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喘不上气,可是越努力呼吸,就越觉得胸口憋闷。
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坐了她们一家人。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液仿佛鲜血。每个人都闭着眼睛,青白着脸,了无一丝生气。
她的家人,他们……都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在黄泉路上了吗?
如果他们全都死了,他们又会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他们的面色平静,身上分明没有一丝伤痕?为什么……为什么四个人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在家里的客厅,手里都举着酒杯?
还有什么原因呢?
他们仿佛服了致命的毒药,先失明再失命,一个接一个赴死。
她想到那被摆在窗台上的酒瓶,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渐变的琥珀色,美得令人窒息。
她想到自己说过的话:“玫瑰酒?就在网上那家临期店买来的,真的很便宜。”
她想到自己开车时播出的电话:“老公,等我回家,咱们开一瓶玫瑰酒,一家人庆祝一下。”
酒……是那瓶酒!
最疯狂……却也最合理的念头在芳姐心中疯了一般攒动。如果今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而是上天给她的暗示和指引呢?如果这瓶便宜的“手作酒”……是瓶会让人瞎、会让人死、会让一家四口在同一天晚上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自己客厅的假酒呢?
芳姐心脏跳得仿佛擂鼓,脑中却无比清明,牢牢抓住那人的手,一字一顿地叮嘱:“请……打电话给我的老公,让他千万不要喝我留在桌子上的那瓶红色的酒。”
短短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一身的力气。芳姐眼白一翻,直挺挺地朝后倒去。
——————————————————————————
小海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内,又一次来到了这间医院的急诊室。
母亲今晚没有回家,他在茉莉洗头房里磨蹭到晚饭后。
茉莉难得没有赶他走,像是早已提前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似的,慵懒地坐在桌旁,把手机放在了自己面前。
平静的夜晚,电话声突然响起。
茉莉眼睛一亮,轻轻把手机递给小海:“接吧。”
他狐疑地接过电话,听到对面的人寥寥几句话,脸色渐渐变白。
“芳姐出事了。”小海挂了电话,站起身对茉莉说,“有好心人送她去了医院,因为她手机聊天记录里最后一个打电话给她的人是你,所以他也通知了我们。”
茉莉毫不意外,拿下墙上挂着的小海的外套,披到他的身上:“走吧,去医院。”
小海跟在她身边,直到上了公交车,才轻轻出声问:“姐姐即使没问过我,也知道是哪家医院吗?”
“嗯。”她说。
他们赶到急诊留观室的时候,芳姐的家人已经围在她身边了。她的父母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她的情况,床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握着一瓶还没有开封的玫瑰酒。
小海急匆匆想冲过去,却被茉莉一把拽住。
“放心吧,芳姐没事的。她的家人又不认识你,你这样冒冒失失闯过去,反倒打扰了他们。”
她的表情轻松又惬意,没有一丝对芳姐的担心。
小海一愣:“姐姐,我们不过去见芳姐吗?”
茉莉笑了:“谁说我们来这里是见芳姐的?”
她是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要见芳姐,只是带着他来到了医院而已。
可是今晚如果不是为了芳姐,那他们又为了什么来到医院?
茉莉笑得意味深长,拍拍小海的肩膀,指向芳姐床的对面。
那里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很年轻,外貌虽然并不算多么英俊,但是很有几分艺术家的气质。半长的黑色头发遮住前额,又让他显得有些颓废。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芳姐一家人在病床上抒发劫后余生的庆幸,眼睛里像闪烁着光芒。
小海疑惑:“那个人是谁?”
茉莉微笑:“唔,是送芳姐来医院的人啊。……青木工作室听说过吗?是他开的舞蹈教室……”
小海摇摇头,没有半点印象。
茉莉垂下眼眸,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今天晚上,芳姐推开是他的门。”
一个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的汤圆订单,让一个第一次送汤圆的人,送去了一个从来没有点过汤圆的人家里。
于是一个从来没有点过汤圆的人,送这个第一次送汤圆的人,来到了一间医院的急诊室。
所谓命运,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机缘巧合。
那些恰到好处的歪打正着,谁能想到会是千百次擦肩而过之后,无比珍贵的重逢?
