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若是娶妻,明年,最迟后年,便能得一大胖小子,即使不是大胖小子,闺女亦是好的,接下来的几胎能得大胖小子便可。他又被封为了翰林院修撰,前途无量,不日许能登阁拜相。妻妾侍奉左右,儿女承欢膝下,又有当今陛下赏识,可一展抱负,这般的福气是多少人修了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他倒好,推三阻四,咬死了不肯成亲,甚至对老身道我已与一男子两情相悦,宁死不做负心人。两位公子,你们且来评评理,老身要他成亲是老身的不是么?
王老夫人之言字字诛心,云奏抚了抚心口,又听那王老夫人道:老身将他一手养大,他便是这么报答老身的么?不知他是不是犯了甚么病,亦或是撞到了头糊涂了。
长相思·其八
云奏自小失怙,年十二失恃,后由外祖母抚养长大。
倘若外祖母知晓他乃是个断袖,且已与叶长遥云雨了不知几回,十之八/九亦会说出如王老夫人一般的话罢?
他颤声问道:男子便不能心悦于男子么?
王老夫人反问道:男子为何会心悦于男子?
她又续道:不但有损于自己的名声,且两个男子在一处又无法传宗接代,不过是沉迷于肉/欲罢了。
云奏清楚王老夫人的观念根深蒂固,无从变更,自己无法让王老夫人理解断袖并非仅仅是沉迷于肉/欲,断袖除却不能生儿育女外,与男女间的婚恋并无差别。
他低叹一声,才对叶长遥道:我们回去罢。
叶长遥却是望住了王老夫人道:心悦于何人,对方是男是女,并非自己所能掌控。你之所想符合世俗观念,并无过错,但状元郎亦无过错,你竟是对他痛下杀手,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对于状元郎最大的不满,恐怕不是状元郎有断袖之癖,而是状元郎违背了你的心意。状元郎原本前程锦绣,却死于你手,何等无辜。
言罢,他不再理会王老夫人,方要与云奏一道离开,却忽闻一声冷笑:你们俩人亦是一双断袖罢?你们对得起你们的父母亲人么?
走罢。他瞧见云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心脏猝然生疼。
但下一刹那,他的左手竟是被云奏握住了,他感动不已,用力地回握了云奏的手。
俩人出了牢房后,踏着月色,穿过夜风,回到了客栈。
云奏承诺待出了牢房便会向自己坦白一切,但出了牢房后,云奏却是一言不发。
叶长遥并不逼问,耐心地等待云奏主动坦白。
回到房间后,云奏坐于桌案旁,又示意叶长遥也坐下。
叶长遥坐下后,却迟迟不见云奏开口。
云奏紧张万分,一双手攥得死紧,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吐出第一个字。
他努力了许久,方才唤了一声:夫君。
叶长遥含笑应了:娘子。
云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垂着双眼道:夫君,我初见你乃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
叶长遥错愕地道:如此说来,其实你并非真正的云奏,真正的云奏被你夺舍了?
云奏答道:与夺舍不尽相同,我并非真正的云奏,我唤作云三郎。
叶长遥应声记起了适才云奏曾问王老夫人可识得云三郎。
他暂时没有头绪,朝着云奏道:你且继续说。
我尚是云三郎之时,乃是一农家子,上山打猎,下地种田。我自小失怙,年十二失恃,后由外祖母抚养,外祖母膝下尚有一表妹,外祖母偏心表妹,令我好生羡慕,表妹出嫁后,我才得到了外祖母的重视。我上头有两个兄长,长兄未及满月,便因高热不退,没了性命;仲兄在总角之年患了恶疾,药石罔效,我是兄弟三人中活得最长的。外祖母生怕我如同我的兄长般短命,耽误了人家好端端的姑娘,不曾想过要为我说亲。在我及冠那年,外祖母才开始为我张罗亲事。我一早便知自己乃是一断袖,娶不得妻。
一日,外祖母同我提及亲事,我借口须得多攒些聘礼钱,万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便上山打猎去了。我上了山后,才想起来我走得太急,忘记挑水了,我正要下山去,待挑了水再上山,未曾想云奏登时双目盈泪,未曾想,与我们比邻而居的薛七婶却是上了山来寻我,她哭着告诉我外祖母没了,是挑水时,失足落水,溺死的,我若是早些想起来自己忘记挑水了该有多好?夫君
他抬起首来,透过蒙蒙水雾,凝视着叶长遥道:是我害死了我的外祖母,我罪孽深重,不配做她的外孙。
怪不得云奏会对断袖怀有深重的罪恶感,外祖母当时与云奏提及亲事,云奏若非断袖便不会匆匆上山,便不会忘记挑水。
且外祖母既然提及亲事,亦是期盼着能抱上曾外孙的,而云奏非但辜负了外祖母的期待,甚至间接害了外祖母的性命。
却原来云奏一直默默地背负着这一切。
叶长遥思及此,吐息不由一滞,赶忙伸手将云奏抱于怀中,继而垂下首去,一面细细地吻去云奏的泪水,一面柔声道:并非你的过错,你如何能预知到你外祖母会在那一日失足落水?
