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晚辈方才听说罗公公来了,可是这回太后娘娘出游的事?”
沈默这是明知故问,但他接下来说的话需要魏氏接这个话头。
魏氏一愣,想起这回太后点的人里沈默也在。虽说只是表兄妹,但总比许文茵一个人待在那行宫里强。
她遣走许三娘和许珩,让沈默在身边坐下,顿了顿,才道:“我知你是齐阁老爱徒,如今在宫中也需要多方应承,但茵娘——”
“姨母,放心吧。”沈默看她,“这回随行的人不少,宫中定是已有安排。但既然表妹也同去,晚辈自当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他说这话时,眼神直直与她对视,黝黑澄亮,其中看不见一丝虚假。
魏氏反倒怔了神。
沈默和许文茵虽说是表兄妹,可才见过区区几面。眼下他分明是需要为了仕途仰仗太后的时候。
她忽然起了点别的心思,“默儿……你觉得茵娘如何?”
“如何?”沈默敛敛眸,几乎没作思索,“茵表妹貌婉心娴,慧心如兰,自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那……你可愿让她做你沈家妇?”
这话说得太突然,沈默倏地一愣,抬起头。魏氏正定定看着他。
立后之事重中之重,太后就是有意那也得等到从行宫回来之后了。在那之前,只要许文茵订亲,哪怕是太后也拦不了。
“你可愿意?”她问。
沈默没立即回话。
眼前浮现出她那日如月牙般弯弯的双眸,隔着雨帘传来的细软嗓音。
他自然愿意。
也知道魏氏此举是为了许文茵。
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新帝如同傀儡,他的皇后,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去。
可如今自己身负阁老的嘱托,若擅自应下,只怕会将她卷进这场旋涡之中。
沉默须臾,他终是低下头去:“请容晚辈……再想想。”
出了主屋,迈上游廊,外头飘起了细雨,隔着袅袅雨帘,他听见不远处的花苑中传来女子的笑声。
他走进去,看见春藤棚架下的凉亭内坐着一个女子,石案上摆着白瓷茶具,熟盂内水气朦胧,能嗅到几分隐隐茶香。
他本正静静凝视,许文茵的视线一移过来,沈默便如受惊的小兔,匆匆低下头去。隔着老远一段距离,抬手作揖,“不知表妹在此,唐突了。”
说着说着,白玉似的耳尖就红了。
许文茵自然瞧不见,看他就这么直愣愣立在雨里冲自己行礼,道:“外头下着雨,表兄不若过来喝杯茶再走。”
这下沈默不仅耳尖红了,脸也发烫。
魏氏方才说了那番话,如今他哪儿还敢接近她一分一毫,只得将头压得更低:“在下不敢。”
说到此处,一顿:“也不知……表妹可听说了这回行宫的事?”
许文茵点头。
方才许三娘跑来向她讨了杯茶,将这事说了。
沈默道:“此去行宫少则半月,表妹独自一人,定不如在家中来得自在。若是有何担忧……都可来与我说。”
层层雨帘中,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许文茵淡淡弯了眉眼:“多谢你,沈表兄。”
沈默不再多言,仓皇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望着他青蓝衣袍一角消失在墙后,许文茵才轻叹一声,将身子往毛茸茸暖和和的大氅里缩了缩。
今早起来,身上倒是不疼了,谁知转头就接到这么一个大好消息。
原来在梦里,太后这么早就起了立后的意思。怪不得这回会特意带上她。
等到了行宫后,她就会被人使计引去新帝寝殿。好在这位君王喜怒无常,又不近女色,太后才没能得手。
但若是和梦里一样,自己入宫恐怕也是迟早的事。
“泽兰。”
她道:“你说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保证撞上柱子能撞个满头是血但不至于一命呜呼?”
泽兰手里的茶勺腾一下落了地。
“娘、娘子说什——”
“二娘子的话,助跑两步大概也撞不死。”
背后的声音叫许文茵吓了一跳。
一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肤白红唇的貌美小郎君。外面分明下着雨,他立在凉亭边缘,月色襕袍上干干净净,一丝雨点也没沾上。
许文茵还没反应,旁边泽兰先惊呼出声:“你不是谢十三么?你怎么——”
“嘘。”
谢倾皙白修长的食指在唇边悠悠一划,跨进凉亭内,“这么激动作甚?没见过我这般好看的人?”