小海云里雾里:“姐姐,我不明白?谁和谁重逢?为什么要让芳姐把汤圆送去这个人的家里啊……”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一句意外的话语打断。
“小海,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声音,是那么陌生又熟悉。
说陌生,是因为他只听到过一次。
说熟悉,是他听到的那一次,恰恰听到了一个长长的,忘不掉的故事。
小海缓缓回过身,看见了那头熟悉的红色头发,和那双浅褐色的、仿佛琥珀一样美丽的眼睛。
是沈轻唐。
是不久前他曾在这里见过的,现在还在住院中的沈轻唐。
沈轻唐的脸色看起来好了很多,瘦弱的两颊比上次鼓了一些,身上穿着的条纹病号服也没有那么松垮。
他惊讶又担心地看着小海,走上前来,关心地问:“你的耳朵能听见了吗?”
小海点点头。
沈轻唐松了口气,露出一丝微笑,继续问:“怎么这么晚一个人过来急诊?又受伤了吗?又挨打了吗?”
小海没有回答,满含诧异的眼神却落在沈轻唐的身后。
沈轻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
他的身后的确站着一个人。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阿木……”
沈轻唐的嘴唇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是机械地发出这两个百转千回萦绕心间的音节。
那些曾经相伴的过往仿佛篆刻在脑海深处的一张张胶片,在重逢的此刻纷至沓来。那些曾经以为被遗忘的、以为被淡漠的情谊,像是涅灭灰烬中复燃的点点星火,只一秒的失而复得便足以燎原。
爱是真心,自然动人。
想念的心情,会在每一次抬头望天,每一次低头看地的时候来临。
无论是一天、一月还是一年。
“轻唐。”
“阿木。”
他们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很久很久,除了重复彼此的名字,似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语。
命运的捉弄和取笑像是一种可笑的考验,考验花花世界中,时间的洪流里,少年人的真心是否能敌得过万千种诱惑。
可是再深的诱惑,又怎么敌得过求而不得的剜心之痛?
“不求结果?”
“不求结果。”
——————————————————————————
茉莉牵着小海离开了医院。
他比平时看起来沉默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沈轻唐和阿木久别重逢的触动。
“怎么了?”茉莉揉了揉他的头发。
小海握着她的手,小小的拇指在她冰冷的手指上摩挲了一下。
冬日渐远,他即便一件薄薄的校服外套,仍然不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可是她的手却仍是冰凉,一如置身冬夜一般模样。
“姐姐?”小海垂下脸,“沈轻唐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会一个人到医院来?”
他缓缓抬起眼眸,水晶一样剔透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闪烁。
“姐姐……为什么沈轻唐刚才,没看见你?”
茉莉倏地笑了,轻轻摇摇头:“上次,你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时候,还记得吗?”
“就像那次那样。”
——————————————————————————
宝灵街小学。
清晨的阳光洒在课桌上,小海瘦长的手指在课桌上一点点地挪动,努力感受阳光的每一丝温暖。他的下巴紧绷,高挺的鼻梁渐渐多了些少年人特有的锋锐棱角。
“你今天怎么了?”李凯华看着他沉寂的脸色,小声问。
“李凯华,你记得我的姐姐吗?”他问。
“当然记得啊。就上次开洗发店的那个嘛……”李凯华说。
小海摇头:“不……是我们第一次,在校门口遇见的时候。你和你爸妈说不想来学校,我牵着我姐姐的手……”
李凯华的脸上露出迷茫和疑惑的神色。
“不,小海。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第55章花仙子(一)
能给人们带来幸福的花儿啊,究竟在哪里静悄悄地开放,我们到处寻找,寻找你满怀信心和希望。
——————————————————————————
宝灵街上的樱花开了。雪白的花瓣连成一片,仿佛笼罩在树枝的云雾。
电台主播任茵茵最近每天都会经过宝灵街回家,就是为了欣赏静谧的街道两旁随风吹落的花雨。
