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立刻安静下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她粉红色的、贴满亮片的手机骨碌碌地从座位上滚下,掉在副驾驶的地垫上。
芳姐惊魂未定,紧紧捂住胸口,片刻之后才喘过气来。
“可能是我听错了呢。就一个电话,啥事都没发生,先别自己吓唬自己。”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四周一片死寂。
芳姐本能地意识到不对,想开车逃离这个地方。可是她正准备发动车,抬眼一看,挡风玻璃上却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彻底将前方的栏杆和红绿灯都遮住。
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是什么情况?到底绿灯了没有?这个红灯时间怎么这么长?”
芳姐手心都是汗,从后排座椅上唰唰抽了两张纸巾,深吸一口气,开始擦眼前满是白雾的挡风玻璃。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小声说。
白雾被一下下地擦了干净,她看见那废弃铁轨前的栏杆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头顶上方的红灯也早已转成了绿灯。
谢天谢地!
芳姐心里一阵轻松,油门一脚踩到底,恨不得赶紧从这一片阴森的地方逃离。
车窗上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她透过自己擦干净的那一小块地方勉强看着路。
可是她刚刚才开出去几十米,却突然隐约看见她车前原本废弃的铁轨上,竟然正走着一个行人!
那人慢悠悠地走着,丝毫不知道身后正有一辆极速行驶的车,朝着他不偏不倚地撞过来!
“啊!”
芳姐大吼,千钧万发的时候,右脚本能地踩上刹车,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踩到底,连膝盖都因为用力而绷直了。
急驶的轮胎被生生停住,和车下的柏油地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车里的芳姐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一动也不敢动。
幸好——急刹车之后,车子在最紧要的关头停住了。
巨大的惯性让她整个人向前冲,又因为安全带发力被牢牢拽在座椅上,胸口被勒得生疼。
可她还是停住了,在撞到任何一个行人之前。
车身停稳之后,芳姐从胸口的疼痛中缓过来,怒火噌噌往上钻。
车窗玻璃上又覆了一层模糊的白雾,她懒得去擦,干脆唰地按下车窗玻璃,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铁轨上的人破口大骂。
“横穿马路也不看看地方!幸好我反应快,要是火车来了哪里刹得住车,一准撞死你这种没素质的混蛋……”
她突然住了口,尾音在空荡荡的路上若隐若现地回响。
探出车窗外的半边身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冰冷的寒风轻柔地抚弄着她的后脑勺,让她的思绪恢复一片清明。
再没有了车窗玻璃上的白雾阻挡视线,现在的芳姐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铁轨上走着的行人。
那压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列人。
是四个人,两个高些,两个矮一些,排成一队。每一个人都直直伸平双手,旁若无人地走在铁轨之上。
乍一看竟像是一列僵尸!循着脚下铁轨的痕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赶路。
遇见鬼了!遇见湘西赶尸了!
芳姐几欲尖叫,伸出手来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可她瞪大了双眼,再看了两秒,却发现……
不,那不是僵尸。
是人。
那四个人,并不是像僵尸一样伸平双手一蹦一跳朝前走。他们的脸上也没有贴上黄色的符纸,光滑的皮肤都和正常人无异。
只是……他们每个人都平伸出手,搭在前面那个人的肩膀上,像一队幼儿园的小朋友搭了“火车”,一个跟在一个身后。
这是搞什么呢?大晚上的几个成年人,跑到铁轨上玩什么“搭火车”?
芳姐惊魂未定,接连按了好几下喇叭。
“嘀嘀”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路上回响,那一队走在铁轨上的人也听见了,一个接一个,慢慢地转过头来。
暗黑的夜晚,芳姐看不清楚他们的五官,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很熟悉。
可她看见了他们的眼睛。
四个人的眼睛,都紧紧地闭着。
芳姐一瞬间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古怪地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
因为他们……都是盲人啊!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芳姐愣愣地看着四个“盲人”一步步朝前走,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身后突然传来“叮叮叮叮”的声音,她猛地回过头,这才发现铁轨前拦着的栏杆正在缓缓降下。
是不是火车要开过来了?
