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准患有PTSD,患病原因是目睹了哥哥死于火灾,对火产生了超出常人的惧怕。原本他只对能够造成巨大破坏的大火抱有强烈的恐惧,但最近对任何火都有抵触。”
聂诚判断他得到这些资料不会太久,前面大部分诊断应该来自于姜准这一年多里的多次咨询。姜准最初找到魏远是为了治疗他,然而在咨询过程中他很可能找到了自身的问题。
他想起月前那个雪天,姜准在酒吧喝醉闹事,邓汀被叫去处理,在邓汀的描述中,姜准当时向一个年轻女孩发难,她当时正举着蜡烛和男友秀恩爱拍照片,那个蜡烛恐怕就是根源。
还有刚才也是,胡雯在推搡中把他挤到壁炉前,聂诚的视线一掠而过,想提醒他小心身后的火堆,万幸姜准及时站稳,可他这一分神就被徐建军摔了个正着,紧接着姜准拎起椅子砸来,他以为他只是生气了。
魏远这几行字将这些事串了起来,他终于发现了事情背后的一部分。
然而在数码大厦和派出所的时候,他为什么也这么暴躁?他仔细回想一遍,至少这两个场景里,确实没有出现火。
聂诚思索着问题以及魏远笔下的“最近”两字,继续往下看。
“他是戒备心非常强的人,在我这里咨询大概一年后才说出他的哥哥和他是双胞胎,我立刻意识到问题严重性,明白他的病灶并不在于火,而在于他的哥哥。火灾的那一天,他仿佛看着自己在火焰中燃烧、大笑、哭叫,而且他说记得火烧上窗帘,屋梁倒塌以及门外惊慌的路人和匆匆赶来的消防车,这些本该是屋内人的视角。他说,他有时不能确定死的那个人是谁。
“我听到这里时,也产生了这样的怀疑——难道他是姜淮?如果是长相非常相似的双胞胎,他们自己之间悄悄调换,亲近的人或许会发觉。但是患者的父母常年忙于工作,对兄弟二人并不了解,而且遭遇变故后性格产生变化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不是有意调换,是在看到’自己’被烧死后,情感上无法接受,理智上有类似’幸存者综合征’的倾向,进而产生了身份认知障碍,那么他极有可能真的是姜淮。”
聂诚看到这是忽地站起身,将资料甩在床上,用一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拳头,在屋内走来走去。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对姜准很熟悉,了解他的为人,他和潘虹月口中的杀鸟少年绝对不是一个人。
但是逻辑和理智始终在他耳边聒噪:你又没见过姜淮。
如果姜淮产生了身份认知障碍始终认为自己是姜准,从而以姜准的方式来生活,现在只是开始回忆起真实的自己了呢?
少年姜淮会因为烦躁杀害动物,那现在的他也可能因为一句话而杀人。如果他是姜淮,他很可能是凶手。
不,不止是这样。如果他是姜淮,那么姜准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死亡,他以“性格幽灵”的形式在姜淮身上多活了十几年,现在姜淮要醒了,那意味着姜准将会彻底死亡。
不,不对,他爱的从来都是姜准。
就算存在身份认知障碍,一个人的本性也不可能完全隐藏。就像胡雯不可能马家媳妇,否则她隐藏得再好,与她夫妻十年的冯永庆也会发现破绽。
他和姜准认识将近十五年,曾经朝夕相处,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不相信魔童一般的姜淮能骗过他刑警的眼睛。
冷汗已经湿透了他的上衣,门外走廊有人在叫他:“聂警官,聂警官”。
他没有理会,一会儿传来了敲门声,门推开了一道缝隙,结伴上厕所的钱桐和冯永庆探头进来说:“你在这啊,姜警官说让你有空下去一趟。”
聂诚背对着他们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应道:“知道了,你们赶快回去。”
他声音有些小,像是自言自语,钱桐耳朵有点背,没听清他说什么,又连问了两声“什么,你说什么”。
聂诚猛然转过身喊道:“我说知道了,出去!”
