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的话语在舌尖溜了好几圈,任茵茵到底还是没有对着听众们开口。
“可能就是个有点困难的普通人吧,”她自己安慰自己,“搞不好寄错了呢。每年体检那么多人,也许总有搞错地址的……”
任茵茵的自我安慰和精神胜利法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因为第三天的她,收到了一张照片。
她撕开信封的时候,瘦长的手指都在颤抖,本能地意识到了风险。
那张照片里的人,是她自己。
宝灵街上樱花纷飞,任茵茵坐在一辆绿色的出租车上,从大开的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尽情地呼吸鲜花的芬芳。她的眼睛因为迎面吹来的风而紧紧闭着,可是她脸上挂着的笑容却极灿烂,让原本并不漂亮的她自己平添了许多缕风采。
这张照片拍得太好了。有些八卦的同事凑过来看,发出了惊讶的赞叹声。
可是任茵茵却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偷拍的我的这张照片?为什么我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四天,任茵茵第四次收到牛皮纸信封。
经过前三次,任茵茵觉得自己百毒不侵,不论信封里掉出来任何东西,都不足让她惊讶出声了。
可是她错了。
任茵茵在第四天上,第四次收到同一个男人的信。
这一次,是一封求爱信。
第56章花仙子(二)
“樱花飘落的季节,我每天晚上都听着你的声音才能入睡。我一直都在寻找你,找了你整整三十二年……”
任茵茵毛骨悚然地读着这封肉麻的“求爱信”。
电台主播的年龄并不对外公布,她主持《深夜信箱》十年时间一向低调,除了名字“茵茵”之外,从来没有在节目当中提到过自己的真实信息或者年龄。
她毕业十年,今年刚好三十二岁。写这封信的人到底是谁?如果不是同事间的恶作剧,又有谁会这样清楚她的年纪?
“我迫不及待地盼望着出现在你的面前,”任茵茵继续读,“只要你能够帮助我一件事……”
什么事?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仿佛留了一个最恼人的悬念。
任茵茵翻来覆去地看这封信,却再没有看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有同事劝她:“就当是个无聊的玩笑忘了吧。”
任茵茵的脸色却有些不好:“……说什么只要你能帮助我一件事,我就出现在你面前。问题是,我并不想要这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啊!”
她越想越有点害怕:“……这个帮助是什么意思?是某一件特定的事,还是只要我随便帮助一个人,他都会出来啊?”
任茵茵钻了牛角尖,无论看什么都风声鹤唳杯弓蛇影。
平日里乐善好施温柔可亲的她,连走在街头被陌生人问路都不敢回答,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帮助”了谁一个忙,会引来这个莫名其妙的爱慕者,依约出现在她面前。
她小心谨慎,可是一封接一封的求爱信,还是持续不断地寄到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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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给你讲讲我的童年。小的时候我长在农村,父母春节后都要外出打工。等到年底他们回来的时候,通常会带一个更小的婴儿。那就是我的妹妹和弟弟。”
“奶奶照顾我们,可是她毕竟年纪大了,同时管着三个孩子,最多不过能吃饱能穿暖。”
“我家门前有条小溪,大大小小的石块在河道里聚集。泉水从山顶流下来,每年夏天雨水比较多的时候,都可以在河道里比较深的地方积成短暂的深潭。我就是在这里学会了游泳……”
任茵茵捏着信纸,脑子里突然有根弦拨动了一下。
前两天收到的信被她收在桌下的抽屉里,她翻了翻,找出第二天寄到的那封“简历。”
“啊,在这里。”任茵茵自言自语,手指指着简历的最后一行奖项那一栏:“……大学生运动会蛙泳1500米季军。”
“原来你这样厉害啊?”她有些讶异,“在小水沟里也能游得这样好。”
她的脸色轻松了一些,想了想,又捏起信纸继续读。
“有一年,我带着我妹妹去小溪里逮蝌蚪,装在透明的塑料瓶里带回家,等着看它们变成青蛙。家里的漏勺加层纱布,就是最简单的捞鱼网。妹妹拿着网子,蹲在水边,一下下地捞着,咯咯笑得可真开心……”
“那天下午的阳光可真是厉害。清澈的溪水被晒得有些温热,泡在里面舒服得像是温泉。我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只是分神了一瞬间。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不见我三岁的小妹妹……明明刚才还站在石头边捞蝌蚪的……”
任茵茵的心一下子揪紧,立刻担心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
“夏天溺水最容易出意外了,一秒钟都不应该分神……”
她生怕看到不好的结尾,提心吊胆地翻过信纸,却惊愕地发现信纸背面——继续空白一片。
这封信又写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又是个什么操作?
