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悬忘记了计较米拉克把他拖下水,他往前划了几下水,荧光的海洋跟随着他的脚步向前延伸,好像一条通往大海深处童话世界的走廊。
他捧起一颗星辰,在他双手之间的一捧水中,游动着一条拇指长的鱼,眼窝下方有一块月牙形的发光器,散发出莹莹的黄色荧光。
楚悬当然不是那种一看到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就少女心爆棚哭着喊着答应求婚的女主角,这个时候他居然想搞海洋科考:
“这些都是发光鱼类?”
“不只有鱼,还有浮游生物和荧光珊瑚。”
“我可没听说过北极圈还有荧光生物。”
“是大洪水以后诞生的新物种。大洪水对于你们人类来说意味着死亡,但对于海洋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新生?”
米拉克的话音落下,远方的海平面以下突然升起了一团亮光,这团亮光在海水中划出一道灿烂的弧线,猛然间,平静的海水上鼓起一个白色的鼓包,一个庞大的黑影破浪而出,同时,星星点点的荧光也扬起在了空气中,就好像喷薄的星辰火山。蓝鲸优美的流线型身躯横贯在夜空中,遮住了半个月亮。然后整个身躯重重落下,拍打在海面上,溅起了三层楼高的巨浪。浪花落下,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团如烟如雾的荧光,飞溅的水珠洒在了远方的海域,也惊起一团一团的荧光涟漪。
米拉克游到了他身边,鳞光闪闪的尾巴与水下的荧光交相辉映:“夜晚的大海其实很美,没有你想象那么可怕。我希望你不要总宅在利维坦里,偶尔可以出来,陪我一起走,一起看。”
可惜某个钢铁直男,完全没有听出塞壬话里的意思:
“回到了陆地上,我带你去看核子好不好?”
米拉克好像挺不满,像个小孩子般瘪了瘪嘴唇,一把扣住了楚悬的手。
“喂!你要干什么?”
“跟上我。”
米拉克一甩尾巴,就像剑鱼撕开海浪向大海深处疾驰。他的速度非常快,但是楚悬也没拖累他,一人一人鱼一会儿冲上海面,一会儿潜入海底,在北冰洋冰冷的海水中划出一道荧光的轨迹,如果有直升机在空中俯瞰,可以看到一行潦草的花体英文书法。
楚悬给扑面而来的海水打得摸不着头脑,习惯了以后,竟然感觉还不错。在这片中尽情呼吸自由空气的不只有他们,还有其他冰海的精灵们——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虎鲸,小巧玲珑的鼠海豚,利箭一样的鲭鱼,还有银光闪闪的旗鱼,都加入了这场追逐赛的队伍。天性好奇的虎鲸几次尝试着靠近楚悬和米拉克,发出“呀呀”的叫声,追逐鱼群的海豚因为害怕虎鲸,远远地游在外围,发出长短不一的声调召唤同伴……寂静的冰海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大海并不可怕,对吧?”米拉克放慢了速度。
“我知道不可怕,没有什么危险能威胁到我。”楚悬苦笑:“但深海恐惧症这种玩意是心理疾病,不是改变一下念头就可以治好的……等等,那是什么?一座桥?”
米拉克放开了楚悬的手,让他自己过去看。
楚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一座浮桥,发出暗淡的红色荧光,在漆黑的海面上逶迤向前,犹如长蛇般弯弯曲曲的延伸向远方。而组成这座浮桥的,竟然是一群巨大的荧光蜘蛛蟹,每一只的身躯都有重型卡车轮胎大小,蟹腿互相纠缠在一起,缓缓往前挪动。
楚悬玩心大起,爬上了发出红色荧光的蟹壳。蜘蛛蟹相互纠缠的蟹腿分摊了他的重量,蜘蛛蟹给压得往水里沉了一大截,但是居然没有脱节。
世界上最大的蜘蛛蟹是生活在日本海底层的巨螯蟹,它的栖息范围从白令海峡一直到台湾沿海,没有想到大洪水以后,它们的生活范围竟然扩大到了东西伯利亚以西的北冰洋。
楚悬回望米拉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意外,就好像一个对邻居家的大哥哥炫耀万圣节糖果的孩子。
“有多长时间他没有看到笑得这么开心的楚悬了?这才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有的表情啊……等等,这个人已经30岁了,米拉克,你在想些什么?”
米拉克努力把奇怪的想法驱逐出脑袋。楚悬在蜘蛛蟹搭成的浮桥上步履薄冰地往前走,楚悬的体重加上装甲的分量并不轻,每一步都会把浮桥踩得一颤。
楚悬踩到了甲壳上的突起,左摇右晃了老半天才站稳。
“搭把手!”他可怜兮兮地向米拉克求救。
米拉克无奈只能做他的支撑点,就好像一个牵着儿子的手过平衡木的年轻父亲:“都到成家的年纪了,能不能稳重点?”