芳姐猛地回神,正准备去提醒仍在铁轨上走着的那四个人,转过头来,却突然发现方才那四个人早已经消失不见,老旧的铁轨上一片荒芜,压根没有任何人曾经来过的痕迹。
她倒抽一口冷气,再不用任何人提醒,也知道自己今晚必定是撞邪了。
到得此时,芳姐反倒不怎么害怕,心一横,油门狠狠踩到底,头也不回地发动了车。
穿过这段铁轨,道路两旁渐渐亮起了路灯,又重新有了烟火气和人间味。窗外不再阴沉沉,路上也能看见偶尔经过的行人和亮着灯的饭店招牌。
芳姐出了一身冷汗,连大腿上都有些湿乎乎的,颤个不停。
她刚刚才平定了点心情,掉在副驾驶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吓得她又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手机锲而不舍,一声又一声地响着,仿佛她不把手机捡起来,铃声就不会停止一样。
芳姐趁着等红绿灯的时候,探身接过电话。
屏幕上闪烁的那个名气——是小海。
听到熟悉的人的声音那一刻,死里逃生的芳姐忍不住哭了起来。
“小海呀,芳姐我这次撞撞撞……邪了!”
小海在电话里安慰了些什么,芳姐已经听不清了。等她渐渐停下抽噎,只听见电话那端的他轻声问出了一句话:“……那今天晚上,您还去送汤圆吗?”
“送,当然送!越是这样,越要送!”
委屈和愤懑同时涌上,芳姐被彻底点燃了斗志,“都开了这么远了,更要送啊!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跟他们庆祝呢!”
她握紧方向盘,又一次踩住了油门。
银灰色的车飞速疾行,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
第53章卖汤圆(三)
“……郑庄二号……三号楼,四零五室。”
芳姐着急送到,一遍遍地默念着地址,恨不得每隔十秒就瞄一眼手机导航。越是这种时候,她越是要保持镇定,眼睛直视前路,将车开得又快又稳。
也许是因为刚刚才开过窗户通风,挡风玻璃上的白雾已经淡了很多。
道路两旁的路灯虽然亮着,但是她依然有一种行驶在朦胧青烟中的错觉。那些老旧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矮楼从车窗两旁飞驰而过。
“快了,送完就回家。”芳姐把湿腻的掌心在腿上蹭了蹭,安慰着自己。
导航上的地点越来越近,芳姐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车子稳稳地停在小区前面,她牢牢握住方向盘的掌心又出了一层轻汗,踩在刹车上的脚掌像被冻住了似的,怎么也挪不开。
她不太敢下车,这辆车是她最后的安全感。
“开了这么远,就是为了做生意开张的……”芳姐安慰自己,深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车门。
脚下是棕红色的五边形地砖,明明是这个城市最普通的一条道路。
可是芳姐的脚尖悬在地砖上方,犹豫再三也不敢踩上,仿佛下一秒那块棕红色的地砖就会陷落,留下巨大的黑洞将她吞噬。
“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别自己吓唬自己。”芳姐闭上眼睛,牙关紧咬,终于下定决心膝盖用力,牢牢站在地砖上。
一阵微凉的风吹拂在脸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芳姐渐渐放下心来,一手拎着外卖的塑料袋,一手拿着手机,按着导航的方向往前走。
郑庄小区已经有些年头,高高的红砖围墙山挂着铁丝网,一扇半开的铁门之后,是被乱停的私家车几乎堆满的小区马路。
小区里格外安静,一路走来没有看到一个人。
有些年头的水泥路处处是塌陷的石块。芳姐生怕汤圆洒出来,小心翼翼地拎着外卖袋子,还得分神抬头,分辨红漆刷出的楼牌号。
“一号,二号……哦,三号在这里!”
三号楼是一栋很不起眼的五层小楼,楼上星星点点亮着灯,有些人家的阳台上晾着衣服。底层的住宅被改成一间小小的小超市,还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坐在柜台旁边看电视。
就像城市近郊一个老旧的普通小区,一栋再普通不过的小楼。
芳姐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小超市的旁边开了一扇灰蓝色的侧门,她拎着汤圆袋子,踩着高跟鞋,利落地上了楼。
楼道里灯不太亮,声控也不灵敏,等她上到五楼的时候,四楼的灯才亮起来。
芳姐跺了下脚,五楼的灯还是没有亮。她轻轻叹气,借着四楼的灯光,眯着眼睛看墙上挂着的门牌号。
“四零五……四零五在这里。咦?”
