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临出发时,成儿会反复叮嘱,生怕自己误了他的事似的,敢情他也知晓此行未必容易。不过萧夫人执掌公府多年,又同皇后交好,城府自是非同一般,哪怕再不待见程夫人,她仍是微笑道:“你来得正好,正说起我家那孽障上次遇险,亏得尊夫与三老爷倾力相救,方保住我儿一条性命,因此今日特来道谢。”
程夫人经这一番奉承,舒服得浑身毛孔都熨帖起来,心道或许是她想差了,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便道:“瞧您说的,我家老爷向来心肠仁厚,哪怕路上遇见叫花子都舍不得视而不见,非掏出几个铜子儿不可,何况尊府的公子,那更是非同一般了。”
老太太心道这人越活怎么越蠢了,拿萧世子同乞儿作比,这是抬举还是贬低呢?
萧夫人却不计较,只笑道:“所以我今日不敢空手而来,这两箱银子,还望尊府笑纳。”
老夫人看着仆妇抬上来的白花花的银锭,心道还是承恩公府会做人,这样大的手笔不说,若送些别的古董字画之类,还怕别人不喜,现成的银子却是无人不爱的。
程夫人亦露出喜色,为了好生将傅凝妙打发去庄子上,她赔了不少体己,正愁没路子赚回呢,可巧萧家就送上门了。可见三房跟自己处处一样,程夫人又有些不甘,反正之前的声势已造了,倒不如索性让三房自认倒霉吃这个哑巴亏,趁此机会挑明了也好。
她便盈盈道:“两个大人倒也罢了,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功劳,世子爷能够脱险,多亏婉儿目明心细,又怀着一颗慈悲心肠,这才如雪中送炭一般,也不枉我素日教导她的苦心了。”
老太太听她自吹自擂,直气得眉毛倒竖,这程氏到底有没有一点当家太太的容人之量?人家好端端的前来致谢,你呢,却忙着同自家人争高低轧苗头,这般内斗岂非叫人看了笑话?
只是老太太好面子,又不能当面呵斥,只好干瞪眼。
程夫人说完话,便轻飘飘的喝着茶,似乎要等萧家拿个说法来。
萧夫人并不接茬,反倒莞尔,“说起府里的小姐,我却从未见过,不如将她们叫出来,也好让我和崔姐姐帮着参详参详。”
其实是见过的,只不过那回皇后宫中隔着帷帐,二女并不知情。
崔氏笑道:“两位小姐正当芳龄,听闻俱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连我都有些好奇呢。”
程夫人愈发心喜,暗道这不正是机会么?可见连萧家也还没拿定主意该选哪个呢。
她不敢马虎,抖擞精神就命人去后院传话,不料傅凝婉称是身子不爽已经睡了,三请四接也不肯来,程夫人只好暗骂烂泥扶不上墙——这时候自矜身份做什么,蠢得要命!
凝霜原也打算推脱,可想着迟早得见的,早死早超生,故而还是大着胆子前来,见面便娇怯怯地向萧、崔二位都行了礼。
崔氏头一回见到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欢喜得不知所以,竟慷慨解囊从发上拔下一枚珠钗送给她,外加两枚小巧玲珑的金锞子。
凝霜红着脸接过,道了谢,又至萧夫人跟前。
萧夫人似乎早有准备,也没说什么,只笑着朝她点点头。
凝霜悄悄打量这位婆母,只觉她凤目威严,脸上的气度却是和蔼可亲,心中恐惧不由打消大半——萧夫人或许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但,那只对于外人,对亲人似乎是很好的。
目前看来,她半只脚已踏入亲人的行列。
正胡思乱想间,凝霜忽觉腕上一凉,却是萧夫人不知何时将一枚沁着玉色的洁白镯子套到她手上,她认得,正是萧易成耍赖久久没还给她的那枚。
敢情他还记着那番话哩,凝霜心里不由甜丝丝的。
程夫人不知镯子的来历,却一眼认得不过是旧货,心道莫非萧家想给一个下马威?那可再好不过了!
她决定推波助澜,假意为自家侄女儿鸣不平,“萧姐姐,这玉色看来不似全新,莫非是那等养久了的古玉?”
是个人都听得出她话中的幸灾乐祸意味,的确有一种玉质是愈养愈温润的,但,没人会拿这样的东西来当见面礼。萧夫人专程来送旧物,不是故意给傅家三房没脸么?
