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无名火直冲良萱印堂,一瞬间她的喉口像是吞了颗硕大的珠子,卡得不上不下,吸的气全都堵在鼻腔,胸口的浊气也挤压着喉咙,越是喘不出去越是焦躁,手脚也跟着发麻。
女人哭哭啼啼打电话告状的时间,良萱已经心悸得出了一身冷汗。
“呜呜……你别怪她,我也是早上才拿到通知的,孩子没事,才三个月不会出事的,你不要怪她了。”
良萱瞥见她的手也习惯性地放在下腹,小心翼翼地护住什么。心口猛地一疼,良萱双脚抽搐着晕了过去,倒下去时阿姨急忙去揽,好歹有了个缓冲,然而仍然撞上了玻璃桌,腹部的疼痛又让她迷糊中转醒了片刻。
良萱没能昏睡太久,刚被家政阿姨送到医院床上,宫缩的阵痛就击穿了她的防线,尾椎时不时传来电击般的刺痛,腹腔也像是被一只手紧握抽拽着,她抽着气,摸出手机给杜文涛打了个电话。
她许久没好好和她的丈夫说过话了,他们之间仿佛只剩下谩骂和讥讽,然而到了此时,她唯一想要依靠的还是他,可惜杜文涛一直在通话中,大概是他那个初恋情人惹出事情,这会儿正急忙撇清关系,再摆出无辜姿态央求杜文涛怜惜。
愈演愈烈的阵痛让良萱时而清醒时而晕厥,她躺在床上,涔涔冷汗浸透了衣服和枕巾,被推进手术室前终于等来杜文涛,他行色匆匆,垂眼看了她一眼,不免有些愧疚,于是转过身回避了良萱视线,低头签了医生递过来的知情书。
她和杜文涛一度期待许久的孩子最终没能留下来。
这个曾经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在手术室外等了她几个小时,替她安排了间单人病房,只在手术室门口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聊表安慰,就借故再次离去,夫妻情分尽得勉强至极。
麻醉剂的药效一过,腹部的绞痛卷土重来,刚刚小产的良萱已经疲惫到无力忍耐,她仍然固执地用手捂着小腹。
医院人多眼杂,入了夜,喧嚣忙碌都落了幕,林木森才现身。
侧卧着的良萱感觉身后的床垫一陷,一双冰冷修长的手落在她耳边,替她将散开的头发别到耳后。她心脏咚咚猛跳起来,却不敢回头。
“说谎的小孩要被吃掉。”
“萱萱,你的孩子被吃掉了。”
良萱克制不住浑身战栗,她蜷缩起身子,企图用被子遮住自己,嘴里默念着些不管用的咒语。
林木森的声音一如从前,咬字清晰,句尾加重,再寻常的话被他说出来都意外有信念感。
良萱曾迷恋过他的语调,最终回忆起来却只剩下畏惧。
她被捏着肩膀强行扳过身子,林木森温柔地摸了摸她吓得惨白的面颊,“只可惜不是被我吃掉的,你还欠我一个孩子,你记得吗?”
“对不起,阿森,对不起!”良萱眼睁睁看着杜文涛离开也没流出来的泪,此时决堤般涌了出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很担心你,我们都很担心你,我以为……”
“我以为你只是病了。”
良萱回想起来过去的一切,明明那些细节都被十多年的岁月冲刷得所剩无几,她每每想起却又再度崩溃。
她坐在教室,偷偷翻阅言情小说的年纪里,也曾假想过一位控制欲爆棚的霸道总裁对她一见钟情,最初和林木森在一起那几年,她也当真把林木森当作天降馈赠,他身上很难找到令人不悦的特质,在那个男生都蠢且下流的年纪,人群中没有人能遮挡林木森的光芒。
在许多年后,良萱再成熟些,她才能逐渐意识到,维系一个光鲜亮丽的外在需要额外耗费一个人多少精力,更何况林木森这样一个凡事臻至完美的形象,人前他释放多少恰到好处的宽容,人后他就对良萱有多少毫无道理的限制。
他把自己看作一件作品来雕琢,也不许良萱这个观众有退场的机会。
最开始是不允许异性好友的存在,到了后来连女性好友都消失在她的联络簿,她照常上学却不敢和同学过多交流,不然就将面临林木森耐心十足的问责,他从不骂她,却总能用感情和未来捆绑得她连连认错。
林木森死前的半年,良萱已经近乎脱离正常人的社会,她的生活只剩下林木森,她只需要一如既往地赞美、崇敬、仰视着他,等待他的垂怜。
她迅速枯萎下去,整夜整夜失眠,躺在林木森身边一动也不敢动,望着窗外的月亮圆了又缺。然而她又是没胆量没本事分手的,林木森待她好极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不满足她的要求,可笑的就是,除了自由,她被林木森允许做任何事。
她时常是恨着林木森的,在她被林木森过剩的意识挤压到窒息的时候。
也在往后很多年,她企图掌控、限制杜文涛的生活的时候,她才发现,她这辈子永远无法再摆脱林木森了,她已经被改变成何其类似他的模样。
然而,她又常常爱着林木森,她一度奢望他和她能像一对正常情侣一样,携手走过庸碌平淡的一生。
