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森踏上了二楼,木质结构的地板,已经许久没有修缮过,木材吸了水汽膨胀开裂,踩上去就发出嘎吱嘎吱、让人耳根发痒的响动。
唐燚的卧室终于点了盏昏黄的壁灯,灯光落在唐燚消瘦许多的脸庞,已经没有几分当年春风得意的模样,藏在黑暗中那半边面庞,爬满了粘连、扭曲的瘢痕,至今仍在一天天扩散下去。
他见了林木森顶着那张过目即忘的脸,久违地感受到了喜悦的情绪,咧开僵硬的嘴笑了出来,“周天师!您救救我!”
林木森也笑了起来,“那是自然。”
第十八章
“这鬼火一直......一直......”唐燚缓缓转过脸,指着自己左半边脸上密布地疮疤。
交叉的条状疤痕顺着脖子延伸,从脖子到肩膀,再深入胸口,纠缠成疙瘩的新生皮肤分布不匀,牵扯着他这半边身子,让他只能一直偏着头提起肩膀,这会儿转动脖子就像是在用力撕扯皮肤。
林晓芸和那些佣人从来不知道唐燚的瘢痕是如何平白无故地“生长”出来,林木森和唐燚自己却能够清楚看见灰色的火焰正趴在他身上,犹如一只贪婪的寄生虫,缓慢但不停歇地侵蚀着他剩下的身体,
最开始是烫伤皮肤,结了薄薄一层黑痂,不等新生长的嫩肉恢复,就再次把缺乏皮肤保护的皮层烧出血水,裸露的血肉一遍遍自愈一遍遍被烧灼,形成了几层重重叠叠、互相交错的伤疤。
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鬼火又有着抑制细菌感染的能力,不然唐燚早该死在浑身溃烂的并发症下,不至于苦苦挨了这么多年。
林木森见到他丑陋的面孔,竟然有几分欣慰,就以唐燚作过的恶,早早死去实在便宜他了。
他拍了拍唐燚的肩头,满脸和善地劝慰到,“唐先生,当年是我失误,没想到那小子命格太硬,让你我遭了罪。”
唐燚不是没怀疑过周成斌,然而自从遇见周成斌,他得以从一个不学无术的街头混混跻身当地小有名气富豪,周成斌替他处理那些死于非命之人的后事,既能帮唐燚逃过警察的追查,又能为周成斌自己提供修炼的养料,一举两得,两人搭档多年,无一失手。
人祭开坛那天,林木森的棺材才烧了一半,坛场中央突然涌出一股浓郁的黑雾,瞬间遮盖住了四周,亏得唐燚离得远,那天还带着从法光寺高价求来的护身符,才及时找到方向逃了出来,而周成斌当时正在作法,瞬间被黑雾吞噬,自此再未出现。
唐燚身上的鬼火正是逃生时沾上的,他起初也高价悬赏,四处拜求天师,然而业内对周成斌敬而远之,连带着他这个合作伙伴都被挂在黑名单上,有能耐的不愿意接,敢来驱鬼的又大多心术不正,直到某次唐燚险些把命搭进去,他才彻底作罢。
没了周成斌的庇护,唐家的生意越来越差,唐燚生怕再耽搁下去连十几年前的命案都要被翻出来,于是迅速带着家产和林晓芸逃到国外。
他如今白发斑驳,终于等到了周成斌来找他,看着对方依旧保持着年轻的样貌,对他的信任又多了几分。唐燚一生波澜起伏,从街头摸爬滚打受人欺凌,到富极一时无边享乐,为了永久延续下这份尊荣,他连自己的骨肉都舍得下手,然而到了晚年,仍然逃不过落得狼狈下场。
现在有了周成斌,他一定,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林木森拂过唐燚的肩膀,盘踞在他肩头的鬼火悉数钻进了林木森手心,唐燚终于感受到了些清凉,他激动得要去握对方的手,被林木森躲了过去,劝告他安心躺下方便施法。
唐燚忙不迭躺好,林木森两指并拢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唐燚感到周身的肌肉都放松下来。
林木森解开他的睡衣,拨到左右两旁,裸露出被鬼火烧灼了大半的胸腹,方才被吸收的灰色火焰凝成了一把长柄手术刀,林木森拿在手里挽了个刀花,另一只手轻按着唐燚的喉咙,思考着该用哪种切开法。
见林木森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对自己露出了笑容,灯光从他眉头擦过,投下一片阴影,将他冰冷的视线掩盖,好似一片深邃的、阴沉的黑洞。
唐燚察觉到不对,他企图挣扎,却发现被固定住、早已放松的身体提不起任何劲,嘴唇也难以张开,只有喉咙能发出些呵呵的怒吼。
然而林晓芸早被林木森下了咒,送他上了楼就疲倦地睡去,没有三四天不可能醒过来。
林木森偏头去看他惊恐的双眼,尤显不够地任由五官变化,露出了本来的面容,一如既往乖巧地向他点点头,“好久不见啊,爸。”
刀尖刺进耳后的乳突,竖直向下滑动,直抵肩部,再转动方向,斜向下切至胸口锁骨交接处。
