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像被一片枯草缠住。
沈轻唐立刻攥紧了拳头,牢牢拽住那人的红色头发。
他用尽全力,拽住他的头发,一点点往上拉。
先是头顶露出水面,再是额头、嘴巴,甚至是现在的脖子。
那人终于被拉出了水面。
沈轻唐也看见了那个人惨白铁青的面孔。
而火红的头发下面,赫然是沈轻唐自己的脸!
沈轻唐在医院水箱里找到的那个人——分明是他自己。
可是现在他明明站在水箱外面,那水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沈轻唐捂住嘴,将马上出口的尖叫声压制住。
这下意识的动作让他手臂一松,再抓不住水箱边缘,只能连滚带爬跳下来,又从天井的梯子一点点地爬下。
防火门已经关上了,他满手都是汗,第一次试竟然没拉得动,只能拼命将打滑的双手在自己衬衫蹭了半天,这才猛地把防火门一把拉开。
沈轻唐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刚刚自己才走过的雪白的走廊,却突然发现一件事。
他怎么也找不到疗养中心的大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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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大多长得很相似。
长长的走廊雪白的墙,一扇扇淡黄色的门像是批发来的,全部紧紧关着。乍一看,整齐划一看不出任何区别,如果不看墙上填好的值班表,根本没有任何分别。
沈轻唐一点都不记得,今天他住过的病房到底是哪一间。
他只犹豫了一秒,就做出了简单又粗暴的决定——他决定抬起脚,狠狠朝着距离最近的那扇房门踹了过去。
哐哐巨响,没有上锁的病房门被他踢到了墙上,又反弹关上。距离房门最近的输液架应声而倒,清脆地砸在地上。
可是雪白的病房里空空如也。
“不是这里。”沈轻唐轻轻说,抬脚便又朝着身边的另一扇门踹了过去。
这一次,他用尽了全力,却依然没有踹得动这扇薄薄的木门。
“怎么回事?”沈轻唐连踹两脚,大门纹丝不动,只好凑近去看门缝,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抵住了病房门。
可是他凑近身体,低下头,却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实。
门缝都被保鲜膜和胶带纸包好了,一层又一层,连一个缝隙都没有放过。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谁会这样做呢?这样包起来,又是为了什么?
沈轻唐一头雾水,却没有多想,只一心想找到疗养中心,叫醒值班的护士帮他救人。
他看不出来保鲜膜和胶带纸后面病房本来的模样,也不能确定这门后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疗养中心。
沈轻唐伸出一根手指到门缝里,一点点把保鲜膜抠开。可他还来不及去看门缝里面病房的样子,却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烟味。
脑海中像有根琴弦一动。
沈轻唐唰地一下站起来,脸色骤变:“我知道了!保鲜膜包房门是不想让毒气漏了出来伤害无辜……”
这间病房里面,有人烧炭自杀了!
第47章小螺号(四)
沈轻唐站起身,环抱住自己的肩膀,用后背的力量,尽全力向淡黄色的木门上狠狠撞去。薄薄的门在巨响之后剧烈晃动,震下一层白色的墙灰。
他接连撞了两次,头顶的门框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形了,可是门却还□□地关着。
沈轻唐心里焦急,伸出手牢牢扒住门框,借着自己体重猛地朝下一蹲。
他的力气这样大,保养得白皙细腻的手背此时青筋爆出,再也没有平日里的优雅。
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弱的房门在他大力气重压下终于崩裂,一条足有半掌宽的裂缝绽放在门中的暗黑玻璃块旁边。
裂缝中溢出十分呛人的烟气,房间里面仍然漆黑一片。
沈轻唐屏住呼吸,贴着墙将手伸进去,指尖拨开了墙上的灯。
白色的灯光瞬间亮起,初时是那么刺眼。
他在强光刺激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得连连后退。
只见雪白的病房中央放着一张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病床前摆着一个雪白的瓷盆,雪白的瓷盆里躺倒了四五块焦炭。一缕缕灰黑色的烟从瓷盆中冒出,渐渐消失在半空中。
床上的那人必定是经过一番苦痛的折磨的。他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床单因为濒死前的挣扎而凌乱不堪。而他琥珀色的眼睛圆睁,口唇青白,面色红润,火红色的头发在挣扎中被他生生从头上拽了下来攥在手中,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仿佛隐匿的血丝……
沈轻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仿佛在照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一样的琥珀色眼睛,一样火红的头发,一样一脸呆滞的表情。
那具病床上的尸体明明就是他自己啊!