孰知萧夫人却微微一笑,“妹妹好见识,但这件事你却弄错了,本就是二姑娘的东西,何谈相送?不过是先前偶然被犬子拾到,犬子托我转还回去罢了。”
说着便拉着凝霜的手,温和而诚挚的道:“阿成说,他还未亲自谢过你救命之恩,因此今日特意托我来说这些话,还请你莫要怪他失礼。”
至于萧易成为何亲自不来,那自然是因为两家正要说亲,他不宜露面。
凝霜羞答答的垂头,心道萧易成其实已偷偷溜去后院了哩,不知萧夫人怎么会觉得他老实的?这大概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程夫人看着两人一见如故,自个儿已然呆若木鸡,她正要出言质问,老太太却已轻咳一声,“老大家的,算了吧。”
在她看来,无论是傅家大房还是三房得了体面都不要紧,程夫人这样刨根究底,只会让别人觉得傅家不识好歹。
程夫人当然不肯听那老货的,目光如火一般,“萧姐姐,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救命之恩?”
崔氏心道这莫不是聋子,说得这样清楚了,还装成听不见。
她正要出来圆场,萧夫人却已摆摆手,淡淡道:“自然说的是二姑娘对成儿的救命之恩,否则我今日为何来提亲?”
程夫人如遭雷击,她再顾不得什么体面,急遽道:“就因为一枚镯子吗,谁知道二丫头几时同令公子勾搭上的,要说信物,婉儿还从皇后那里……”
话音戛然而止。
老太太因她言辞不善,本待出言相劝,这会子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便知什么也不用说了,她叹息道:“老大家的,你还不明白么?皇后娘娘何等聪慧,岂是你能糊弄过去的?算了吧,是你的就该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千方百计也夺不走,事到如今,你还执拗什么呢?”
原来如此,早在婉儿进宫那日,她们傅家大房的脸面便已成了摆设,萧皇后只用一枚鎏金嵌玉的镯子就试出了所有底细,亏她还沾沾自喜,做了好几月的美梦,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笑话她呢!
程夫人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烧,心中更是羞愤难言,难怪婉儿今日怎么也不肯出来见客,敢情她也怕人拆穿,这死丫头!
萧夫人怜悯地看这妇人一眼,“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程夫人,事到如今,你就成全成儿跟二姑娘的婚事吧。”
这种同情的眼色更令她生不如死,好像她多么可怜似的,不行,她不能沦为人家的笑柄,程夫人心中,一个念头渐渐明晰起来。她微微肃身,镇定自若地微笑道:“还有一件事,萧姐姐想必不曾知道。”
萧夫人蹙眉看着她。
老太太暗道不好,这贱妇摆明了想把三房的名声也拖下水,好叫二丫头的婚事泡汤——天底下怎会有这种人?自己不好过,竟也不叫别人好过。
老太太暗骂两声,正要出言呵斥,无奈程夫人口快如刀,又尖又利的道:“正是在上巳节那日,二丫头独自从城郊回来,险些叫一伙强人掳去,萧姐姐,这件事你可有听说?”
老太太微微阖目,心道这下是完了,本来一切遮掩得好便可当成无事发生,那贱妇偏偏要捅出来,还嚷嚷得众人皆知,二丫头纵使立身清白,如今亦如美玉沾上了污点,终究不那么圆满。
程夫人得意地环顾四周,她就不信,哪个婆母会愿意要一个险些失了贞洁的儿媳妇;三房不是喜欢同她作对么?如今便该叫他们知道,得罪了她,后果只有死路一条。
然则出乎程氏意料的是,萧夫人脸上并未呈现多少震惊之色,她反而轻轻将凝霜搂入怀里,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孩子,如此说来,阿成那日救下的女子正是你?这可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缘分呐!”
崔氏原本愣愣听着,这会子便喜笑颜开,“哎呀这可真是巧了,二小姐救过世子爷,世子爷机缘巧合下又救了二小姐,难怪人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依我瞧呀,两人可不正是天生一对么!”
老太太也终于放心,含笑道:“这话很是,断不会有错的。”
满室的喧嚣中,唯独程夫人呆呆站立,仿佛还未消化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她忽觉喉头腥甜,一口血蓦地喷出,整个人亦软软地栽倒下去。
第26章狗粮
众人唬了一跳。
老太太有些不乐意,起先还以为大儿媳妇冷不防来这出是在装病,直至命人上前在人中处死命掐了两下,程夫人只是不醒,这才相信她真晕倒了——想是急怒攻心。
当务之急自是请大夫诊治,萧、崔二位眼看傅家要乱一阵子,自是不便久留,便相继起身告辞。
老太太有些讪讪,“那么二丫头的婚事……”
大房闹出这种丑事,连她都觉得面上无光,外人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萧夫人温言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改日我就命人将聘礼抬过来,还请老太太做主将二姑娘的生辰八字写与我,好拿去请普陀寺的高僧合一合。”
老太太这才吃了定心丸,只要婚事不受影响就好,一面忙忙地布置下去,又着人请最好的大夫来看程氏——虽说程夫人只是凝霜的伯娘,她死了用不着守孝,可若府里这当口闹出丧事,终究也不够圆满。
凝霜也就心安理得的继续绣嫁妆,她对程夫人本就无多少感情,自然懒得前去伺候汤药,再说,程夫人还有她那个宝贝女儿傅凝婉呢。
阮氏经这一出,对程夫人的心却冷了,她向来将程家看成娘家,对程夫人这个远房表姐亦比亲姐还尊敬,谁知程夫人因为婚事不成,就这样诋毁她的女儿——这人的心眼竟比针尖还小!
