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小竟然就到了烟花巷,若不是碰着了芒溯,假若遇到了其他人,早就被迷晕弄回青楼里养着了。
“阿峪?”她朝后台喊了一声,没人吱声。旁边的伙计偷偷说阿峪一个时辰前就早跑出去了。
“什么?整天不学琴就知道往外跑!”她吼了一嗓子,两只胳膊插着腰。
子夜拽了拽她的衣角,在地上用小手写了一个字——纸。
“阿才,拿张纸,还有毛笔砚台出来。”
东西拿出来后,子夜把纸铺在桌子上,握起毛笔蘸了点墨,缓缓写着。
写了大半张白纸才停笔,芒溯拿起看了一眼。
这孩子竟然认识这么多字,字也写的秀气可人。
纸上写了她的名字和爹爹的名字,以及自己家的方位,并说明自己想要学笛子的心声。
“原来你叫子夜啊,想跟着我学笛子?”
她点了点头。
“那你以前有学过音律乐器吗?”
她刚想摇头,芒溯看到她手上的伤,一眼就心知肚明。
“学琴的吧?看这小手给伤的。”
“是不是一直有人笑你不会说话?”
她点头。
芒溯叹了口气,“你既然不会说话,就学着笛子吧。”
“嘴留出来吹笛子,别人就不在意你会不会说话。只要你吹的好,没人再敢笑你。”
“论笛子,我吹的也算不上好,我教你恐怕会耽误了你这好苗子,看你的打扮也是富家小姐吧?让你爹找个好师父。”
子夜狠狠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你吹的比我师父好多了,你的曲子好听。
芒溯看着她,揉揉她的脸蛋。
这孩子也不容易,小小年纪就这样……
“姐,你找我啊?”
一个少年从门里探出个脑袋,躲得远远的看着芒溯。
“李方峪,你可算是回来了。”
“姐,我就是出去遛个弯,别打我。”
“你过来,我不打你。”
“哦。”他挪动着步子走过来,没留神脑袋就被芒溯勾手敲了一下。
“姐你说好的不打我。”他忙捂住脑袋,气鼓鼓地看着她。
“我反悔了。”芒溯把子夜往身前一带,“知道你闲,给你个差事做。送这孩子回家。”
“姐,你这是从那里拐的小姑娘啊?”
“说什么呢?”她刚想伸手敲他脑袋,李方峪后退一步躲开了。“行了行了,这孩子迷路了,快些送回去。”
第20章丝发批两肩(二)
“你叫什么啊?”
李方峪走近轻轻戳了戳她的脸蛋,软嘟嘟的,像小包子一样。她原本冻得有些发白的小脸瞬间红了起来,子夜低下头企图掩饰自己脸上的红晕。
我脸红什么啊……
“她叫夏子夜,这是她家的住址。”芒溯把那页纸递给他,并嘱咐道:“送这小姑娘回家去,这一带你混得比我熟,没问题吧?”
“保证完成任务。”李方峪说完后伸手牵起子夜的小手,朝她轻轻一笑:“走吧,小妹妹。”
他拉着子夜不由分说地就往外走,子夜回头看了芒溯一眼后乖乖地跟在李方峪的身后。
“你叫夏子夜?”他突然转过头问她。
她连连点头。
嗯,夏子夜。
“你这名字挺好听的啊,就是……”也不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假装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叹道。
“可惜啊……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在说什么啊?
子夜也微微皱起眉头,用满是疑惑的目光侧头看他。
“没事没事,就是想到了一首诗,诗名就叫《子夜歌》,看你识得字挺多的,学诗了没?”
她摇头。还没。
“如果你要开始学诗了,一定要读读《子夜歌》,毕竟和自己同名,也算一种缘分。”
哦哦。子夜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多大了?应该还不及娉婷年华吧?”