“你爸爸说他只是要带你去看病,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你只是病了,我也想让你好起来……”良萱撑起身子,紧紧抓着林木森的衣袖,“我是之后很久才发现不对劲的,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爸妈做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她还对林木森有那么些可悲的爱意,还有那么些近乎圣母的怜悯心,她早该在林木森抛下她跑出国的时候,就和他们家断得一干二净。
偏偏她那时候是真的单纯且蠢,林木森的父母一求她帮忙,一提到林木森的精神状况需要治疗,她又自以为是地想着,或许林木森治好了病,他们又能像高中时一样简单地生活了。
直到她突然被通知林木森的死讯,直到林妈妈好心提醒她,尽快把林木森的遗物处理干净,免得惹上麻烦,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打给林木森那通电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是……可是你一直都不肯放过我。”良萱已经哭到失声,如果没遇到林木森,她的一生本该无趣又安稳,而不是这样,折磨了她之后又让她平白背负了十多年间接杀人的愧疚。
“我可从没缠着你。”或许本来他是想缠着良萱,但附身的日记被程诺拿了去,夜夜不能寐的困扰都被转嫁到了无辜的程诺身上。“你骗了我,是该付出些代价。”
第十五章
程诺惊醒过来,屋顶的灯闪烁了几下,电流传出滋滋的细响,再仔细些,还能闻到橡胶起火的味道。
然而他无暇顾及,他的胃开始痛了,两天没有好好进食,多年的胃病又发作了,缩成一团的胃袋像是包裹着刀片,每蠕动一下就刮得生疼。
林木森那边正温和又有力地卡着良萱的喉咙,耐心询问林父林母的下落。
“我只知道他们去了悉尼,阿森,求求你,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良萱的眼泪都流干了,眼眶又红又肿,她双手握住林木森的手腕,却不敢使劲挣扎。
她在杜文涛面前多少有些清高,很长一段时间里还能指使得动他,但在林木森面前就只剩下顺从和哀求,林木森从来不是能容忍她忤逆的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对方施舍或善心大发。
屋顶的灯又跳了一下,咔噔一声,正方形的顶灯松动了一角,程诺终于抬头注意到了摇摇欲坠的厚重灯罩。
林木森用力的动作一顿,松开了紧缩良萱喉咙的手,他抬手拍拍良萱的脸,“谢谢他吧,救了你三次。”
良萱被他抬手的动作吓得闭紧了眼,再一睁开,病房里只剩窗帘打下的一片阴影,逃过一劫的良萱猛舒一口气,倒回床上。
顶灯又掉了一角,程诺翻身起床,腿却一软,眼看灯罩将要落下来。
厚重的顶灯砸在了林木森背上,他一手撑在床垫,用身体盖住了程诺,一手屈起护在程诺头上,他不觉得疼,重物撞击脊背的闷响却让程诺心惊胆战。
林木森揽着他的腰,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一个吻堵住了程诺所有疑问,渡了一团冰凉的气过去,他难得流露出些焦躁,“含住这口气,别坐电梯,从楼梯下去,到人多的地方去。买最近到悉尼的票,走之前我会去找你。”
整栋楼的电一齐跳了一下,林木森抬起头,视线穿过楼层,皱了皱眉,他安抚地摸了摸程诺的头,放缓了语气,在程诺侧脸落下嘉奖性质的吻,“抱歉,我之前魂魄刚刚归体不太受控制。乖,去吧。”
程诺心脏快要跳出胸口,生活被林木森搞得一团糟,还要时不时面对对方反复的情绪,可是就在此刻,程诺还是无法克制地想要多看林木森一眼,他在这个男人面前,总是轻而易举被安抚,继而心悦诚服地想尽可能多地满足对方。
他披上风衣,含着嘴里逐渐消散的气息,沿着楼梯下去,刚下一个楼层,酒店忽然断了电,空旷的楼梯间只有逃生通道的标识还发着绿光,程诺不敢耽搁,摸着扶梯快速下了楼。
昏暗中,搜索着整个酒店的黑色雾气和程诺擦肩而过,雾气碰到程诺略有迟疑,很快被忽略过去。
林木森合上了门,手里出现了五根半尺长的穿骨钉,他一根一根穿进身体,从额头到四肢,穿骨钉一归位,遍布建筑的雾气就被强大的吸力引着钻进他胸口。
被雾气引来的黑影瞬间覆盖了整个房间,挤压着林木森刚刚融合的魂体,“你逃不掉的。”
“你可以试试。”林木森出了手。
程诺一路挤着人多的地方走,刚搭上公交,不远处的酒店突然发生了爆炸,规模不大,但轰隆一下,激起一片慌乱,楼里的住客急忙跑出来,周边的人凑成一堆忙着报警和围观。程诺靠在车窗仔细辨认,爆炸的位置正是他住的楼层。