任茵茵憋屈得像是被剧透了一半的观众,无论是继续看还是不继续看,心里都不怎么舒坦。
同事恰好推门进来,觑见她的脸色,关心问道:“……这种信是很讨厌的。这样好了,你以后就不要再看他的信了,收到类似的牛皮纸信封直接扔掉。等风头过了,就好了。”
任茵茵先是点点头,心里却始终有那么一丝抹不去道不明的担心。
她想了想,复又摇着头,微笑道:“今晚的信,我还打算在电台上好好读读呢。”
她真的读了。
用她亲切温柔的甜美声音在凌晨午夜,小心翼翼地说:“……每年夏天,都会有很多儿童溺水意外。我刚刚才听一个朋友讲了一个这样的悲剧,希望每一位家长都能尽到责任,陪伴孩子的时候千万不能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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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洗头房里。茉莉不知道从哪里鼓捣来了一个墨绿色的收音机,正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听着收音机里的节目。
小海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半睡半醒地趴在桌子上陪着她听。收音机里的那个人声音温柔又甜美,像是拯救人间的天师:“……儿童溺水意外。我刚刚才听说了一个这样的悲剧……”
小海闭上了眼睛,收音机里的那个人说什么,对于他来说都像朦胧的梦境。
茉莉眼睛一亮,一把拍在小海的肩膀上,语气有些激动:“海,你听!茵茵果然读了你写给她的信啊!她还说你是她的一个朋友呢!”
小海一下子清醒了,耳根渐渐红了,别扭地转过头。
“姐姐......还不是你让我写的?”他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说,我们明明好好的,为啥非要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电台主播写这么多信啊?”
“......你总会知道的。”茉莉微笑,一下一下地揪着小海的头发,轻声说,“你相信不相信啊?生命里曾经擦肩而过的那些人,即使只是短短几秒钟,也足以改变一个生命的结局。”
谁又能说巧合谁又能说每一次分别都会是永远这一刻的巧合是真的巧合吗?
还是命中注定。
“我总是希望......那些帮助过我,对这个世界释放过善意的人,能够得到最好的结局..”她含含糊糊地说。
小海却渐渐,困得眼睛都要闭起来了,迷迷糊糊地回了句:“姐姐......是谁对你释放过善意啊?任茵茵姐姐吗?”
“难道你之前就见过她,认识她么......”他嘟囔着,朦朦胧胧之间只听见茉莉小声回道:“不,不是她......”
“那就是那个哥哥?”小海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
空荡荡的洗头房里,茉莉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看着小海渐渐平稳的呼吸,说:“不,也不是......”
第57章花仙子(三)
任茵茵满怀激动拆开今天收到的牛皮纸信封,迫不及待得就像追更连载小说的读者。
可是开篇第一句话,就是一句:
“你猜错了。”
猜错了什么?
她一头雾水往下读。
“那天,我妹妹没有溺水。我吓得魂飞魄散,从潭水里面跳出来叫着她的名字,隔了好几秒,她就咯咯笑着,从溪边的大石头旁探出头,跟我玩捉迷藏呢。”
任茵茵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心情却有一丝被捉弄后的古怪。
他在信纸上的语气有点调皮,可是一点也不惹人讨厌。
像个顽皮的孩子。
“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从小就被教育要照顾弟弟妹妹,要让着弟弟妹妹。家里有个枣红色的小柜子,最上面的那层抽屉上了锁,里面塞满了家里买的小零食,我最喜欢吃葱油饼干,每次看到那个柜子都馋得流口水。”
“弟弟妹妹小的时候,如果想吃零食,就去抱着奶奶的胳膊撒娇。可我从来没有过撒娇的机会……看着弟弟妹妹的样子,就真的很羡慕。”
任茵茵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晚上电台,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温柔许多:“……有个听众朋友小的时候很喜欢吃葱油饼干,可是因为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所以可能受到了一些忽视。人都有一种补偿心理,我记得我工作的时候呀,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就去买了小时候想要了很久的漂亮裙子,不知道这位听众朋友,参加工作之后有没有给自己多买一些葱油饼干呢?”