“小米,如果让你来选,你愿意我是一个成熟稳重杀人如麻的职业军人Mr.楚,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学生?”
这还需要选吗?
第48章极光之下
失去了“领航员”的冰海精灵们,要么潜入了深海,要么游走远遁。星空之下,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一人一塞壬。
楚悬牵着米拉克,沿着蜘蛛蟹搭成的浮桥往大洋深处走,不时故意做出一些危险动作,暂时担任幼儿监护人的小米又好气又无可奈何。
在蜘蛛蟹浮桥的尽头,有一座几百平方米的小岛。那里正是这些荧光蜘蛛蟹的目的地,岛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每年的这个时候,是蜘蛛蟹的繁殖期。在浅水区,就会出现这种螃蟹成群出现的奇观。
“小米,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座岛?大洪水不是把西伯利亚以北的全部岛屿都淹没了吗?莫非……这就是幽灵岛?”
米拉克跟着楚悬上了岸,以一个丹麦小美人鱼雕像的姿势坐在岸边,眺望着蜿蜒向远方的红色浮桥:“垃圾而已。”
“什么?”
“这是一座垃圾岛。”
人类每年都要向大海中排放大量的垃圾,这些不可降解的垃圾随着洋流与季风渐渐聚集,渐渐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垃圾岛,这个楚悬还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在这么遥远的北冰洋也会有垃圾岛,时过境迁,竟然成为了蜘蛛蟹的栖息地。
“开始了。”米拉克眺望东北方的天际,轻念一声。
“什么开始了?”
“楚,我能捂住你的眼睛吗?”
“你要玩抓鬼游戏自己玩去。”
“好吧。”米拉克耸耸肩,也不坚持。
在东北方的天空,夜幕的最深处,似乎飘来了一股青绿色的烟霭,一开始非常非常淡,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加深,最后变成了真空管电子显示屏上的荧光绿。天空中绿色的荧光像西南风飘动,就好像夜幕背后有个泰坦巨人用手蘸着荧光绿色的涂料,在湿润的画纸上,从东北一直划向西南,荧光的绿色在画纸上晕染开。再然后,绿色荧光的晕染变成了流泻,就像有人把墨水瓶给打翻了,绿光一路倾泻而下,在天空中铺开一张巨大的光幕。
光幕展开,这场极光秀才正式拉开帷幕。
“还好没有听你馊主意……”楚悬和往常一样对米拉克吐槽,突然发现气氛不大对。天空中的极光变幻莫测,嬉戏无常,美不胜收,可是米拉克没在看极光,而是看着楚悬。楚悬注意到他,他又赶紧把头转回去,心猿意马地假装欣赏美景。
长夜,孤岛,极光,孤男寡鱼……天哪,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对,聊正事,聊正事,赶快聊正事儿!
楚悬咳了一声:“对了,小米,你还记得那一船死于次声波的人吗?”
“记得……”
“后来,跟你切断联系以后,我找到次声波的源头——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人工造物。”
楚悬废话连篇地把他找到u型潜艇和死亡之钟的过程讲了一遍。虽然死亡之钟的事情是基金会的顶级机密,但这个秘密又和他没并什么关系,告诉给一条人鱼,也不会有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就算泄露出去,也是楚黎来担责任。当他做出把这条机密告诉伊尔文的决定时,就要为后来发生的所有连锁反应买单。当然,楚悬的讲述省掉了基金会的黑船和来自伊尔文的部分。绕是如此,本来十分钟可以讲完的东西,硬是给他拖到了一个小时。
“……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莫名其妙地传送了幽灵船坟场的边缘,然后被你找着了。我怀疑,死亡之钟是某种裂变装置,它的内容物发生裂变产生的某种粒子,真的可以引起空间扭曲。”
如果“钟”真的让空间发生了扭曲,那就很好解释,来自大西洋温暖海域的海底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密闭的u型潜艇内。还有豪森日记中记录的,潜艇上士兵看到了盟军攻克柏林的景象,这些绝望的画面彻底摧毁了士兵们的意志,也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真的是“钟”让柏林和潜艇内的空间发生了重叠,那只能说,就连天都要亡第三帝国。
“啊……对了,还有与那国海底遗迹里那条长着人脸的鱼,我也有一点猜想……”楚悬继续打着哈哈找话题,天空中,绿色的光幕上突然点上了一点嫣红,如同花蕊新吐,又仿佛眉间朱砂。瞬息之间,以这一点嫣红为中心,射出了几只血红色的光箭,所及之处,绿色的光幕上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鲜红。就是霎那之间,红色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
这个时候,米拉克的眼神看起来很不善,他的瞳孔倒映着天空的嫣红,仿佛带着血光。
“楚,你的故事等一会儿再听。我想说两句话。”
他的语气非常缓慢,声调低沉而富有磁性,遣词造句非常郑重。
唉,该来的还是躲不过,楚悬心里叹了口气,收敛了笑容:
“小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那你的回答是……”
“不行的啊,小米,这是不可能的。”楚悬苦笑,眼睁睁地看着塞壬眼中金色的光芒从明亮到晦暗。
“不,楚,我不奢求能有一段天鹅般忠贞的感情。你是属于大陆的,总有一天,你会回去,你会有你自己的生活——成家,娶妻,生子……但是,请不要忘了我,好吗?”