夜渐渐深了,程诺站在最繁华的街道,也抵不过街上行人逐渐散了干净,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有些理解林木森对网吧的热衷,那里通宵达旦永远挤满了喧嚣。
程诺就近找了个大型网吧,没敢点包厢,在大厅找了处座,身边是个烫着锡纸烫的年轻小伙子,桌面摆着啤酒炸鸡,守着大屏幕看《权力的游戏》。
程诺倚着靠背半睡半醒,中途还被小伙子推醒一次,对方听他肚子一直在叫,又面色惨白,帮他点了份泡面。
一碗热汤下肚,程诺终于有了困意,一觉睡到清早。
虽然担心林木森的安危,但是比起能吞下恶鬼、来去自如的林木森,程诺自己才是需要注意安全的那一个,他能帮上忙的,就是老老实实听林木森的吩咐。
旁边的小伙子一夜不睡还能劲头十足,噼里啪啦敲打键盘,大概是在义愤填膺痛骂结局,程诺从钱包抽出两张现金压在他啤酒瓶下,没等对方留意到,就出了网吧。
正在招手拦出租车去机场,耳边突然出现程诺惦记着的声音,“坐地铁。”
他跟着指令往地铁站走,赶上城市繁忙的早高峰,地铁口来来往往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吃点早餐吧。”路过报刊亭时林木森又出了声,“抱歉最近没能照顾好你。”
程诺对他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异常莫名其妙,严格说起来,他和真正的林木森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一度怀疑对方根本不记得和自己同过窗。
至于那些建立在林木森失忆基础上的几个月相处,程诺只觉得,虚假地拥有过就很好,没有被追究欺骗的罪过更是万幸,实在没资格在记忆齐全的林木森面前再提起来,免得自取其辱。
他姑且当作林木森对饲主的责任心,听话地买了早餐挤进地铁。
“给郑国云发个消息,让他盯着点元镇,他手下应该有专门负责的人。”
是个完全没听过的名字,程诺也不多问老实发了信息。
“你不好奇吗?”程诺简直平静得过分。
程诺张了张嘴,他的确没什么好奇的,又担心打击到林木森的表达欲,改口配合道,“他是谁?”
“一个老熟人。”
所以林木森到底是想让自己知道还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程诺完全陷入了迷思之中。
当时只选了早班机票,没留意转机事项,不幸选中了近三十小时的航班,转机停留的城市高温大雨,程诺忽然发起了烧。
他许久没有生过病,一赶上就如山倒,浑身的肌肉酸软到无力,高热了几个小时,烧得他迷迷糊糊梦见了小时候。
八九岁的年纪,难受了还可以又哭又闹,熬得爷爷两三宿没有阖过眼,温度一升起来,爷爷就拿着酒精擦着程诺的手脚和背心,扇着蒲扇让酒精挥发带走些热度,温度降了些,爷爷又搂着他,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哄他睡觉。
程诺嫌难听,捂着爷爷的嘴让他别唱。
正由于缺乏了音乐的灌输,程诺一辈子都在跑调。
等飞机落地,程诺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出了几身汗,仿佛又消瘦了些,身形已经单薄似一张破网,连路过的风都拦不住。
就近住在了机场酒店,程诺洗了个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床垫上,再次发起了烧。
“抱歉。”
没了外人,林木森终于现了身,他抚过骨骼线条越发清晰的脸,安抚着在睡梦中还紧皱着眉毛的程诺。
程诺隐隐约约听见林木森的声音,他想,大概是自己没听邹道长的嘱托,前些日子喂林木森阳气太过频繁了些,阳元亏损的报应终于来了。
好在,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第十六章
“先生,您点的餐。”
房门只打开一点,屋内没有开灯,窗帘更拉得严严实实,宽敞的商务套间也显得逼仄起来,里面的人探出身子,握住餐车的推手,道了声谢,示意服务生可以走了。
服务生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泛起了迷糊,走过转角就把刚刚那个亚洲男人的面孔忘得一干二净,记忆像是被擦去了一角,一回想起今天的工作,总是自动跳过这一间的住客。
程诺一觉睡了两天,中途被林木森喂了些退烧药,也昏昏沉沉没有转醒,手脚始终冰凉,林木森提高体温贴着他捂了一宿也不见好转。
下午终于醒了过来,体温恢复了正常,也没有其他症状,好似已经痊愈,然而浑身乏力,勉强起身吃了些当地改良中餐,就耗光了全部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