泽兰叫他说得一时语塞,许文茵也撇开了视线。
昨夜情急之下她才对谢九说了那番话,无非是觉得与其被他怀疑,还不如坦诚地赌一把。
赌是赌赢了,但这叫她日后还如何打探谢十三的事?
“你在这儿做什么?”谢倾瞥了眼许文茵的侧颜,低着声音问她,“还疼么?”
他就倚在她身旁的石柱上,站得很近,听他如此一问,许文茵才反应过来,谢九多半是知道她为什么会疼的。
这种事叫一个外男知道……许文茵平生还少有会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而眼下就是这种时候。她低下头去,幅度极小地点了点。
“那一会就回去,别着凉。”
许文茵接着一言不发点点头。
泽兰在旁边呆呆看着这一幕,是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觉得奇怪。
谢十三不似传言里中的凶神恶煞,甚至,甚至还有点……温和?她自己都对这个形容毛骨悚然。
而她家娘子就更奇怪,方才眼瞅着谢十三进来,也不见惊讶,反而交谈间像早和他认识一般。
泽兰彻底傻了。
谢倾本人倒没察觉出凉亭内诡异的氛围,拿了案上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还偏头问泽兰:“你这什么茶啊?”
泽兰:“……回、回小侯爷的话,是蒙顶茶。”
“哦,喝过,”谢倾无所谓地点点头,抬手啜了口,下颌弧线优美,可惜说出来的话就不大客气:“一般。”
泽兰:……
接着又放下茶蛊,掩嘴咳咳两声,转身冲许文茵道:“二娘子,在下听说了。”
许文茵这回总算给了他一点反应——抬起头。
他便道:“此去行宫,有一大批便宜宫人会跟着去伺候,比你这茶都泡不好的婢女不知道强几倍。”
泽兰:?
“先帝曾经在那儿挖了好几处天然温泉,汤池修得金光闪闪,二娘子去了就当游山玩水,别的用不着在意。”
一顿,又轻咳两声:“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或者遇上了麻烦,谁刁难你了,欺负你了,你可以去寻谢十三。”
许文茵蹙眉:“谢十三?”
谢倾点点头,语气莫名有点可怜:“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什么忙也帮不上,连帝京都出不去,我真的太没用了。”
“但谢十三不一样,身份高,脾气好,在宫里横着走,想揍谁揍谁。你有什么事找他,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谢倾在一旁说得是煞有其事,天花乱坠。
可许文茵一看见谢十三就会想起梦里那些事,对他着实没什么好印象。若接触太多,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让梦里那一幕来得更快。
在弄清新帝和太后那边的情况前,她打算按兵不动。
于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被她换了一种更温和的说法:“谢谢你,谢小郎君。”
她没说好。
许文茵不知道的是,谢倾今早进宫去见太后时才听说了这个迟来的消息。
林二宝话都没说出来就被谢倾沉着脸狠狠揍了两拳,都打在脸上,这几日恐怕都见不了人。
出了宫,谢倾哪儿都没去,披了件襕袍就直奔许家。
许文茵若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今日的他,眼角并没有那两颗泪痣。
从许家离开后,谢倾去了赌坊地下。
香娘正在捣鼓她的瓶瓶罐罐,这几日因着要让她点泪痣的缘故,谢倾来得比往常都要频繁。
她高兴之余也觉出了不对劲。
听说他要随太后去温泉行宫,下意识地就问:“那十三爷这半个多月都用不着画这痣了?”
谢倾没答话。
香娘便知他是还在考虑,连忙几步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十三爷,不若带我去吧?”
谢倾斜她一眼:“你?”
香娘点头:“十三爷忘了?我可是在宫里替先帝的暗卫绘面的人,扮扮婢女绝不会露馅。”
一顿,“而且,若出了什么意外,有我在,十三爷办起事来也方便,对吧?”
谢倾眯眯眼,任由她的手拽着自己的衣裾,没答话。
香娘又往前贴了贴,谢倾这才一挑眉,将她的手扯开:“好,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踩一捧一小爷最会!