就像十几分钟前,楼顶巨大的水箱里漂浮的那具浮尸一样,全部都是他自己!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惨死”的他自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长长的走廊看不见尽头,一扇扇淡黄色的门是如此相似,每一扇门上都有一块暗色的玻璃。
沈轻唐找不到那间疗养病房,而方才接连撞门的大动静,也并没有吵醒值班的护士,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走进这条走廊。
除了他之外。
为什么呢?医院有保安有护士有病人还有家属,七楼虽然冷清,但也有最起码的医疗服务。为什么晚上他闹出这么大的声响,却没有人推门进来关心一下?
沈轻唐立在走廊间,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两秒之后,他咬紧牙关转身,猛地向另外一间病房淡黄色的房门上冲去。
“砰”地一声巨响,伴随右肩膀的剧痛,薄薄的房门被他奋力撞开。入目所见便是一双晃在半空中的脚。光滑又白皙的两只脚,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在门开时掀起的那阵风里左右摇曳。
他顺着腿往上看,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肿胀发紫的舌头露了半截在嘴巴外,而高挺的鼻梁之上,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琥珀色眼眸。
是他,还是他!
溺水的是他自己,烧炭的是他自己,上吊的依然是他自己。
恐惧的来源是未知,当你已经知道门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又还有什么可怕的?
再推开下一扇门的时候,沈轻唐不仅没有了恐惧,甚至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可笑。
惨白的“他”倒在门前,被深深剖开的手腕流出满地的鲜血,铺满了病房青底地砖,像是一潭血红色的巨大死湖。
再再下一扇门后,“他”的头颅磕在地上,黄白色的脑浆迸裂,溅射在淡黄色的房门上,双目圆睁,手脚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弯折着。
沈轻唐嘲讽地笑出声,甚至微微摇头点评道:“……也太不了解我了……我就算求死,也不会跳楼啊。太不好看了,多残忍啊……”
他推开一扇又一扇门,饶有兴味地看着十余个自己以各种各样惨烈的方式死在面前。
“好了,如果这是噩梦,现在应该醒过来了。”
他对自己说。
可是他没有醒来,一切都还如旧,长长的走廊上一间间装满他的尸体的病房,像是永远没有办法跳出的死循环。
沈轻唐盲目地走着,盲目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门。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没有房门的房间。
沈轻唐打起精神,大步走近,这才发现这间房子本该是房门的地方挂了半面又破又旧的帘子,雪白的侧墙上铺满了青色的瓷砖,医生护士匆匆忙忙从身边经过,沈轻唐便能闻见若隐若现的腥臊味道。
这是医院的公用洗手间。
在一排病房中显得这样不同,像是在诱惑着、等待着沈轻唐走进来。
沈轻唐也别无选择。他定定站了两秒,抬手掀起了那面半旧的脏帘子。
青白相间的洗手池墙面上,贴着一面巨大的镜子。沈轻唐站在镜子前,又一次看见了……他自己。
可他知道,镜子里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他。
只一眼,只第一个表情,沈轻唐就能清楚地分辨镜子里的人。
镜子里的他冷漠又怨毒地看着镜子外的他,像看待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琥珀色的眸光中充斥着掩盖不住的厌恶和憎恨,连一丝安慰的笑容都不曾有。
沈轻唐静静地看着镜子。
镜子里的他诡异地勾起了嘴角,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为什么逃?”
“因为有人要杀我。”沈轻唐一愣。
“是谁要杀你?”镜子里的他又问。
是谁要杀我?他走过了那么多个房间,不就是为了找出这个最终的答案吗?每一具尸体都认识,每一个死亡的场景都曾在午夜梦回时,被他一次次放在心里揣摩。
沈轻唐沉默片刻:“是我……要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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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轻唐经纪人隔日来到医院的时候,被疗养中心的护士长很严肃地叫到办公室里。
“沈先生虽然是公众人物,但是你们不能为了保护他的形象,就忽略他的身体和心理健康啊!”护士长压抑着自己的怒火,“自杀是结果,不是原因。你如果不搞清楚他为什么会自杀,就算这次没死成,下次他还是会求死的。”
“我强烈建议你们请一些精神卫生方面的专家来会诊,否则如果住院期间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真的没办法担待这么大的明星!”