她问出的语气是那样和善,像轻柔的暖风,能抚平人心中隐藏的伤痕。
而她果然,又一次收到了回信。
“这次你猜对啦。我给自己买了很多很多,让我彻底吃到腻的葱油饼干。”他在信里写。
“可是父母的偏心,又不仅仅是葱油饼干一件事,而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天比一天更煎熬。”
“我比弟弟大四岁,他上小学的那年,被爸爸妈妈接到城里面去读书了。我已经上四年级了,还没有去过一次城里面。妈妈说,因为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要照顾妹妹,要照顾奶奶,要替父母分忧……”
“如果有的选择的话,我可不想当家里最大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城里面的好初中,这样就可以像弟弟一样,跟爸爸妈妈住在城里面了。”
任茵茵的心软得像一滩水,晚上的电台里再一次提到了他信里的内容。
“……作为孩子,要坦然接受父母的不公平,是很难的。可是最好的改变命运的办法,永远是努力学习。知识和机遇相伴,只有自己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
“不知道这位听众朋友,你有没有考上最好的中学呢?”
任茵茵面带微笑,像是怀揣了一个有趣的小秘密,对他隔空喊话。
他们像是摒弃了手机和微信这样现代化的工具,换了一种落后了至少二十年的古老方式交流。
神秘,却格外有趣。
任茵茵的询问,很快收到了回复。
“我考上了。”他在信里写,“可是我没有去。”
“我如果去了,农忙的时候就没办法搭把手干活。何况妹妹和奶奶都在村里,爸妈跟我商量了很久,一直都在劝我去打工。”
任茵茵十分遗憾,在晚上的电台里安慰他:“……人生有舍必有得,不论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相信你的未来仍然有无限可能。”
她彻底卸下了防备,说话越来越直白,甚至偶尔会在电台里直接读他的信。
“去打工的第一年,在一家玩具厂里给玩具的外包装打标封口。十几个小时,就重复这同一个动作,无聊得我几乎要疯掉。只要一想到自己未来难道都要这样度过,就很绝望。”
“后来,改变的导火索出现在那年春节。我攒着辛苦半年的积蓄回家,给爸妈包了快一千的红包。那可是将近二十年前……”
“可是我回到家里,却发现我爸妈在想办法张罗我弟弟上中学的事。县里中学要五千块的赞助费,他们连眼睛都不眨就掏了。”
任茵茵心有戚戚,连只是读他的信,都深深感受到了他心里的苦涩。
“同样是孩子,我即使考上了也没有学上,在炎热枯燥的工厂里一天天消耗我的青春。弟弟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也许将来还会考上大学,人人尊敬。”
“我受不了这件事,这么多年第一次跟父母吵架,狠狠发了一通脾气,大年三十的晚上还摔了门,跑了出去……”
任茵茵的心渐渐揪紧。
一个平凡人的人生,平凡人的苦恼,一点点浮现在她面前。
“其实那天晚上我没跑远,只是在村口麦场的磨盘旁坐着等着。只要我爸,或者我妈出来叫我一声,我就会压下所有的委屈跟他们回去。”
“可是他们没有……只有我奶奶站在门口喊了两声我的名字,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出来过。”
阖家团聚的大年三十,他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田埂间飘荡。
从小到大无数次不公,他以为他的心早已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可没想到无论被刺伤过多少回,都还是会流血会疼痛。
那天晚上他想了很多。
如果人生没有退路,没有人给他撑腰,那么能为他的人生负责的人,就只有他自己了。
别无其他依靠。
春节结束,他没有再回那家玩具厂。
“我拿着工厂那半年辛苦攒下来的钱,重新找了个职高去上。谢天谢地那几年吃饭还很便宜,食堂一荤一素只要两块钱,虽然不好吃,但幸好顶饱。”
“平时白天上课,晚上去健身房里打工,就这么努力撑了两年,先考上了大专,又赶上专升本,总算是正儿八经地读了大学。”
“你一定会想知道,我爸妈有没有关心过我对不对?”他在信里写,“好啦,这次不卖关子。让我来告诉你。”
一次都没有。
“哦不对,是有一次打过电话来,说我妹妹要艺考,烧钱。问我这几年有没有攒下积蓄的。”
他在信里轻描淡写。
简历上寥寥几行字,又哪里写得出人生背后的付出和艰辛。
但是任茵茵却知道这其中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