鬼火凝结的刀刃锋利无比,划开皮肤时毫无切割皮肉时的阻涩感,左边凹凸不平的脖颈划动起来稍有不顺,切线有了些微曲折,让林木森遗憾于没能留下完美的线条。
接着自胸腹中轴线向下,绕过肚脐左侧,直切到耻骨边缘,林木森三指捏着手术刀,其余两指垫在底下,紧贴着唐燚的皮肤,精准控制着入刀的深度。
唐燚的身体像是塞满棉花的蛇皮口袋,中线一经切开,皮下拥挤的组织就像撑开拉链一样冒了上来,切口被越撑越大,腹部皮下一团团的脂肪从切口摊开,好似半融化的黄油。
从手术刀扎进皮肤开始,唐燚就被绞紧在疼痛的刑柱上,他的肌肉无法绷紧,骨头却疼得颤抖,双眼布满了血丝,恨恨地盯着林木森。
刀至下腹,他就因为过于疼痛和恐惧而尿液失禁。
鬼刃封住了裂开的血管,不至于让他失血过多,弄脏了身体,此时的唐燚裸露的上半身被一个巨大的“Y”字分割,腹腔微微散发着脏器的腥味,和昏暗房间里默默生发的霉菌苟合,组成了道奇异、沉闷的味道,像是略酸的灰尘。
林木森把刀尖放进嘴里,抬着舌头擦净了刀上粘着的血迹,注意力放在Y字交叉处,他掀起颈下三角尖的皮肤,然后一面向上提起,一面用刀尖剥离皮肤和筋膜的粘连,颈部结构简单,脂肪也不太多,剥起皮来也更为方便,直至分离到下颌。
掀起一整片三角形的皮肤反盖在唐燚面部,他的鼻尖刚好顶着锁骨交界处那片皮肤的小尖角。
唐燚剧烈喘息着,身上每一分尚能掌控的部位都在奋力挣扎。着力于剥分他胸腔皮肤的林木森,饶有兴趣地看着掀开皮肤后激烈鼓动着、像是要跳出身体的血肉。
“怕什么呢?”细致地用刀尖去除筋膜,又撕开一块皮肤,林木森专注着手里的动作,打发时间般出言安抚唐燚,“放心吧,不会让你死的。”
怎么舍得让他死呢?
作为唐燚让他堕入鬼道无法往生的回报,他也应当保证唐燚好好享受这些痛苦逃无可逃。
彻底剥开唐燚胸腹两侧的皮肤,耗费了不少时间,尤其那些多次结痂愈合而增厚的疤痕,又韧又硬,扯开时像是在撕扯干瘪的牛皮。
林木森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唐燚平躺在床上,面部盖着掀起的颌下皮肤,胸腹皮肤分割成两片,各自被翻起摊在身体两侧,裸露出脖颈、胸腔和腹部血红的肌肉和纠缠的筋膜。
唐燚喉结还在滚动,血沫倒灌进喉咙和鼻腔,偶尔还能发出呜咽的叫声,他的心脏依然在跳动,带动着胸腔上下起伏。
“你也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该知道天道好轮回,一报还一报。”
林木森终于开始掐诀施法,他脚底荡开一阵气浪,震得屋里唯一一盏壁灯闪烁了几下。
掉了漆的木质地板爬出一个双目无神脖子青紫的男人,接着又钻上来一个背后布满散弹弹孔的年轻人,不一会儿,不怎么宽敞的室内,挤满了半透明的鬼魂。
前头冒出来的那几个还各有各的死法,后面基本都是烧得焦干,只剩个黑色骨架。唐燚后来杀人杀多了,有了经验,公司的锅炉房就成了他毁尸灭迹的利器。
二十几个鬼魂拥挤在一起,围在唐燚身边,都没了神智,却仍然拿空洞的眼睛死盯着他。
林木森怕他老糊涂了,记不得这些老熟人,挨个引荐了一遍。
“这是来向你讨要工程款的拜把兄弟,这是被你强占了地皮的余老板,这是你那个秘书小姘头……”
两个矮小的孩子攀在床沿,林木森抱起那个浑身泡胀,皮肤几乎要被体内细菌繁殖产生的气体撑爆,看不出曾经可爱模样的孩子,凑到唐燚面前,“你看,我哥,你亲生儿子。”
“啧,你看林晓芸对你不离不弃,你有让她知道她的三个儿子是怎么死的吗?”林木森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
他献祭了一个血亲不够,连第二个也不放过,没有了亲生儿子,又四处寻了个八字相符的林木森,只是周成斌一直拦着,说是等待时机,才让林木森苟活多年。
林木森忧心于如何让养父母关注到他,却不知道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刀时刻准备落下。
大学毕业时他倒不是察觉到了唐燚的杀机,只是突然想为自己活一回,放弃了保研名额,和良萱分了手,独自去了硅谷。
被良萱一通电话,连哭带求骗了回来,刚下机场就被套了麻袋拉进面包车,关在精神病院,等待周成斌布置坛场。
被钉死在棺材,他才知道这个从不怎么回家,名义上的父亲,对他怀着怎样的期望。
他要林木森死。
以木生火,续自己的命。
第十九章(上)
林木森掐一遍以身饲鬼诀,五十八字组成圈禁,从他嘴里吐出,越缩越小,烙在唐燚袒露的胸腔上,发出一道暗红的光,迅速融入骨血消失不见。
