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她是可以欢欢喜喜地等着做新娘子。然而,子夜却在夏末接到了李方峪的死讯。
传信的人说他批判氏族,批判权政,已经被……赐死了。
子夜还以为那人是在开玩笑,打趣着写:公子莫要再开玩笑了,峪郎可还安好?
“不是,是真的啊!子夜姑娘,方峪他……他确实已经……”
她已听不清他后面还说了什么,一瞬间她的世界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怎么…怎么会……
这是假的……他说过要娶我的……
他说过的……
她的眼前渐渐升起了一片朦胧的白气,看不真切。
像是有一把娇小锋利的刀,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的划着,划得那颗心血肉模糊。
她的心痛了一次又一次,身边的人也渐行渐远。
天大地大,她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瞧你这样子,多水灵好看的一个姑娘啊,为了一个男人就把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不值得。”柳姨娘轻轻用手帕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打开一旁闲置了许久的梳妆盒,捏起檀木梳细细地帮她梳好头发,松松散散地绾好一个垂月髻。
柳姨娘推着让子夜坐在铜镜前,对着铜镜里的人儿惋惜道:“你瞧瞧,多好看的脸蛋啊,现今竟要为了一个负心汉就这么憔悴下去,忒不值得。”
姨娘你别这么说,他不是的……他才不是负心汉……
子夜轻轻摇着头。
“傻姑娘,”柳姨娘勾起手指轻轻掠过子夜吹弹可破的脸颊,“听姨娘一句,这世间好男儿多了去了,别这么死心眼。”
“他已经死了,你若就这么等他一辈子,待他泉下有知,他也定会让你去嫁人别为难自己。”
不是不是的……
子夜抓紧柳姨娘的手,拼命地摇头,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
我既然满心都是他,又何苦要去嫁给另一个人?
“子夜,你别嫌姨娘啰嗦。男人的话信不得。”她揪着子夜的袖子,用略带惋惜的口吻轻轻说。
“我当年啊,也和你一样,是被人卖到青楼里来的。那时少不更事,约摸着和你现如今的年龄应该相仿。”
“青楼女子,来了这烟花巷便要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每日都要服侍那些肮脏满身臭味的男人,他们极不爱惜咱们。”
“都说妓女没有真心,我也曾遇到过一个真心待我的人。他年纪轻轻练的一身好武艺,日日都来找我,给我带些糕点酒菜。后来他去参军了,临别前说好要回来娶我的,可我这一等……”
她看着窗外飞过的几排大雁,屋外的枫树又落了几层叶。
“我等了他十年,结果人到如今也没回来,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柳姨娘勾唇朝她淡淡一笑。
即使是在青楼,即使过去了十年,柳姨娘也依旧当年的风华不减,胭脂的香味沾染在身上,一瞥一笑都隐隐有着几丝香火味儿。
与柳姨娘和其他妓女不同,子夜身上更多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雍容华贵。果真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姐,这从举止上就能看出来。
第22章婉转郎身上(一)
“我也寻思着,要不随便找个人嫁了吧。反正就是他回来了,我也得嫁人。”她眯起眼睛,用迷离的目光打量着子夜。
“子夜你说呢?你觉得他会回来吗?我还要不要继续等他?”
我不知道……
她缓缓低下头,柳姨娘看着她这幅仿佛失了活气一般的样子,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所以……子夜,不值得。”
“一个活人尚且都等不到,更何况是一个死去的人。”
“我们不一样的。你还年轻,别学我,等什么啊……等得不都是在浪费自己的青春吗?”
“我是青楼女子啊……我的青春能有几年?”
