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的掌心火辣辣地疼,像被擦破了一层皮。他咬牙撑住手腕站了起来,让开了路。
可是那群黑衣人中却仍有个人转过身来,张开嘴冲他愤怒地大吼。
小海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字一顿地说:“……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那人却仍然在喊着,挥舞着手中的拳头。
“什么?你说什么?”小海依旧茫然地看着那个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人怒气更甚,像一座巨山一样,眼看就要压下来。
千钧一发的时刻,小海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穿着利落的衬衫和长裤,大张开手臂,挡在小海和那个彪形大汉的中间。
她愤怒地冲那人吼着,毫不示弱地挥起手,又沉又大的相机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撞在胸前。
虽然小海连一个字都听不见,却依然从她涨红的脸色和脖子上的青筋看出来她有多么激动。
她吼叫的声音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医院的保安从门口小跑着赶了过来。
那大汉像是突然熄了火,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聚集过来的人群,恶狠狠地瞪了小海一眼,才“砰”地一声关上了急诊室的门。
那女孩这才转过身,一面叽叽喳喳地冲小海说些什么,一面伸手扶起了他。
小海愣愣地看着她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茫然地问出一句话。
“阿芃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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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芃和小海并肩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
阿芃一脸担心地看着他,递过自己的手机。
小海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的手机对话框里打出了一行字。
“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
小海摇摇头,挤出一个微笑:“没事的,阿芃姐姐。跟我妈吵了几句……她没控制好自己,动作大了点,不小心碰到我了。”
他故作轻松的几句话,反倒让阿芃的心情更加难受。
她的目光不由挪到了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眼角骤然一酸。
“茉莉呢?没有陪你吗?”阿芃又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过来。
小海顿了一下,说:“姐姐去看着我妈了……怕她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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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小海本来已经睡着了,却在朦胧间听见门锁嗒地响了一声。
母亲回来了,他的心脏一瞬间收紧。
不是第一次了。
本来应该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母亲,独自一人醉醺醺地回到家。
他躺在床上,听到她压抑的低泣从门厅传来。
像是受伤的小兽,呜咽着舔舐自己的伤口。可怜又可怖。
小海叹口气,想下床安慰她,刚刚掀开了被子,却听到门口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放在桌上的玻璃杯子被她狠狠地砸在地上,一个紧接着一个。
悲伤中的母亲在酒精的作用下,又一次陷入狂暴。
小海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躺倒,屏住呼吸,紧紧抓住自己的被角,祈求着她千万不要过来。
可是她到底还是来了。
一步又一步走近,仿佛幽怨的亡灵,用仇恨怨毒的眼神盯着躺在床上睡觉的她的儿子。
“起来……你给我起来!”她尖锐的声音是他深深的梦魇,她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腕,像拖一只土狗一样把他拖下了床。
初春天气仍然寒凉。小海穿着薄薄的内衣,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承受着她绝望的吼叫和责骂,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控诉他的存在和出生是怎么样的耻辱和错误,听她一遍又一遍地侮辱他的长相性格和人品,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的未来。
像是过往他八年生命里,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的类似的夜晚。
小海可以忍。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可是偏偏是今夜,也许是冰冷的地板将无穷的寒意渗入他的心底,让他绝境中生出勇气。又或许是她尖利的咒骂让他脸颊火辣辣地发烫,自尊被踩在地上践踏的痛苦让他迸发了无穷的怒火。
忍无可忍,他不想再忍。
小海缓缓抬起头,清澈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像要望穿母亲的心。
“为什么呢?”他一字一顿地问,“如果你这样恨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世人皆苦。有的人尤其苦。
有的人无论都苦,终其一生都不能开口说。
雷霆雨露,都是父母恩德。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从来都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带给过她这些痛苦。
“你说什么?”她颤抖着嘴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像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有胆量抬起头来直视她,说反驳她的话语。
须臾的沉默之后,狂风骤雨在轰鸣中落下。
她平日里那样漂亮的眼睛直直竖起,露出大片的眼白,像恐怖的魔鬼。
她涂着蔻丹的指甲对准了他的鼻子,颤抖的声音像能刺破云霄:“还敢顶嘴,反了你了!”
小海耳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那句“反了你了!”。
下一秒钟,他的右脸剧痛,身子哗地一下歪了,只觉得嗡地一下,像是一只巨大的号角在他耳边吹响,又像是巨大的浪花轰地一下拍进他的耳朵里。
清脆的巴掌宛如雨点,啪啪地砸在他的脸上。
小海的眼前冒着金星,四周却格外地安静,再也听不见他母亲那些怨毒的咒骂和吼叫了。
身体仍在疼痛,可是他的精神却瞬间轻松了很多。
小海勉强站起身,双手撑在脸侧,迷迷糊糊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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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姐姐送我到医院门口之后,转身就回去找我妈了。”小海说,“她怕我妈醉醺醺的,万一出一点什么事……”
阿芃听得心口憋闷,难过得恨不能大喊几声。
不想养就不要生,生出来又虐待,这算是什么事啊?
小海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不着神色地转了话风:“阿芃姐姐你呢?已经快要凌晨一点了,你为什么这么晚来到医院?”
阿芃笑了,打了字递给他看:“我还能有啥别的原因?追星啊。”
小海哇了一声,敬佩道:“你还喜欢方川吗?今晚是来追他的吗?”