圈禁凭空生出一股吸力,周遭的鬼魂蠢蠢欲动,最先出现的那个被勒死的男人,得到林木森首肯,化作一道灰雾钻了进去。
被法诀箍住的那片血肉像煮沸的水般翻滚着,然后慢慢平复下去。
唐燚被鬼魂入体疼到钻心,浑身骨骼颤栗,终于晕了过去。
本想只在唐燚清醒时施刑,但他年纪大了,疼昏过去的时间比醒着时多。林木森挂记着程诺的状况,不想耽搁太久,不眠不休,花了两天挨个帮二十多只鬼掐诀入体,中途还抽空处理了几个企图私闯民宅的小朋友。
暗红的圈禁在唐燚身上烙得密密麻麻,再多几个都落不了脚,林木森合拢他的摊在身边的皮肤,花了不少功夫慢条斯理才剥开的皮,一碰到血肉又粘了上去,逐渐愈合。
林木森的手拂过他上半身巨大的切线,被分割成两半的腹腔黏合起来,没留下一丝痕迹,丝毫看不出经历过两天的脏器陈曝。
最后又施了个定魂咒,才将唐燚施加给他的痛苦如数奉还。
唐燚这么惜命,林木森也就成全他,让他肉身成了这些鬼魂的养料,他越虚弱,这些鬼魂意识越清醒,日日啃噬着仇人的身体。
有定魂咒在,他便无法脱离这个躯壳,日日夜夜偿还着他过往犯下的错,即便是自杀,死了之后也要被困在身体里,枯等着肉体腐烂、生蛆,最终灵魂被其他鬼魂撕扯干净。
走之前,林木森替林晓芸解了咒,又抹去了她的记忆。
他十五岁之后彻底长开,脸上没有半点唐燚和林晓芸的影子,林晓芸的疼爱彻底被这份模样上的陌生磋磨没了,无法再把他当作亲生儿子的替代品来照顾。
然而相伴得久,林木森那么乖巧听话,任谁见了都夸她教子有方,她又不能真的把林木森当作陌生人来看,她还是喜欢他,偶尔也会宠宠他的。
论起来,他竟说不清是恨唐燚更多还是恨林晓芸更多,一个不过是死前折磨他,一个却是用她的热情与爱,佐以喜怒无常的天性,让他在人世的二十几年,活得那么谨小慎微,永远渴望着若即若离的关爱。
他恨她心血来潮的关心,给他希望再让他失望,又舍不得她曾经是唯一一个真心呵护过他的人。
看着她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和再怎样保养也抑制不了的皱纹,林木森生出几分迷惘。
他死前不久,刚刚决定放下过往,去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被死亡猛然打断后,这么长时间一直谋划着复仇。
当真了却一切之后,他又不知道他该朝什么方向前行了,死前他没搞明白,死后多年想起来,依然没有头绪。
就如同他和程诺所说的,他早已不知道哪部分才是自己,何谈他真正向往的生活。
“你回来了。”
夜间回来,程诺睡得不熟,很快就察觉到了林木森的归来,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带着些鼻音,懒懒地、因为信任而格外松弛地问候道。
林木森空洞的心,应声有了着落。
“都处理好了吗?”程诺当了许多年领导,询问时一贯带着些上级关怀下级的宽厚和鼓励,林木森从前没有留意,这会儿察觉到了,竟然还意外觉得程诺这幅正经模样有些可爱。
他伸手去揉程诺的发顶,手才刚落在他头上,程诺身上的阳气就不受控制地涌向他的手心,他也一瞬间感受到了程诺身体对他魂体强烈的吸引力。
程诺面色一僵,躲过了林木森的接触,仍然无法阻止阳气和魂体的互相吸引。
“血契!你结的不是养鬼的契……”林木森有些恼怒,却不敢再碰他,担心靠得太近能活活吸干他的阳气。
程诺察觉到精力迅速从身体流失,他想安抚林木森的手收了回来,愣了片刻,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抱歉,先委屈你一段时间。”
他强撑起精神,掐了敕魂令,将林木森暂时收了起来。精力耗竭后躺了片刻才订了回国的航班。
“该回家了。”
程诺似是放松地长舒了一口气,他早该猜到这接连数天没有由头的大病是奔着什么而来的。
第十九章(下)
下了飞机,程诺没有再去郊区的公寓,时隔多年,他又回到了老城区的旧房子,狭窄、杂乱的街道至今仍拥挤着住户,拆迁事宜谈不拢,老房子就一直保留着。
二十多平的房子曾经容纳了爷孙俩二十多年的生活,洗衣做饭全在一居室里,狭小的空间曾经堆满家具,即使杂物都被习惯整洁的两人规矩地收纳起来,仍然放置得满满当当,挤得一人都转不过身。
爷爷去世后,程诺搬去员工宿舍,无用的家具连卖带送地搬走,贴了满墙的奖状也被撕去,小屋一时间空旷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