两人没想到会在聂诚这里突然踩了雷,被他吼得连退两步,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聂诚顾不上自己的工作态度了,他现在只想看魏远接下来还写了什么。
第18章报复
“他甚至伪造了火灾发生时别墅内部情况的记忆,不管他是兄弟中的哪一个,活下来的人都不该知道这些。如果他因为这一点而愈发觉得自己可能是姜淮,我想他走进了逻辑悖论。我问他们兄弟小时候的事,他对两人都在场和姜准的部分知道的很清晰,关于姜淮的部分大多是推测。可见,他应该还是姜准。
“工作压力大,他提到的朋友——也许是恋人——的回避,进一步了解PTSD后勾起的往事,这些加在一起很可能让他出现了反常行为。不过要解释他最近变得暴躁,只是这些还不够。我有一个设想,他的这种妄想很可能会造成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多重人格。”
噗通——聂诚的心脏停了一瞬,又骤然开始剧烈跳动。他想起魏远书架上的那些书。
魏远红字的最后一行写道:我会帮你完成“姜淮”的塑造。
他猜错了,他从开始就猜错了,他早该注意到这种讲解式的文字不会是写给自己的备忘录。
有人盯上姜准了,有人要报复姜准!
就像当年掳走妹妹,报复他一样……
聂诚呜地一声倒在床上,后脑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冷汗流过额角的青筋,滴在他拳头的骨节上。
两年前的片段和月前的点滴在他脑中复苏,他艰难地坐起身,弓着腰将头抵在床单上辗碾,大口大口吞咽心头的血和泪,双手死死压住双耳,忍过令他遍体生寒的绝望,与即将破脑而出的痛苦拼死相搏。
许久,他慢慢直起身,额前的碎发微翘,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站在床边将三页资料塞进文件袋放回公文包内,整理好衣领,重新成为警察聂诚。
他找回重新思考的能力,很多事情变得清晰了。
去年12月1日晚上,他沿着河边夜跑时看到了男女在争抢,他折返回去制止抢夺行为,在推搡中男性跌倒头砸在花坛上,他上去查看袖口沾了血。冬天里花坛的石头边沿非常冷硬,而人的血管愈发脆弱,男性很快停止了呼吸。
穿红大衣的女性向他求助,而不是求救,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里面有几页透明的资料和一个U盘。这位女性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画着浓妆,身上烟酒的味道很重,她的脸色很不好,手掌湿冷,身体在发抖看起来随时都要倒下。
他接过资料,透明塑料文件袋下隐约透着“姜准”两字,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扶住她,要背着她去医院。
她拒绝了,她说:“我活不成了。”她艰难地卷起袖子,给她看手臂上的针孔,“他们不是人,害死了我哥哥,也要玩死我。注射得太多了,没救了。你快走,去报警,把这些交给好人,就算是我的——报复。”然后她摇摇晃晃,一脚踩空,跌进河中。
变故发生得太快,聂诚没有抓住她,大脑还停留在她青紫的手臂上。
毒品注射过量,她说得没错,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聂诚蹲在河边拉住她的手腕,试图将她拉上来,但手腕上毫无生机的平静表明她已经没有脉搏了。她身上的衣服吸了水,沉了很多。聂诚望着浮浮沉沉的女尸有点恍惚,他没有尽最大努力就松开了手。
他确信刚才看到了“姜准”二字,立刻打开文件袋,匆匆扫过内容,那些资料就是魏远藏在写字台深处的三页纸的复印件或者传真件。
绕了一大圈,他终于想起自己忘记的关键内容。
当时的他也如刚才一样大惊失色,再顾不上其它立刻回到家中开始查看U盘的内容。
U盘里是海东区分局刑侦支队所有成员的详细资料。
他知道要出事了。
毒品与报复与女尸,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用其它文件覆盖了U盘里的内容,随时放在写字台上,如果有人闯进他家,希望能迷惑他们一阵。他想给姜准打电话,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拨出,他不知道那个人的计划进行到了哪步,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人是姜准,还是被捏造出的姜淮。
