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睡得太久,程诺头脑清醒了些,身子却更加疲乏。林木森端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手搭在程诺的手背上,没有交握,只是安抚性地时不时轻拍他的手,两人相顾无言。
“我耽误了你的计划吗?”程诺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已经嘶哑到只能发出气音。
林木森倒了杯水,插着吸管递到程诺嘴边,细心替他擦拭了嘴角的水渍,摸了摸程诺仍然汗津津的发顶,“不差这点时间。”
程诺本想再睡一会儿,但他隐约察觉到林木森压抑了太久,在等待一个合理宣泄的借口,此处找不到第三个人,林木森的期望自然落在程诺身上。
程诺反手握住林木森宽厚的手掌,牵过他手枕在耳边,摩挲着对方手心的薄茧。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林木森没有回话。
程诺又递了个台阶,“我很想知道你的过去,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我没有你想象里那么好。”
程诺笑了笑,低头亲了亲林木森的手背,他回应到,“你远比你自己所想的更好。”
林木森叹了口气,“我最恨你这样,像你,像良萱……像我妈。”
“我好像永远只在你们的臆想中存在,你们想要一个完美的儿子、朋友、爱人,我做到了你们又急着逃开。”
程诺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辩解,只好说,“你应该给我们去了解你的机会。”
“可是装得太久了,我已经分不清哪部分才是我自己,哪部分又是你们想要看到的。”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屋里不透光,程诺把握不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他快要睡过去。
“唐燚和林晓芸前后生了两个儿子,全部体虚早夭,没活过六岁。有道士说林晓芸命里无子,后半生注定孤苦无依。她怕自己和唐燚的家产没人继承,于是收养了我,时而对我报以沉重的期望,用心呵护我成长,时而怨恨为什么我可以健康长大,而她自己的孩子却活不下。”
“你的死和他们有关?”
林木森换了个坐姿,他的语速快了起来。
“刚刚我说的是他们对外的说辞,现在我们换一个说法吧。唐燚靠皮包公司和高利贷起家,治安没那么好的年代里手里背了太多人命,早夭的儿子就是被他的煞气克死,帮他作恶的道士骗着林晓芸,从农村买了个五行八字都适合做人祭的小孩。偏偏林晓芸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了。”
“被林晓芸接到身边前,我从未不知道有女人可以那么漂亮又那么温暖,可是她总是忽冷忽热,有时会照顾我洗漱穿衣,抱在怀里哄我,有时凑上去又被她甩开。”
“我以前,总以为是我不够懂事,不够听话,不够出色,让她拿不出手,死后很多年,我才想明白,她有多喜欢我骄傲的模样,就有多恨我不是她亲生儿子。”
程诺垂着眼,捏了捏林木森的手心,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
“她是这样,良萱也是这样,我对她越好,她越觉得我在挟持她,我那些朋友们,享受着我的尊重,又嫌弃我太过虚伪。”
“程诺,只剩你了,不要从我身边逃走。只要你喜欢,我可以一直假装下去。”
程诺觉得林木森把自己和这些与他毫无关联的人混为一谈,十分的不讲道理,然而自己似乎又没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指责他。
平白的被误解了一通,可程诺现在只在想,怎样安慰才不至于太过浅薄,显得敷衍,又不会深入太多,触及林木森的伤心往事。
他用脸蹭了蹭林木森的手背。
“我从前总在想,死亡到底宣告着什么?尤其是当我得知这世上真的有鬼,有阴阳轮回。当死亡不再是绝对的终结,它就丧失了让人敬畏的属性,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大家又该怎么定义‘活着’?”