阮氏恼火之下,也懒得仔细询问程夫人的病况,只命人送了两截山参了事。
傅家大房。
程夫人院里,一股浓浓的药味弥散开来,连草木都染了几分苦涩。
傅凝婉看着程夫人由仆妇搀扶着偎在床头慢慢喝药,有心想上去帮忙,可又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怎么也做不好——前儿她就打碎了好几个景德镇的茶盅,还险些割破了手,看得程夫人心疼更兼肉疼。
眼见女儿束手无策在一边站立,似只离巢的鸦雀,程夫人忍不住叹道:“你若无事,就回房练你的字画去,傻愣着做什么!”
又看着傅凝婉红肿的指头,“记得包扎一下,再不许做这些力气活了。”
程夫人一向要强,尽管傅凝婉自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却从来不加责怪。在她看来,大家闺秀只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好,那些粗使活计合该交由下人。
谁知她这一病倒,大房却似塌了天,傅凝婉不擅管家,连下人都约束不好,这段时日院里便多了不少偷懒懈怠的;程夫人有心让她去看看庄子里这季送来的账簿,可傅凝婉虽颇有诗才,账本子上那些东西对她而言却似鬼画符,光是辨认起来就得费半天功夫——记账的多是田庄上的粗人,哪有本事写一笔簪花小楷,都是有什么记什么罢了,程夫人看惯了不觉得,可放在傅凝婉眼里,那便是一团乱麻般的天书。
事到如今,程夫人不禁后悔自己的教训方针是不是错了,她光顾着把女儿往大家闺秀的楷模培养,教会她什么是风花雪月,于人情世故却半点不通,若非如此,萧易成也不会轻易被二房那家狐媚子抢走!
一步错,步步错,程夫人叹道:“萧家已来下过聘,承恩公府的婚事你就别肖想了,且让二房风光一阵子吧。”
她就不信,二房能永远风光下去,而况男人皆是喜新厌旧,这会子萧易成因着恩情才对傅凝霜多几分好感,过上几年说不定就淡了,傅凝霜一个商贾女,怎能担当世家大族宗妇之位?等着瞧吧,她必将遭人厌弃!
傅凝婉满脸委屈,“可,女儿也等不了几年呀……”
就算傅凝霜到时候遭人厌弃,难不成她倒嫁进去做填房?况且这论起长幼来,谁才是长?岂非都乱套了。
程夫人见她还做着嫁进承恩公府的美梦,险些再喷一口血,她气极反笑,“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不成,你非得巴着他?”
眼看女儿面色苍白,程夫人到底有些不忍,遂安抚她道:“放心,没了这个,娘定会为你寻一门比萧家更好的亲事,断不让你落人笑柄。”
似是让婉儿定心,又似是让自己定心,程夫人喃喃道:“三房也休想拿着鸡毛当令箭,等着瞧吧,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傅凝婉唯有垂眸,心中却很明白,她不可能找到比萧易成更好的儿郎——这一局,终究是她输了。
想到自己先前破罐子破摔揭发傅凝霜险些遭人掳掠的丑事,程夫人又有些懊恼,“早知如此,不该急着跟萧家撕破脸,且是当着崔夫人的面,真是失算。”
自己怎就这般沉不住气呢?若两家结了亲,看在三房面子上,萧家多少会在婉儿的亲事上搭一把手,崔夫人在京中见多识广,又家家户户一团和气,由她出面牵线是最好的,再适当加以利诱,不怕找不着高门显宦——只是想到要沾三房的光,程夫人又有些不悦。
傅凝婉却想着,萧崔两位都是守礼之人,想来不会到处宣扬傅家的丑事,只是傅凝妙——当初她私底下跟傅凝妙说那番话,只是想诱导她给傅凝霜一个教训,谁知傅凝妙比她想象中还要大胆,竟私自联系上郭七那伙流民,意图让傅凝霜失贞,她可真做得出来!
如今傅凝妙被送去庄子上,万一她心有不甘,污蔑是自己指使她干的,那自己的名声不就……傅凝婉难免有些害怕,巴巴问道:“娘,万一三妹的口风不紧,将这事闹破了……”
gu903();程夫人自是比她周全许多,冷笑道:“放心吧,她没机会再开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