柳姨娘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大概扯到了自己的伤心处,松开捏着子夜下巴的手,用手绢抹了抹眼底,先行离开了。
子夜静静地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有风吹过,吹乱了一团一团的白云,风吹进厢房里,乱了她的心绪。
我该怎么办……我…峪郎…我好想你……
日子倒是一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烟花巷夜夜灯红酒绿,生意是一如往常的火爆,后院的陈年老酒搬了一坛又一坛出去。胭脂俗粉淡淡的香气夹杂着酒香味儿,四处飘逸。
子夜忙完了自己的活儿,在西边厢房的塌上早早的睡下了。
想来也奇怪,本来她平时都是住在东厢房里,也因为那儿清净人少。虽是有些简陋,柳姨娘也说了好几次让她搬过来,她也没舍得搬。子夜喜静惯了。
谁知今日,夙凤姑娘竟擅自把客人带去了自己的东厢房内。她解释说是客人喝醉了吵着要来这间,说是这间风水好,自己也没法子。也就只能委屈子夜去她房里将就一晚。
子夜看了眼夙凤说的那位客人,是个已经倒在塌上喝的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像是一坨肥肉被放置在菜板上一样,远远看着一大坨,也是辛苦了夙凤。她闷闷地抱着自己的枕头去了西厢房。四下看看,摆设倒挺齐全的,还有夙凤的首饰衣裙就塞了大半个房间。果然是头牌呢,她笑笑。
这儿环境挺好的,就是吵闹了一些,因为左边紧挨着青楼酒馆。
她换了衣裳吹灭了蜡烛歇下,此时从闹市里隐隐约约传来阵阵艺伎的吹笛声,吹的曲子是《玉树花》,只不过没了当年芒溯姐姐的那股凄凉和落寞。
也不知芒溯如今何在。自子夜来到烟花巷开始,她就是四下打听。有人说是秋思乐坊不知得罪了哪位王爷,店给封了,就连里面的姑娘也悉数离开了。
峪郎说过,芒溯姐亲自照料他长大,虽不是亲姐弟,可这感情也不容轻易摇动。
唉,峪郎……
她合上眼睛,脑海里思绪万千,正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之际,“吱扭……”一声清晰的开门声惊醒了她。
她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月光,子夜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是个中年男人,魁梧的身姿堵在门口,一双手臂粗壮有力地插着腰。
他一步一步朝子夜走过来。
是谁!别……别过来!
子夜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她从床上爬起来,想要从门里逃出来。却不料那人反手朝她后颈一刀,她晕倒在地上。
“来人啊!”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那人吓地提起裤子就跑,跑出门口就被柳姨娘带人围了起来,一统棍棒招呼送进了衙门里。
柳姨娘把子夜抱上床,她格外地瘦弱,抱着很轻。姨娘打来热水拧好毛巾,小心擦拭着她如花般的身体。
擦着擦着,她禁不住就红了眼眶。
我就一会儿不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子夜…你……我……
有句话在她嘴里差点说出来,可她又憋了回去。
子夜,对不起我没……我没能护住你…
她扑在她的床头痛哭了起来。别人也只知烟花巷有个被人糟蹋了的姑娘,却无人知八面玲珑从未落过泪的柳姨娘今晚会哭成这样。
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今夜是十五,没有回家的人在这一天都格外的脆弱。
子夜是,柳姨娘亦是。
我们都是被人遗弃的人,但是我很幸运,因为我遇到了你。
“你说的这个柳姨娘……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啊?”
“因为喜欢啊。”
“啊?”江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仰头看着身后的楚辞,“喜欢?你是说柳姨娘喜欢子夜?”
楚辞轻轻应了一声。“嗯。”
“不要歧视同性恋好吧。”楚辞说着胳膊继续搭在江寒肩上,从正前方看去像是要把他揽入怀中一般。他挑了挑眉,在等待江寒的说词。
“没没没……没歧视,就是……柳姨娘不是说自己有一个等了十年的人吗?怎么又成了喜欢子夜?你捡重点给我讲讲吧。”
“重点啊……子夜因为那夜的事之后,一心寻死,心灰意冷,想要投河自尽。”
“这时有一个人救了她,那个人便是她后来的夫君。”
“姑娘有何看不开的竟要寻短见?”身着华服的男子扶着她坐在岸边,子夜身上的衣裙都沾上了水,秋意萧瑟不免有些发颤。
那男子看到后,朝一旁的仆人那里要了一袭狐绒披风给她穿上。
“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着有些冷冰冰,但其中又带着几丝关怀,他低头去看她。
子夜别过头,不与他对视。那男人的模样让人挑不出毛病,眉眼深邃,
救我干嘛?