芳姐惊讶地看着门上写着的牌子:“这不是住家……这是一间教室啊。”
黑色的防盗门外,挂着一个浅蓝色的,颇有艺术气息的牌子。
“青木工作室……”芳姐念招牌上的字,“专职街舞启蒙,声乐培训……”
原来四零五室并不是一户人家,而是开设在住宅内的私人舞蹈教室。
无论是机构还是人家,她的汤圆总算是按时送到了。
芳姐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敲门。
寂静的走廊里,笃笃的敲门声十分突兀,头顶上一直黑着的声控灯,在这清脆的敲门声下突然亮起,倒是吓了芳姐一跳。
“怎么没人呢?”她细长精致的眉毛轻轻蹙起,想了想,想拿手机拨电话给订汤圆的人,却发现老小区,基站老旧,楼道里始终没有信号。
“实在不行,就放门外吧。”她自言自语,半蹲下身,小心谨慎地把外卖袋子放在门口。
她放好了塑料袋,正准备站起来,一抬眼睛却突然发现原本紧闭的防盗门,不知何时竟然开了一条小缝隙。
“有人吗?”芳姐有些意外,下意识向门内瞄了眼。
奇怪,黑色的防盗门里亮着灯。
虽然暂时听不见一点动静,但是芳姐本能地察觉到房间里有人。
“有人吗?您订的汤圆送到了!”
芳姐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
看起来十分厚重的铁门在一声古怪的“吱呀”之后,竟然缓慢地打开了。
可是出现在芳姐眼前的,却并不是意想中的舞蹈教室,而是一间看起来富丽堂皇的客厅。
那客厅十分宽阔,暖洋洋的橘光从水晶灯里倾泻而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都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破旧的小区。
一张华丽的红木餐桌放在正中,桌上放了四只酒杯。浅红色的酒液在暖光之下渐变,仿佛艺术品一样漂亮。
这一切,看起来都这样熟悉。
芳姐的后脑勺像被木棍重击,耳内嗡嗡作响,思绪却像浆糊一样怎么也理不清楚。
“为什么……这到底是是哪里?我到底来到了哪里?”
她怔怔地站在门外,视线从桌上无比熟悉的浅红色酒杯,挪到了餐桌旁边的座位。
四把椅子,上面坐了四个人!
两个高些,两个矮些。
他们听到了她推开房门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转过头来,对着她温柔地微笑。
芳姐看见了他们紧紧闭着的眼睛。
这分明是她刚刚在铁轨上看到的……那四个闭着眼睛搭着肩膀的盲人!
然而这一次,没有了铁轨上那青纱一样的薄雾,芳姐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了这四个人的脸。
她如遭雷击,双手捂住了连尖叫声都发不出的嘴巴,一步步朝后退。
这四张脸,她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要熟悉……
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和她自己。
眼前的场景,分明是她家的客厅啊!这四个人,分明就是她和家人坐在一起啊!
他们像是在庆祝着什么,笑得这样幸福快乐,每一个人都拿起来桌上的酒杯,对着门外的她高举着。
万分欢乐的场景,和他们紧紧闭上的,盲人一般的双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芳姐将视线投向那个坐在餐桌前的“她”自己,惊恐地发现了那个“她”脸色青白,眼角和嘴角都在一滴一滴地渗出鲜血……
她死了吗?
“啊!”芳姐捂住脸,尖叫声响彻寂静的走廊。
眼前的四个人像是被她的叫声惊醒,啪地将酒杯摔在了地上……
芳姐再不敢看,嘶哑地喊着,后退着。
可她刚刚转过身,却撞进了另外一个人的怀中。
“救命!救救我!我想明白了!这酒……酒有问题!”她语无伦次,手指深深嵌入眼前人的臂膀中。
那人倒抽一口冷气,一边努力推开她,一边厉声质问:“你是谁?在我的工作室门前鬼鬼祟祟,到底要做什么?”
第54章卖汤圆(四)
突然一片眩晕,芳姐紧紧抓住自己的领口,死死盯住眼前的景象。
吊灯不再,桌椅不再,那四个熟悉的面孔也不复存在。
铁门之后并不再是数秒钟之前富丽堂皇的客厅,而是一间铺上软木地板的舞蹈教室,角落里放了一把吉他,两面镜子代替了墙壁,将狭小的空间反射得宽阔又空荡。
这间四零五室,原来真的是一间舞蹈教室。
方才出现在她面前的一切,都只是片刻的幻觉。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觉?
第一次,她看见了火车轨道上走着的四个人,在朦胧的雾气中闭着眼睛,肩膀上搭着手,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铁轨看不见尽头,他们像走在一条无尽头的路上。
现在她明白了,那条路哪里是铁轨,分明是看不见尽头的黄泉路……
四个人,一个人的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是四个已经瞎了的人,在一步步朝着黄泉路上走去。
gu903();芳姐身形微晃,勉强撑在墙上,眼看就要摔倒。站在她身旁的年轻人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