“即使仍然有极高的风险,也一定会有很多偏好风险的投机者,热衷于探索阴阳的边界,甚至制造出更多不必要的死亡。”
“但我再遇见你,我又觉得这些混乱不全是坏事,你还记得你刚出现的时候吗?你变得懵懂幼稚,随着魂魄归体,你又渐渐和高中时一样,平常总是力求完美,偶尔会有些顽劣,你短暂的,又重新成长了一遍。”
“大概对你来说,死亡是一次彻底摆脱了过去的重生,你和曾经一切的物理联系都终止了,你可以有机会,没有负担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林木森,你自由了,不必再考虑他们和我对你的看法。”
林木森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替程诺掖好被角,低头亲了下程诺的额头,伸手盖住了他疲倦的眼睛,轻哄到,“睡吧。”
“我来,就是为了和过去彻底告别。”
“除了你。”
程诺拨开他搭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去忙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林木森被他过于懂事的模样惹得笑了一声,他怀疑程诺还以为他是想象中那个舍己为人的正人君子。
“那是你的事,他们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你,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一些。”
林木森被他一句话堵得心口发软,他想,自己其实没那么难哄,良萱当年要是能有程诺一半听话,也不至于让他费那么多心管她。
他守着程诺睡着,坐到办公桌前,抽了张酒店配备的手写纸,两指并拢,指尖燃起一道灰色的火光,凝神画了道符,符文落在纸上,灰色暗焰烧出几个小人,纸人向四周散去,从门缝窗沿飘出去,有些纸人跌跌撞撞跑出不远就落在地上,有些找到了方向越飘越远。
林木森身形渐消,本该熟睡程诺又出声叫他,“木木。”
“让我亲你一下吧。”程诺迷迷糊糊睁开眼,我怕我以后没有机会再亲近你了。
林木森靠了过去,程诺撑起身子,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早去早回。”
“好。”
第十七章
“嘿,乔伊,你先去。”
举着棒球棍的瘦小雀斑男孩被推了出来,他转头看了眼被高大树木遮盖的院子,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摇了摇头往男孩堆里缩了缩。
然后被身边又高又胖的小子推了一把,“快去!”
乔伊两步一踉跄,三步一回头,从栅栏翻了进去,紧紧抱住棒球棍,穿过几棵久未修剪枝繁叶茂的老树,蹑手蹑脚拉开小楼一层的后窗。
32号街道住了一位中国女巫,这在附近街区孩子们中口口相传,据说她保养得怡看不出岁数,喜欢坐在院子里向路过的小孩招手,哄他们吃些亚洲的小点心,看起来比隔壁家两百多斤还能追打小偷的希腊大妈和善得多。
然而进过她院子的孩子回了家全都大病一场,她又独身一人,从来不与邻里交流,搬来五六年好像从来没有变老过,邻居还总反应半夜总能听见她家庭院穿出的尖叫和怒吼。
实在有些怪异。
而乔伊一群男孩,今天正是为了练胆,要去女巫家里一探究竟,看看她是不是当真抓了小孩来吃,用以永葆青春。
乔伊被迫打了头阵,翻进了厨房,等了一两分钟也不见后面的男孩们跟上,他犹豫着是要回去叫人,还是撞着胆子到处看看。
月光照过树梢,影子落成干枯纠缠的鬼爪落在乔伊脚边的地板上,他正猫着腰躲在流理台前,楼上突然传来几声“啊!啊!”的含糊叫声。
他头皮发麻手脚一软,怀里的棒球棍滚到地板上,砸出咚咚响声,他急忙弯腰去捡。
刚摸到棒球棍的边儿,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皮鞋,乔伊顺着往上看去,凭空出现在厨房的高大男人,有着一张烧焦了的脸,眉心还钉了根布满花纹的粗长钉子。
乔伊一时惊吓过度,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都不敢叫,男人身后又走出两个男孩,一大一小,都是灰扑扑半透明的模样,大的显然也死于大火,衣服外露出的手脚细小焦黑,小的那个却是一副落水后巨人观的样子,皮肤涨得青白,双眼肿胀,看不出原本的五官。
他这下是彻底晕了过去,再一醒来,已经迫近黎明,躺在公园的草地上,被奥利弗那个小胖子踹了一脚,“嘿,我找到这个胆小鬼了!”
论他如何辩解自己进了院子看到的一切,其他伙伴都一致声称他昨晚临阵脱逃,害得大家计划泡汤四处找他。
而他们要找的所谓女巫,正在卧室熟睡,任楼上的男人接连发出急切的求救声也醒不过来。
昨天一早,许久没有外人踏入的庭院久违的响起了门铃,林晓芸拢了拢头发,透过窗户看见路边身形挺拔的男人,莫名觉得对方的身影有几分熟悉。
“您好,林夫人。”
男人有着张绝对普通的面孔,从轮廓到眉眼,找不出任何鲜明的记忆点,像是重叠了数千张东亚男人的照片,猛地一看像身边任何一个人,细看之下却又全都对不上号。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林晓芸瞧着对方有几分面善,没有急着赶他走。
“您先生身体最近还好吗?”