经纪人态度极好,语气却依然有些不以为然:“上个月才看过医生,说是抑郁症老毛病了。圈里十个艺人,九个半都得了抑郁症。剩下半个没得的,还要宣称自己得了好拿来当公关手段呢。真没事儿……”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护士长压低声音不满地打断:“……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他半夜梦游从病房里逃出去了。等我们找到的时候,他一个人睡在公共厕所的水池边上,嘴里喃喃总是说有人要杀他呢!”
这么多精神疾病的症状,哪里只是一个“抑郁症”呢?护士长又不是任人忽悠的傻子!
经纪人从未听说过沈轻唐的“梦游”经历,足足愣了两秒,终于犹豫中开口:“……真的假的?这……这可不能乱说的啊。轻唐才接了一部大制作,要是消息传出去,恐怕就要泡汤了……”
她怀疑他得了精神疾病,他的经纪人关心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消息传出去”之后,已经官宣的演艺合同还保不保得住。
护士长久久叹息,抬眼深深看了经纪人一眼,这才缓缓开口:“要是怕走漏消息,你就带着他去找我们医院的精神科主任吧。毕竟同一间医院,提前打好招呼,趁人少的时候去,记者又进不来,应该不会走漏消息的。”
“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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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轻唐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他十分冷漠的经纪人这次一反常态,竟然在早上八点来到了他的病房里。
她接连催了他出发好几遍,沈轻唐依旧眨眨眼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李姐今天是怎么了?”他笑,“清晨一大早来看我?太阳大概是打西边儿出来了吧。”
他也说得太露骨了。经纪人有些讪讪,又不好替自己辩解什么,只能憋屈地说:“……带你见个朋友。”
沈轻唐不是第一次去“精神卫生科”看病了。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是四五年前,他的组合解散的时候?
他们刚刚在北展开完解散演唱会,他抱着队友的肩膀哭得不能自已。李姐开着保姆车来接他,他却没有坐,一个人在街头走啊走,莫名其妙地走进了一家纹身店。
店员认出了他,不论他怎么恳求也不能答应他的要求,上了门的生意不要,还苦口婆心劝说他。
怎么说的来着?沈轻唐回忆。
好像是反复说:“……你是艺人啊!艺人的脸就是生命,怎么能在脸上纹这么大的图案呢?洗纹身是要留疤的你知道么?”
他一意孤行,怎么说都不肯离开纹身店。好在此时几个人多少都有点脚步不稳,放在一旁的电话却被机灵的店员小妹偷偷拿了起来,接听了经纪人焦急打过来的电话。
李姐匆匆赶来,一见到他,扑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疯了?艺人往自己脸上纹图案,这不是职业自杀吗?”
愤怒的李姐让当时的助理送他去了精神科看病,医生检查了半天,只能委婉地开了点助眠的药物。
可沈轻唐自己却觉得他真的是疯魔了。
这次再来精神科看病,沈轻唐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让他有些意外的,却是在精神科外遇见的人……
“你们……怎么在这里?”沈轻唐讶异地问。
长长的椅子上坐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的男孩七八岁,乖巧地一声不吭。大的那个女孩高中生模样,见了他,微笑着站了起来。
是茉莉和小海。
经纪人颇为讶异地看了看小海和沈轻唐,正想说些什么,手里电话却突然响了。她烦躁地接下电话,一边“喂喂喂”说着,一边大踏步走出了等待室。
沈轻唐对茉莉印象深刻,也记得小海受伤的事,见经纪人出门之后,便冲茉莉扬起了眉毛。
“怎么?这孩子还是听不见么?”他的语气有些担心。
茉莉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医生说,这里没什么问题。”
她细长的手指滑到胸口:“……问题更有可能,出在这里。所以要带小海来看看医生。”
她微微歪了下头:“你呢?又是为什么来这里?”
“总是做噩梦,睡不好,来看点药。”
沈轻唐没有说实话。
他的每一分表情都经过千万次的演练,有着让无数女孩为他倾心的魅力。
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眼,也都在千万次的培训后,绝不会轻易展露自己的情绪和问题。
曾经深夜里,那个愿意敞开心扉的沈轻唐只是昙花一现。
而现在这个滴水不漏的沈轻唐,才是普通人面前的他。
茉莉微笑,没有再继续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