忽然他想到唐静芸傍晚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胡小菲,他的高中同学,又是心理医生,暂且算是可以信赖的人,他要向她咨询多重人格的事,于是加了她的微信,约定转天下班后见面。
他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他感觉比每一次都要严重。他给柴所长打了一通电话,请了半天假,然后打车去了市安定医院。他需要一些药物,然后休息一晚,转天继续处理这些棘手的事情……
他终于想通那天从海东区分局出来时隐隐的不对劲在哪里了,他虽然知道发病严重时可能会晕倒、会需要治疗,但是再严重时都从未有过失去记忆的情况。
既然不知道会失去记忆,又怎么会为了恢复记忆做准备。
他还是迟了,如果他能多想一步,如果他早一点发现这个悖论,向胡小菲了解多重人格,那现在或许就不会这么糟糕。
冷静、冷静,聂诚深吸口气,呼出燥气,离开了201,没有直接下楼,他还记得自己上来是为了勘察现场。
204房间在手电的照射下显得愈发阴森,屋内有些冷,利于尸体保存。
他在尸体脚下的空桌子上点了蜡烛,给整个房间一点光,用手电照着再次检查了死者的伤痕和身上所有的口袋,没有发现新的线索。他蹲下身伏着腰,用皮鞋一寸寸丈量地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比之前搜索得更加细致。
原本只是期待着能发现细小的破绽,没想到掀开下垂的床单,手电光在床底下映出一个公文包。
床下聂诚之前检查过,绝对没有这个公文包,即使它是黑色容易和阴影混成一团,但是这么大的线索他绝对不会漏掉。
他一眼瞥向门口,抿紧了嘴唇。
这段时间有人进过这个房间!
聂诚将公文包拽出来,拉开拉链翻倒在床上,里面厚厚一沓全部都是合同。
这些合同佐证了王晓志的证言,甄思哲确实是在从事非法借贷,并且牟取了暴利。
他快速翻看一遍,主要看借款人姓名、地址和钱款数额,他看到了冯永庆的名字,着重看了一下他的合同,粗略算了一下他需要还的钱款,有上百万;徐建军的名字也在,地址是本市的,与他身份证上不同,但是身份证号相同;他还找到了两个熟悉的地址,分别与王晓志、潘虹月身份证上的地址相同,证明他们家人中了甄思哲的陷阱。
现在至少能确定冯永庆、胡雯、徐建军、潘虹月说了谎,但是如姜准所说,这也代表不了什么。
聂诚继续翻剩下的合同,看看徐建军和钱桐两人是否也有可能认识甄思哲。他没有找到他们的相关信息,但不排除有不在一个地址的家人向甄思哲借款或是其它情况。
凌晨四点,他翻到了最后一本,对这些个人信息已经开始麻木,但是这最后一本不仅没让他失望,还给他带来了重要线索。
这一本的乙方姓名后写的是:魏远。
地址是他在市内的公寓,借款数额150万,如果他没能按期返还,到现在还款数额高达300万。
他想起了魏远的家人,他哥哥一直照顾母亲,在村里做小生意,他母亲病得厉害,需要一大笔钱。
魏远需要钱,而甄思哲是地头蛇,这就对上了!
也许姜准的事比他预想的要简单;魏远欠了钱,答应替人办事抵债,甄思哲或者他背后的人与姜准有过节,于是要求魏远报复姜准。
聂诚沉思片刻,轻轻偏了下头,不对,与姜准有过节的犯罪分子多了,不是谁都有这么大手笔。
他始终觉得魏远是个有职业操守的心理医生,而这条逻辑成立的背景是对方先知道姜准的情况才能要求魏远实施报复行为,魏远在不知道能通过报复姜准解决问题前没有理由特意向对方透露姜准的情况,这又是悖论。
如果对方一直跟踪姜准呢,那跟他之前失去记忆时的推测类似,有人手跟踪的犯罪分子通常不会搞这种麻烦事,也很可能不相信什么人格分裂,而且一般的犯罪分子不可能轻易查到海东区分局警员的详细资料。
魏远背后的人或是甄思哲背后的人绝对不简单。
疯狂而且有知识储备,除了反社会,就是被极大的利益驱动。
聂诚想起了那个穿红大衣的女孩,也许这些事依旧跟毒品有关。
至于是不是当初害死他父亲的、折磨他妹妹的,这不一定,那是一拨接一拨的亡命之徒,都躲在黑暗阴冷的角落放冷枪。
他早有预感魏远的事情不简单,他被牵扯得很深,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杀姜准,而是选择杀了鲁潇,难道他喜欢何佩仪,还是鲁潇与那些人有他们尚未知晓的关系?