她伸了八个手指,意为自己已经八岁了。
“那我比你年长一岁。”李方峪笑笑,“可是你叫不了我哥哥,我倒还挺希望有个妹妹的。”
“对了,你家这住址……你是夏侯的女儿?”他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朝自己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完了完了……
他后退一步朝她作揖:“方才多有冒犯,请郡主别放在心上。”
没事的,其实。我很喜欢你拉我的手同我一起说话的。
子夜忙让他收起这套礼数,反正到了家门口,她想也让他陪自己玩。
夏侯府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夏侯与夫人四下派人去集市上寻找小姐。
当看着子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像是没事人一样,这才让一整府人都放下了心。
“子夜,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娘了。”夫人揉着子夜的脑袋,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她扑倒在娘亲的怀里,笑得天真灿烂。
子夜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李方峪,对着娘亲用左手指指了指他,又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然后两只手握在一起,最后指了指自己脑袋。
娘亲,我……想和他当朋友。
她朝他笑笑。
寒风袭过,她的微笑若三冬暖阳,猝不及防,温暖了他的半生。
那年,她八岁,他十岁。
如此一来两人也算是正式认识了。我知你是夏子夜,一别经年,永夜难觅;你也知我是李方峪,久久难寻,峪丰潜藏。
“那后来呢?”
江寒闭上眼睛,松松懒懒地靠在楚辞身上,枕在他的肩窝里,听着不远处那凄厉的笛音,亦如少女情窦初开却爱而不得的忧伤,在夜色下轻轻地发酵。
楚辞胳膊一伸把江寒搂在怀里,耳鬓厮磨一阵,他才缓缓继续说道:“后来啊……就是个悲剧了。”
他低沉且略带磁性的声音飘荡在夜色中,不紧不慢地把别人的故事讲给晚风与身边的人听。
后来……
九年后。
李尚书请旨主持变法改革。
公粮进库,私粮进仓。整顿军队,减轻赋税。没收贵族特权,新增改氏考。取消皇帝赐姓,兴修水利。
变法后国运昌盛,贪官倒台,百姓无不拍案叫绝。
可变法……自古以来损害的都是专权氏族的利益,他们联合陷害绞杀,致使这次轰轰烈烈的变法彻底宣告失败。
不光如此,支持变法的人也无一不受到牵连。
发起人李尚书满门抄斩,死无全尸。
临死之前,他仰天长叹:君不听民怨,臣来听;可今日如此,天理何在?
说完,刽子手便举起了长刀。
没有电视剧演得那样有人会大喊一声:刀下留人,他血淋淋的头颅滚下断头台,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监斩官。血从脖颈断接处喷涌而出,染红了刽子手那把不知道粘了多少人鲜血的刀。
没有头的身体还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刽子手砍完头,抱起酒坛喝口酒,憋足了气把酒一口气喷在刀刃上,就着死人的衣服擦了擦。
而接下来首当其冲的便就是大力支持变法的夏侯。
氏族群臣诬陷夏侯私通外疆人意图造反,其罪当诛。
皇帝被蒙在鼓里,群臣把持朝政。
夏侯被皇帝赐了一杯毒酒,夫人一时气急攻心,晕倒后再也没醒来过。夏府一夜破败,子夜也从御赐的昭和郡主,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沦落街头任人宰割的乞丐。
她不会说话,就只能哭。
哭的久了,眼睛也肿了。
她把爹爹和娘亲一同葬在了城外光秃秃的荒山山脚,子夜长伏在坟前,她不知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
因她是个哑巴,想做工讨口饭吃也没人要她。之前的府邸已被官府收公,丫鬟下人散尽,只剩她一人。无奈只得每日在街头行乞,受尽白眼与唾弃后,在城外的破庙委身。
有时候,天堂地狱只是一瞬。
有太多的意料之外会降临在你身上,这是安排好的历史,无法更改。
子夜有次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裳走在城外,被人从脑袋后面敲晕卖进青楼,只可惜她不会说话,一张小脸长得再好看,也无法博得客人的兴欲。柳姨娘把她留下放在后院干杂活,好歹同为女儿家也不忍心看她那么颠沛流离。
