种的表情与心情。
如同我不知道失意的女子坐在白睇山崖上,眺望山中烟雾缭绕,是否会想就此跳下,重新来过?
浑元说过,佛讲究缘。
可有的人,终是有缘无分。
“千生百世,缘起缘灭,皆已注定……”
在我临睡之际,朦朦胧听见浑元低缓的嗓音如细细流水途径耳畔。
是啊,缘起缘灭,是早已注定了的。
那么我与他呢?
何时缘起,又何时缘到头?
实在是抵不住困意,浑元的怀抱太过于温暖,是从所未有的心悸,如同在不经意间,领略了世间所有山河日月的模样,印在心头。
也许除了那些人间美食,万家灯火,还有浑元,一样可以填充我空荡的内心……
陆:
月亮徐徐攀升,转眼悬挂高头。回到寺庙时,已是临近深夜。
我与浑元是悄悄离开的马府,故此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食。
他踩着黑色布鞋,上前敲响寺庙大门,几声轻响,落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我醒转过来,一双眼睛于黑暗中闪着幽幽红光。
“到了?”
“嗯。”他摸了摸的我脑袋,踏进从内徐徐而开的门内。
尽管浑元已是累得要死,却还是去厨房拿来一碟豌豆,放在我的面前,自己只吃一个白馍馍果腹。
方丈对我们此行的结果颇为满意,从他眯起的双眼和莫测的笑容里,我敢断言,他定是知晓了我的身份。
但何时得知的,我就不懂了。
见方丈也并无撵我出寺庙的意思,身份暴露与否,倒也无所谓了。
“浑元?”
深夜,听见有人喊他。
他并未入睡,点了油灯,正在细细看着一本竹简。回过头去,那位师兄许是因为光线刺目,揉了揉睡眼,支起半个身子,嗓音里带着倦意:“还不睡吗?”
“再看一会儿。”他淡淡一笑,挪了挪位置,将明亮的光线悉数遮挡住。
“早点睡吧。”师兄重新躺下,像是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睛,拍拍他的背:“师父说,大师兄快要回来了。”
他的眸光亮了亮,映照着细碎的烛光,旋即点头,轻声回应:“好,我知道了。晚安师兄。”
“晚安。”
也许,很快就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了。
吃得饱饱的,我闭上眼睛,又陷入一轮睡眠中。
不过,那马印雄虽辜负了曾经的爱人,却还是如约捐了百两银子。他拉着浑元的手,连声道谢,一口一个大师。
浑元的名号,就这么传出去了。
而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也成了我日后痛苦的一个根源。
总之那日马府归来之后,我对城中的好奇是愈渐愈盛。此后便日日缠着进城采买的浑元,随他一起上街。
他仍是习惯于绕到那个巷子里,再盯着那扇永远不会敞开的门,只盯半晌,就离开。
想起上次浑元难得的怒气,我识趣得没有再询问。
隐隐有感觉,我与浑元之间,便是隔了这样一扇门。时而看起来不过轻易可破,时而宛如磐石,坚不可摧。
他无意打破,我无法过去。于是我只好等他自动敞开的那天。
某日我与浑元闲逛街上,忽然响起了喧天鼓声,原本平静的人群瞬间躁动起来,退到两边探头张望着。
“原来今日有人成亲呐。”浑元站在人群外,他的个子很高,即使不用垫足,也看得十分清晰。
可我就不一样了,赖在浑元怀中,竖起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眼前满是穿着灰布粗衣百姓的屁股。
那种滋味,可真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我在他的怀里扭来扭去,焦躁不安地乱动着,浑元这才如梦初醒般,将我举高,放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双手圈起,护在我的周身。
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了数十位穿着红衣的人吹着唢呐,抬着一顶花轿,缓缓行过,胸前挂着硕大红花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脸上洋溢着喜色,行在最前头。
这便是成亲吗?好热闹啊。
我听说过成亲。无非是彼此相爱的男女互相允诺终身,自此有了至深的羁绊。
早年白睇山中有一只狐狸精,她化作人形,与一名人类男子成亲。我曾听她说过,成亲就是指——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虽然她的话简单粗暴又肉麻。
但是从某个方面来说,确实如此。
于是我低下头,正好看见浑元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分外秀丽,心中一动,用了法术加音问他:“待我修成人形,我们成亲可好?”
我问得很认真,也很真挚。
想要他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这是依赖吗?还是因为……喜欢?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躯明显一震,沉默半晌,才用一种小心翼翼般的语气答道:“我是和尚,不能成亲,这是戒律。”
是啊,好像是有这样一门戒律。
身为和尚,远离红尘。还需戒酒,戒肉,戒欲。
当我还是兔子时,他为人。
待我修成人形,他仍是和尚。
心脏猛地一缩,我不动声色地用爪子拍了拍浑元的头,示意他放我下来。
“走吧。”我再没了兴致,窝在他温暖的怀里,贪恋一时的气息。
“曾经看别人成亲时,都要把新郎灌醉。我不解,便去问方丈为何如此,你可知方丈是如何回答的?”他企图扯开话题的功力蹩脚,带着轻松的语调问我。
“不知。”我应和得漫不经心。
“成亲后,便活在苦海里了。大抵怕新郎跑了,所以要灌醉他。”浑元故意学着方丈说话的语气,降低了嗓音,沉沉说道,然后自顾自的笑起来。
然而我却没有丝毫笑意,沉默异常。
一时周围格外沉寂,只有缓缓流动的空气,身处其中,那缓慢与压抑,几近扼制我的呼吸。
他不说话。
我也不言语。
二人皆同哑者。
唯风声徐徐湛湛……
第18章廿四
柒:
那位不苟言笑,面如石像般的男子就是大师兄吗?
在我与浑元各自保持沉默的第三天,那位传说中的大师兄终于出现了。
同样是光光的脑袋,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文邹邹且高深难测的,让人不得不先思考一番,再来说话。
他来得悄无声息,像是突然出现在这寺庙中,如同石块,没有人会注意路边忽然多出一块石头,除非被它绊了一下。
而与他相撞的,正是傻里傻气的浑元。
“大……大师兄?”浑元撞到人后微微一怔,但抬头见到来人后马上反应过来,脸上笑开了花。
“云游到步虞城,正巧途径白睇山,便回来看看。”他话里轻松,脸上表情却是绷紧,像是块万年寒冰。
“太好了!那你见过师父了吗?”
“还没。”那人顿了顿,视线飘向暗处的我来。
不舒服……这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由他身上,我闻不出一点生人的气息,但此人并非妖或鬼。那股气息几近仙气,却也非仙。
大师兄么……
正于我难受思索之际,那位大师兄接着开口道:“浑元,不打算介绍下你的新朋友吗?”
新朋友,多半指我。
还好,浑元也不算太笨,至少能懂得那人话里的指代为何人。
他只犹豫片刻,随后侧过身子,冲蹲在水缸后露出一对耳朵的我招手,道:“雪稚,来。”
不去。这位大师兄一看就不好惹。
我立场坚定,遂对浑元的话熟视无睹。
自上次我提出想要成亲的话被拒绝后,我与他之间,从前像隔的是一扇门,如今已然隔了座高山。
浑元紧紧锁起眉头,看样子是对我的态度略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抿着薄唇,不说话。
“看来你的这位友人不太喜欢我。”大师兄似乎真的不擅长笑,连一句揶揄的话都被他说的严肃异常。
不是不太喜欢,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