这个魏远……
聂诚倒不是同情他或者为他开脱,但总觉得他不是凶穷极恶的人。
比如他既然答应了逼疯姜准,又为什么要提醒他注意姜准。
如果他不得不答应,而自身有极其强烈的职业骄傲,那他现在的做法或许……
噔滴滴滴滴——
甄思哲的手机忽然响了,与此同时房间内灯光一闪,竟然来电了!
聂诚立刻掏出他的手机,直接屏幕上顶进来许多微信和短信消息,足有上百条,手机左上角显示了手机信号和WiFi的标志,可惜没持续一分钟,光亮和信号再次消失,看来是基站或线路短时间接通后再次中断。
甄思哲的手机被“还钱”刷屏,但是坚持不懈给他刷屏的只有三个他还没顾上拉黑的人,聂诚没从他们的聊天记录中发现更多线索,查看完这三人的消息,下拉通知栏里就没什么消息了,无非是新闻通知、软件更新通知、备份是否继续的提醒。
聂诚逐条查看后清除,正准备锁屏,又对备份内容有了兴趣。
他翻了一遍APP,找到了手机自带的备份功能,里面有提醒事项、图片、短信等等内容,里面有很多合同的照片,这些没出现在相片里,估计是他用过就删了,没想到系统“贴心”地为他做了备份。
现在人们很少用短信了,收到的也都是恼人的商家促销,聂诚先着重看了看图片,又看了提醒事项,里面是空的,翻了一圈没有发现新线索,最后打开短信,看了一条昨天晚上7:45发来的消息:我有你想要的东西,8点钟,204见。
短短一行字,聂诚反复读了三遍才确信,204不是甄思哲的房间!
那么204原本是谁的房间?
第19章指认
凶手的这个陷阱未免太儿戏,就算没有这条短信,在前台一查不就知道是谁做的手脚吗?
他刚才翻的公文包应该也是凶手的破绽,调换房间后发现自己房间有死者的东西,然后偷偷送回。
聂诚确认这里没有新的证物,打算下楼询问王晓志每个人的房间情况。
临走前,他将散落一床的文件整理好放回公文包中,又将为了检查方便而拉动过的桌椅复原,吹灭蜡烛,习惯性地在离开房间时抬手关灯,但抬手摸了个空,他才想起旅馆的开关不在床旁边的墙上,而是一进门的玄关处。
聂诚收回手,在黑暗中静默一秒,又重新抬起手。
一来,停电中没必要多此一举;二来,他刚才摸空的墙壁不对劲,似乎有点黏。
他退回到玄关出口与阳台平行的一侧,也就是“菜刀型”房间的刀片最下一边,再次确认墙壁,没错,是有点黏。
这个布置有什么作用?
聂诚心中一动,用手背轻轻扫过玄关直通到阳台的那面墙,即刀背一侧,发现在墙壁相似高度的地方也有一块很黏。
他大概有了些头绪,这样一来,凶手的范围扩大了。
“来人!快来人!”
楼道里有响起了呼救声,聂诚忍不住啧一声,立刻从204跑出来,走廊另一头206潘虹月的房间门开着,潘虹月抱着胡雯蹲在门口,手电滚落在地,灯光晃动。
“怎么回事?”聂诚问。
gu903();他赶到后在楼下大厅的人也都上来了,姜准在最后压阵,确保他们没人偷偷留下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