子夜其实一开始并不会做那些杂活,也是学着别人的模样去做,做得不好也就一顿责骂。
所幸烟花巷杂活不重,她也受得了。日子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院里那株桃树的花苞开了一次又一次,谢了一次又一次,大雁南飞,草木枯荣。
烟花巷里有万般丑态,即便有人唾弃有人谩骂,可人山人海,一如常态。
直至某一天重逢,她见到他,也并无欣喜。
她在大起大落中体会人生,他在书香漫卷中回味别人的故事。
她看着他,亦如小时候一样,笑得春花烂漫,可她的眼里却满是苦涩。
她的心事,从来都无处说起。
第21章丝发批两肩(三)
“子夜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她勾了勾嘴角,给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李方峪怔怔地看着她,昔日里的那个高贵且享尽荣华富贵的侯府千金不见了。他眼中此时的子夜,是个随意绾着头发,耳边掉下几缕发丝,穿着素麻布长裙的年轻女子。
和小时候相比,如今出落得更好看了。一双杏眼微微弯着,眉目素净,整个人看着落落大方,亭亭玉立。
终归是仙女,就算到了尘世,也和平常女子不同。
子夜有一股飘然出尘的气质,清新脱俗,在这烟花巷里格格不入。
她看到了他,继而低头笑笑。
还能怎么样呢?如那些传闻所说的,夏侯被赐死,家道中落,流落街边。
人生嘛,就是起起落落,也没人会一帆风顺下去。
子夜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对了,自府中一见已有了些年份,那你呢?过得怎么样?
她转头看着他,两人并排坐在小路边的石椅上。李方峪抬头看了看天空,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青石砖。
“至于我嘛……”他勾唇笑了笑:“这些年哪也没去,就待在私塾里,跟着夫子学了点东西。”
他的眼睛很是好看,在细长的柳叶眉的映衬下愈显得动人。他一身素色长衫,行路带风,风遇树止,眉眼带笑,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我知你在风尘中苦苦打拼了许久,可你站在我面前,却还是当年的模样。
如同当年一样,眼神里满是清澈与光彩。
“那……他们见面后,是在一起了是吧?”
江寒探出脑袋问楚辞。
“嗯。”楚辞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她刚刚奏的那首曲子一样,是在一起了。”
“那不挺好的?结婚了没啊?”
“你怎么想得那么远?”楚辞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可你别忘了,你听到的那首曲子的曲风,可是无比凄凉。”
“那是夏子夜作的曲,词……也是她自己写的。”
……
伊柳扬风尽,君识少年心。
青梅涩无取,竹马饶相依。
君影妾本惊,何作玉田田。
君舍妾归去,卿卿何难意。
又是杨柳三月,长安城柳絮飘飘,烟雨朦胧,春风又绿江南岸。
我记得书中用“郎”字来称赞男子,既心悦你,那我便喊你“峪郎”。
年幼时你曾让我去拜读《子夜歌》,只看的其中一句,便牢牢记在了心里。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这也是你曾对我说过的那句。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你把桃花摘下,簪在我的鬓角。我把诗词写下,陈述那年的旧事。
你把杨柳卸下,栽在玉瓶里。我把春风一拦,供你入怀赏玩。
春风不言,岁月安好。
转眼到了春末,要入夏了。寒窗苦读的学子们也开始收拾好行囊,准备进京赶考去。
子夜默默帮他收拾好行囊,在古道长亭边望着他缓缓离去。大风刮起漫天黄沙,迷了彼此四目相对的双眼。
她望着李方峪离去的背影,想起前一日他曾说过的。
“待我金榜题名,子夜嫁我可好?”
峪郎如此说,那子夜一定会等你,等你回来,嫁给你。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人,一生只爱一人。为遇一人,白首不离。
就如剑客收起了剑,戏子不再比划兰花指,妓女穿起了素衣,杀手收敛起了满身戾气,只为去爱一个人。
我等你回来,就算夜雨连绵,也可以一起共剪西窗烛火;就算人老珠黄,你也会轻点朱砂在我眉间;就算只剩一堆尸骨,若不是情深不寿,我也会守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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