可我若是挑了水,外祖母便不会去挑水,便不会失足落水,更不会溺死。云奏下意识地揪住了叶长遥的一片衣料子,好似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
叶长遥摇首道:人的阳寿是有定数的,你外祖母阳寿已尽,不是溺死,亦会因为不同的原因而死。
他抬手揉了揉云奏的额发,问道:而后如何了?
云奏知晓叶长遥是故意岔开话题的,遂从善如流地道:而后我与薛七婶一道下山,我脚程快,走在了薛七婶的前头,行至半山腰,我忽闻一声虎啸,我生恐薛七婶有难,即刻折了回去,百余步后,果真有一吊睛白虎窜入了我的眼帘,而薛七婶便在不远处,面色煞白,瘫软于地,我让薛七婶先行离开,自己留下来对付那吊睛白虎。
那时的我身体康健,但到底并非吊睛白虎的对手,最终命丧虎口,临死前,我以羽箭重创了那吊睛白虎,吊睛白虎吃痛,将我的头颅咬了下来,头颅在地上翻滚了数圈后,我死透了,魂魄从尸身中钻了出来,飘至半空,我眼睁睁地看着吊睛白虎啃食我的尸身,明明感知不到痛楚了才对,却觉得连魂魄都疼得战栗了。
待得那吊睛白虎断气,我的尸身早已不成样子了,我想将自己的尸身埋了,然而,我却做不到。其后,我下了山去,欲要见外祖母最后一眼,我回到家中,跪在外祖母面前磕头赔罪,不知磕了多少个头,都不觉得疲倦。突然,薛七婶冲了进来,跪下身,在外祖母面前哭嚎,她道我是个好儿郎,为救她而丧命。我对她道,并非她的过错。话音落地,我眼前无端端地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黑暗,我隐约见到了黑白无常,又陡然失去了意识,待我再睁开双眼,我眼前是喜庆的大红,我咳嗽不止,之后便被你掀开了红盖头,你柔声唤我娘子。
他猛然松开了叶长遥的那片衣料,才忐忑地道:你乃是我翻过十余页的一册话本中的主角,原来的云奏百般欺骗、辜负、伤害于你,被你打回了原形。
他并不明说究竟原身是如何欺骗、辜负、伤害叶长遥的,至此,他只余下了一个秘密,未曾向叶长遥坦白。
叶长遥恍然大悟地道:怪不得我当时觉得你有些怕我,与先前不同,先前的你分明使出了浑身解数勾引于我,但在洞房花烛夜,你却问我可否不行那云雨之事。
云奏反问道:我之所言甚是荒诞,你不觉得我是在欺骗你么?
叶长遥吻了一下云奏的唇瓣:我心悦于你,你说甚么我都信。
叶长遥的反应完全出乎于云奏的预料,云奏抿了抿唇瓣:你不过是著者以文字所编造出来的一个人物,而非真实存在的。
叶长遥闻言,全无动摇,正色道:于我自己而言,我是真实存在的,我所处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我怀中的你亦是真实存在的,这已足够了。
倘若换作叶长遥与自己道自己乃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自己会作何反应?断不可能同叶长遥一般淡然处之罢?
云奏眼眶一热,竟又想哭了,这回不是因为自责自己害死了外祖母,而是为叶长遥所动容了。
他吸了吸鼻子,忽而听得叶长遥感激地道: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寻不到一个能相知相许之人,多谢你从那个世界而来,来到我身边。
他被叶长遥所言催得当真哭了出来,却又听得叶长遥道:我之言语不够准确,说得好似盼着你命丧虎口一般,是我的过错,我笨嘴拙舌,不知该如何措辞,望你勿要误会。
自己只有命丧虎口,才能遇见叶长遥,才能与叶长遥相知相许,从这个角度看,死亡并不是甚么坏事。
他明白叶长遥所想表达的意思,粲然笑道:我定不会误会。叶长遥,夫君
他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伸手将自己的十指尽数嵌入了叶长遥的指缝当中,将那指缝填满了,而后,十指紧扣,指尖贴于叶长遥的手背上,正色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叶长遥吻住了云奏的双唇,轻轻一触,那双唇便分开来了,热情地供他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