“姑娘若是有什么困难,不妨告诉在下。在下一定为姑娘慷慨解囊。”
子夜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依旧是那倾城的五官。眼角泛红,远远瞧着倒有些楚楚动人的韵味儿。
后来,子夜才知,救起她的人是湘王之子——公孙荃。
公孙荃对她一见钟情,被她满是悲伤的眼泪刺痛了心。
他留她在王府里,她成了他的妾。
皆是身世所困,府中的人都唤她一声少夫人。
公孙荃给她和以前一样的生活,用真心去对待她。
可峪郎……子夜还是忘不了你……
我孤身一人活在世间,我尝遍了万物的苦,却只品尝到你这一味的甜。
山南水北,等我……我下辈子……再继续爱你…
第23章婉转郎身上(二)
子夜坐在梳妆台前,轻启朱唇,沿沟壑勾出柳眉,身上一袭凤冠霞帔,烛光映着,晕染得她好似不可一世的绝代美人。
府里的丫鬟替她盖上布满刺绣的大红盖头,搀扶着她在爆竹声中一步一步走向前庭。
湘王的独子娶亲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几乎满城的人都赶来王府喝喜酒。不只有平民百姓,更多的还有各种达官贵人,以及外来的商客。
公孙荃想要她风光大嫁,把消息特地传的沸沸扬扬。这下满城皆知小湘王要娶亲了,如今一见,都知道这新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都在夸赞她的容貌,却无人知晓她不堪的过去和身份。
她身旁站着的皆是当年与父亲一同执掌朝政的文武百官,一个个谄媚地笑着,说着言不由己的话,满脸横肉皱在一起,让人发呕。
公孙荃轻挑起她头上的盖头,鬓边凤冠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她微微抬头,目光直视着他,一直看到他的心里。
子夜浅浅一笑,就像说书先生话本里说的那般“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以至于到了后来,子夜浅笑,也成了段子里修饰美人的一个词语。
“恭喜恭喜啊小湘王,王妃竟生得这么好看,实乃可喜可贺啊…”
“湘王劳苦功高,这下可以享福了。”
各路的道贺声不绝于耳,子夜有些乏累,头上的凤冠压得头痛十分,公孙荃便扶她回去休息。
依着习俗后面应该还要拜会公公婆婆,可她自进府起就没见到过湘王,都说这湘王不会轻易露面,手段凶险,藏头藏尾,遇事绝不留情面。朝中大臣无不对他胆战心寒。
“湘王到——”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子夜刚回到房里,便听到太监的传令。又折回到前庭,周边的文武百官与百姓纷纷跪下行礼。
人群最中间的那个男人一身玄衣,半梳着头发,右手拇指戴着一枚扳指,轻轻地摇着扇子。
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可子夜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个男人,就是当年在秋思坊砸千金要娶双儿的那个人。
他……他竟然是湘王…
唉,都怪自己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朝中的官员知之甚少。
可转念一想,她想起之前有人说的……秋思坊是因为得罪了一位王爷才散了伙……
难道就是他?
算着年龄差不多也应该到了不惑之年,可眼前那人似乎与多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气宇轩扬,风采不减当年。
她与公孙荃并排欠身行礼,湘王大袖一挥,众人平身。
“荃儿成亲怎能不叫上本王呢?”他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公孙荃身旁,可眼神却一直在打量站在一旁的子夜。“这姑娘有点眼熟……本王可是与你曾见过?”
子夜轻轻摇着头低头作揖。面前那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使人不由得对他心生畏惧,不敢与之直视。
“哦?是个哑巴?”他多看了一眼子夜,后转身坐在大堂上位,四下看了看,轻轻点头吩咐司仪使:“继续,这婚礼正精彩,可别停下。”
他想干什么?
“子……子夜……”
她听到有人轻唤她的名字,这声音……是……是峪郎!
站在湘王身后的那个长袍男人轻轻喊着,到最后竟成了喃喃自语。他直直地看着堂上打扮地流光溢彩却成为了别人新娘的子夜。
峪郎……你…你还活着……
“李刺史竟与小儿儿媳相识?”湘王看了他一眼,“子夜……子……子夜?”他细细揣摩着这名字。
gu903();“我记得有位官员的女儿就叫这个名字……是谁来着……瞧我这记性啊……”他叹气笑了笑。“汉府有诗,其名便为子夜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