林晓芸闻言面色一白,语气也冷了下来,“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夫人不必担心,您先把这封信给您先生看看,再说不迟。想必您也知道他也一直在等什么人吧。”
她将信将疑,接过烫金信封,薄薄一层却格外有分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男人站在街边等她去送信,推门时林晓芸突然回头,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她却觉得那个人注视她背影的视线,颇有失落的意味。
二楼的窗都被封死,一贯也不开灯,一上楼梯就泛着木板发潮的清苦味道和霉菌生长的沉闷湿气,唐燚独自住在屋里,除了递送三餐,连林晓芸也少进去。
刚到澳洲时他们住在郊外别墅区,然而唐燚病得越来越重,他总疑心菲佣在背后讥讽,发着火换了几批人都不让他满意,林晓芸大半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更照顾不过来偌大的别墅。
换到这个街道时,唐燚已经发不起火,他连说话都费劲,整日畏缩在暗无天日的二楼,似乎怕些什么,偶尔又呵呵呼唤着谁的名字。
一开门,信封竟然在黑暗中发起浅金色的光,一道道符文飞了出来,落在唐燚眼前。
头发花白的唐燚忽然激动起来,他拍着床板,含糊地叫着。林晓芸仔细辨认了出来,“周成……斌……你!”
林晓芸去请陌生男人上楼,送他到了楼梯口,那人回了头,“夫人,您儿子还好吗?我曾经见过他。”
阿森要是没死的话大概也是这么大的年纪了,林晓芸一想到她命途多舛的三个儿子,眼眶一红,躲闪着对方的视线,沉默着离开了。
林晓芸年近六十,除了花了大价钱保养出的精致面容,总会让人低估她的年纪之外,她至今仍然带着些少女的情绪,说好听些是天真,说难听些是从来只顾自己的感受。
林木森瞥见她眼角的细纹和抬手抹去的泪水,对她的怨恨在这瞬间得到了部分化解。
林木森一度仰望过这个举止优雅,怀抱温暖的女人,那时他刚被生母为了几千块钱卖走,迫切地想要得到自己养母的肯定,以免再被转手。
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开口,一说话就带着浓重的土里土气的口音,家政阿姨觉得可爱,老是逗他,一听他着急得口齿不清更笑得前仰后合。
林晓芸刚失去第二个孩子,待林木森格外耐心,替他请了家教,晚上还会抱着他,念着故事书一字一句纠正他的发音,她偶尔也笑他,但笑完见他手足无措的可爱模样,总是嘉奖地亲亲他的小脸。在馨香柔软的怀抱里,听她动听的笑声,林木森只觉得自己撞上了天大的好运。
然而林晓芸天生不是个好母亲,她对林木森的热情来得迅速,去得也突然,度过了那段丧子之痛,就全情投入自己的生活,美容、购物、旅游、聚会。
偶尔闲暇下来,才会想起关心林木森,许久的冷淡之后,又会突然心血来潮,陪他学习玩耍。
林晓芸的忽冷忽热很能影响家里佣人的态度,寄人篱下的尴尬境地让林木森时刻绷紧着神经,生怕行差踏错惹人不高兴,转头去给林晓芸告状。
林木森那时还不懂得林晓芸的喜怒无常,他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错误归因为林晓芸的偶尔亲近是看重了他的努力聪明。
于是他格外早慧,没有同龄人的情绪化,乖巧得过分,他做什么都力争最好,从来不劳任何人费心。
直到那些习惯已经刻进他的骨子,他才逐渐发现,他所尊重、仰视,渴望得其怜爱的林晓芸,不过是一个从来长不大的人,愚蠢、懒惰、软弱又虚伪,如同这个世界绝大多数停止生长的成年人一样,空有一副增长着年龄的外壳。
她那两个亲生儿子的死,未必没有她的疏忽和纵容,就如同林木森的死一样。
她本该知道自己的丈夫踩着多少人命发家,也多少明白供她挥霍的资金导致了多少家破人亡,也清楚哄骗林木森回国会面临什么,可她捂住耳朵闭上眼,假装自己没有参与过就不用负责任,漠视着纵容着这一切的发生。
可见她想起自己,情至深处忍不住泪水,林木森又恨不下心怪她,他也学会了自欺欺人,安慰自己她只是像所有不称职的母亲一样,爱过他,爱过他早夭的哥哥们,只是抵不过更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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