广播电台如今算是夕阳行业,受众越来越少,台里连续四五年没有招聘过新人,也因为预算削减接连砍了好几个节目。除了针对出租车司机听众的交通广播还算坚挺之外,其他所有节目都摇摇欲坠。
树挪死,人挪活,有些本事的主播都在想办法跳槽。
任茵茵最好的朋友,相处十年的同事谌磊离职前劝了她好几回跟他一起走。
“你的声音这么好听,跳去新媒体电台做广播剧,或者录一些有声书儿童节目,肯定比你现在收入高,还不用天天熬夜这么辛苦。”
任茵茵有些心动,也信任这么多年相交的好友。
可是犹豫了两天之后,到底还是舍不得她主持了整整十年的节目。
刚毕业的时候,电台行业虽然不复以往辉煌,但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落寞。她年轻肯拼,声音又甜,一个人扛下当时的新栏目。
《深夜信箱》。
每天晚上零点到三点,任茵茵要读三个小时的听众来信。最开始的那两年信很多,每次筛信她要看完一整箱,一封又一封地拆。
虽然累得精疲力竭,可是她心里是满足的。每一封来信都记载了某一位听众生活中的片刻。
如果是幸福的来信,任茵茵也会带着温暖和幸福的心情把故事分享给更多的人知道。如果是烦恼的来信,她会用她特有的主持风格,温柔又亲切地安慰,适时提出恰到好处的解决办法。
以前广播电台光景尚好的时候,她的电台时段虽然不好,但是收听一直很不错。
这两年大环境不好,广播电台越来越小众,愿意熬夜听听其他人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幸福或者烦恼的人越来越少。
任茵茵不再需要筛选一整箱的听众来信,几乎所有的来信都能在节目里被读出来。她主持电台的时间也被压缩。以前三个小时满满当当的栏目,现在一小半的时间都在播放各种各样的广告。
可是任茵茵还是舍不得说再见,舍不得很多收听了十年的听众。
——————————————————————————
清晨五点半,天色渐渐亮起来。东边的天空虽然还没升起太阳,却已经能够看到橙红色的朝霞。
任茵茵坐在出租车上,明明很累却一点困意都没有,想着今天电台里,她收到的那封非常奇怪的信。
信封很朴素,甚至有些老旧,是那种很多年没有见过的黄色牛皮纸信封,用淡淡糯米香味的老式浆糊封好。
任茵茵好奇地拆开,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出乎所有的意料,那页纸上写着的……却并不是一封信。
而是一张简历。
简洁明了排版工整一目了然,寥寥几行字,将一个陌生人的生平说得清清楚楚。
任茵茵惊愕地看着那张简历。旁边有同事经过,瞄了一眼,好笑地问她:“这封信你还读吗?”
她愣了两秒,说:“读。”
凌晨的电台里,任茵茵果然读了这封有些特殊的“信”。
她的声音那样温柔美好,像有抚慰人心的奇妙魔法。
“……每年春天都是求职的好季节,相信很多听众朋友们也有找工作或者换工作的需求。茵茵收到了一封很有意义的信,是一份听众朋友的简历。相信您最近一定在为了求职而忙碌吧,那茵茵在这里,也祝福这位听众朋友一切顺利,早日找到心仪的工作……”
——————————————————————————
任茵茵以为这次的“简历”信事件,不过是一个有些古怪的小插曲。
像她在十年主持电台生涯中,遇到过的很多插曲一样。
可是第二天,她的小插曲却并没有结束。
因为……任茵茵又收到了一封信。
散落在花花绿绿信封中,那个熟悉的牛皮纸信封是这样突兀,让任茵茵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狐疑地捡出信封,仔细看了看写在信封上的,黑色签字笔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四个字:“任茵茵收。”
任茵茵拆开信封,这一次从信封里掉落的依然是一张纸。
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纸”没有那么薄,颜色也并不是纯白色,花花绿绿什么都有。
这一次的“纸”依然不是信。
而是一份细致又专业的体检报告。
“血常规……尿常规……这都是什么呀?!”任茵茵有点崩溃,“难道是哪个同事在开玩笑嘛?”
她郁闷地询问了一圈身边人,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凌晨电台播出的时候,任茵茵虽然有些恼火,但仍然压抑好自己的不满,努力平和温柔地播报:“……虽然现在春天来到了,我回家路上的樱花都开放了,但是最近气温变化依旧很大。听众朋友们要格外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健康……”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