在一段感情中,最重要的是对彼此的忠贞。为了维系这一段根本不应该存在的感情,米拉克放弃了原则,作了最大的让步,下了最大的决心。他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像是叙述明天的天气。很难想象,该是经历过多少痛苦的心理挣扎和无奈的断舍离,才有了现在的淡然?
何况,他是塞壬啊,天生有强烈占有欲的海妖啊……
他的心愿真的很卑微,很简单,卑微,简单到令人心酸。
不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只求勿失,勿忘。
“不可能的,小米。”楚悬爬过来,像是安慰他,张开双腿坐在他的尾巴上——标准的鸭子坐。他对自己的体重很有自觉,双手前撑分担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上半身也随之前倾。
不知怎么的,米拉克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货的身体构造果然和常人不同。
“嘴上说不可能,你这在干什么呢。”小米示威式地翘了翘尾巴,拍打在了没有覆盖装甲的髂关节连接处,带着水族特有粗糙感的指节挑起了某人越发圆润的下巴。
“Bingo!亲爱的小米,人性与兽性的天人交战,理性与欲望的生死拉锯,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米拉克想揍人——他明白了个道理,对于这个脑回路清奇家伙,常用的推动情感发展手段只会让画风往稀奇古怪的方向狂飙猛进。
夜空中,鲜红的血色渐渐淡去,变成冰冷的桃红色,在光幕上恣意舞动挥洒,投下的光与影如同没有重量的轻纱,包裹着夜空下交叠的一对人影。
“我明白了,因为我的性别吗?”
楚悬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你的婚恋观念怎么跟伊尔的爷爷一样?大人,时代变了!这都21世纪中叶了,性别是个事儿吗?”
米拉克沉默了两秒钟:原来整整个世界都变成索多玛了,难怪会引起上帝震怒,用一场大洪水洗刷人间的罪恶。
还有,伊尔是谁?楚的前男友?
“那么,因为我是人鱼?”
“我不介意。其实我挺羡慕那些日本动漫的男主角,和人外娘谈一场刺激的恋爱,可是……”
“小米,你是有发情期的。”
“你是动物,我是人类,而且算是个男人。我不像阿雅那样有强悍的恢复力,全靠这套装备撑着才能苟延残喘,受伤了,流血了,我会死。我没办法满足你……”
楚悬说得很含蓄,但意思大家都懂。
米拉克拧起了英挺的眉毛,楚悬以为他在介意别人戳他的痛处,没想到,他说:“你的想法是这样的?楚?”
“有什么不对吗?”
“你认为,‘在一起’,就是这样的?”
“难道不是吗?”
米拉克这下真的沉默了——天哪,一直都是他在向人类学习怎么去爱,没想到今天,轮到他教另外一个人类什么是恋爱。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楚,你谈过恋爱吗?”
“没,咋啦?”
“……”沉默。
“小米你怎么了?小米你没事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米拉克放弃抵抗了,这种事慢慢来吧:
“楚……那些事情你不用去想。我只要一个最简单的,可以吗?”
冰凉有力的手指贴上了柔软的唇瓣,一直摩挲到嘴角。这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他要干什么。
对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传达着一种令人放心的信号。
亲一下,就是亲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楚悬几乎就要答应了,如果不是他的耳机那个俄罗斯乐队声嘶力竭的吼死亡重金属喀秋莎: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午夜时分,这个魔性的提示音让掉线的楚悬重新接到了名为理智的网络上:对,甭管是精神的连接还是身体的连接,要是让以伊尔文为代表的基金会那帮家伙知道他和一个非人的任务目标产生了不正当的关系,绝对会成为基金会一代传一代的笑话!关键的是,作为这个笑话的主人公,他还得听着这个笑话一代一代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