阿芃眨眨眼睛:“我爬墙了!最近不追阿川了。”
上次死里逃生,她心有余悸。
再追方川的行程,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方川公寓外当晚险些遇害的经历。
“追星嘛,最紧要就是开心啦。既然不开心,我还追他干什么?”阿芃理直气壮,打字快得像阵风,“上次那件事之后,我也算是出了点名气,微博上的粉丝涨到一百万了,多少也算个大v啦。”
她满脸骄傲:“我现在,专职代拍,外加在微博上发些没人知道的爆料,好多人追着看呢。”
小海目瞪口呆。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永远不要小看一个追星女孩的职业发展轨迹。
这才几个月,阿芃姐姐就从一个有追求的站姐,转行当上了专业狗仔啦。
他眼中震惊的神色让阿芃十分高兴。
“嘿……”她压低脑袋,飞快地打字,“你知道刚才把你撞飞的那是谁吗?”
小海摇摇头。
阿芃的手指像翻滚的浪花,在手机键盘上激动地跳跃:“……最近爆红的流量明星,以前歌手组合来着,后来组合解散了,自己单飞拍了部校园剧,一下子就火起来了。”
“叫沈轻唐。”
“他火到什么程度呢?明星势力榜知道吧?”阿芃一副圈内人的样子,“就以前卫帅霸榜了好几年那个,沈轻唐刚一火起来,就把卫帅甩了好几十条街……”
小海看得懵懵懂懂。
嗯,一个叫沈轻唐的新晋艺人,拍了一部校园偶像剧,爆火。
然后呢?
“然后他就自杀了!”阿芃唰唰地打字,“我收到消息,赶紧追过来了。你看到现在医院门口站着的保安了没,还有刚才撞你那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他们都是他公司的人!”
“他的粉丝圈里面都传疯了,说他今天晚上吞了一百来片安眠药自杀,被送到医院洗胃。”
“真的假的?”小海惊讶地问,“这么大的明星,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自杀吗?”
阿芃耸了耸肩膀,继续打字:“谁知道呢?不过依照我圈中浸润多年的个人判断,我看啊,炒作的概率是很大的。谁知道这个沈轻唐是不是最近又有什么戏要官宣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小海面前晃了晃。
“总之一点,今天晚上,沈轻唐肯定死不了。”
小海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急诊室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头发染成红色的年轻男人紧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了出来,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明显还活得好好的。
刚才撞飞小海的黑西装大汉领头,身后跟着两三个小弟,整齐地走在病床的两旁。
阿芃一脸“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带着笑意看了小海一眼。
“搞什么阵仗啊,跟出殡似的,不嫌丧气啊。”阿芃对撞倒小海的人没什么好印象,伸手拽起了他,把他往急诊室里面推,“还等什么,轮到你了,赶紧看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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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的医生面色有些疲惫,听小海叙述了病因之后,默默戴上了耳内窥镜。
“耳道还好,鼓膜也没事……”
医生戴着手套的手温柔地摆弄小海的脸,扭头对阿芃说:“按理来说不应该一丁点都听不见啊……”
小海茫然地看着他们。
医生又看了看他,叹口气:“那,留观一晚上吧。等明天门诊上班了,再好好检查一下吧。”
小海默默地跟在护士身后,穿过那几个站成一堵墙似的黑西服保镖,走进了医院急诊的留观室。
阿芃站在留观室的门口,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小海微笑:“阿芃姐姐放心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他若无其事地挥挥手,转身走进了雪白的留观室中,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
四五位穿着黑衣服的大汉守在门外,可是偌大的留观室里,只有两个人。
小海默默爬上了自己的床,瞥见临床躺着的那个人顶着一头红发。
是那个明星,沈轻唐。
留观室里没有关灯,雪白的房顶上亮着大灯,每个床之间都有蓝色的帘子,可是小海和沈轻唐之间的帘子却并没有拉上。
他可以看见沈轻唐苍白的脸和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膛。他的样子是真的长得不错,眼窝深深鼻梁高耸,侧脸完美得像美术课上的雕像。
“怎么会有人把头发染成红色呢……”小海一边想,一边努力地把病床上的被子拉上来一些,遮住自己小小的下巴。
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被浪花和海水包围一样安静。
眼皮子越来越沉,被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小海,终于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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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人类的本能。
即使是睡梦中,小海仍然清晰地感受到有人在看他!
小海猛地睁开眼睛,背后窜上一阵寒气。
他缓缓撑起了身体,屏住呼吸朝那人的方向望去,一下子松了口气。
“姐姐?”
小海的脸上立刻浮上笑容。
茉莉就站在他的床边不远处,脸上的表情晦暗难明。
见他坐起身,她这才上前,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我妈呢?还好么?”小海轻轻问。
茉莉抽出一张白纸,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写出一行字。
“她没事。”
她想了想,继续写:“还是听不见吗?”
嗯。
小海的鼻尖有些酸楚,忍了一晚上的委屈倾泻而出,像暴风雨里迷路的燕子终于看见了归巢。
“别担心。”茉莉写。
小海没有说话,小小的头从枕头上慢慢挪动,挪到了她放在床边的手臂上。
在阿芃面前的镇定自若,全部化成了在茉莉面前不加掩饰的脆弱。
冰冷的手臂上感受到了温热的眼泪。
茉莉一下一下地拍着小海的后背。
一个孩子想要的爱,其实是多么简单。
只要一点点的陪伴和安全感,就能够让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你。
在她的身边,小海渐渐地又睡着了。
他听不见半点外界的声音,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平缓,紧紧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
茉莉放下了手中的笔,凝视了他片刻,轻轻开口说:“海,以后怎么办呢?如果她再动手,你该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伤感又绝望,听起来格外让人心碎。
小海听不见茉莉的声音。
可是房间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