第23章
往行宫去的前一晚,许文茵又做了梦。
不再是那个暗不见光的小阁楼。
她托着银盘,穿过碧瓦朱甍的宫室回廊,同殿前宫人打了个眼色,脚一跨,迈进寂静的天子寝宫。
殿内灯火通明,富丽堂皇,角落金玉桐花炉内燃着龙涎清香。她穿过层层紫檀仕女画屏,弯身将银盘置于红木案几上。
“陛下怎么又不吃早膳?”她抬头问小榻上的少年。
少年身形瘦弱,只着一件浅紫袍服,领口微敞,暴露在光线中的肌肤皙白如珠,几近病态。
闻言,他偏过头来,精致秀气的脸上竟满带阴戾,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许文茵习以为常,继续与他对视。
只不过几息,少年的神情竟陡然一缓,一翻身,从软塌上站起,几步上前抓住她的衣裾,“为什么今早不是你来送早膳?我才不要吃罗平那阉人送的东西,恶心死了。”
许文茵伸手将他敞开的衣襟捋平,温声道:“今早太后娘娘传唤,婢子走不开,这才让罗公公代劳了一回,陛下若不喜欢,日后就不让旁人来做这事了。”
秦追一听“太后”二字脸色就冷下来,可他不会冲许文茵发脾气,垂下头嗓音细微地问:“那老妪婆又叫你过去?不曾刁难你?”
许文茵摇摇头,蹲下身来给他布菜,道:“陛下不是答应过婢子要好好吃饭的吗?”
秦追盯着一桌热腾腾的汤菜,是半分食欲也无,想起方才摸到许文茵袖角处似有被雪水浸湿过的痕迹,眼底满布阴戾。
只再一抬头,与她对视,那股摄人的寒意又荡然无存,他乖乖坐下,执起银筷,却是夹了一块肉送到她嘴边:“你还没吃过东西吧?”
许文茵仓皇道:“陛下这可不……”
“不许说不。你若不吃,那我也不吃。”秦追细眉微颦,执筷的手指皙白纤瘦却稳稳当当。
许文茵犹豫须臾,只好小口将那块煎肉咬进嘴里,秦追这才满意地弯了眉眼,眸中仿佛淬了星辰。
他从没对任何人笑过,除了许文茵。
“茵娘,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对吧?”他静静看着她,就像一个孩童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不加任何防备,藏着满腔小心翼翼。
许文茵果然顿了顿,轻道:“只要陛下好好吃饭,不再随便发怒,打骂宫人。长成了顶天立地的郎君,婢子就考虑考虑。”
秦追的眸光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倏然闪了闪,澄亮透明。他伸手抓住她的袖角,点点头:“我会听茵娘的话,好好吃饭,再也不随便生气。”
“到了那时,就一直同我在一起吧,茵娘。”
许文茵端着银盘走出天子宫室时,于游廊下与一个红衣男人擦肩而过。她顿了顿,回眸,看见他腰间几条玉坠在随风微微摇曳。
同行的宫婢见了,小声在她耳边道:“那是谢小侯爷,与陛下关系极好。时常会过来同陛下说话的。”
许文茵知道他,秦追经常会和自己提起,虽每回都没摆什么好脸色,但他是秦追在这宫里唯一的朋友。
方才她会回头,是因为擦肩而过时,总觉得他看了自己一眼。
怎么会呢,是错觉吧。
许文茵重新转头,与宫婢往前走去。
梦境到此处停下,如时光飞逝,画面倏然一转,在昏暗的寝殿中,她被秦追抓住了袖角。
死死的,像是用尽了全力。她摔倒在地,被秦追半压在墙角。
视野中一片漆黑,可她感觉到秦追在颤抖,在低低地哭泣,晶莹的泪珠自他颊边滚落,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锦缎华服上。
耳边充斥着他沙哑的声音:“他骗了我……茵娘,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陛下……”
“谢倾骗了我!”秦追嘶吼出声。
可那嘶吼转而又化作了不住从唇齿间溢出的哽咽,含着满腔怨恨和绝望。
“我也许……不能遵守和你的诺言了,茵娘。”秦追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冷得刺人骨髓,不像是人的体温。
许文茵心底一紧,慌道:“陛下说什么,你不是答应过……”
“没用的……我会死的。”
秦追低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他不会让我活下去,他们不会容我活下去。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了。”
那只冰冷的手一松,从她脸颊边离开了。
“茵娘,你走吧。趁他如今还没有举兵攻城。”
“我唯独……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许文茵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是秦追半掩的双眸,一边哭一边冲自己笑的光景。
再次惊醒时,已是卯时三刻,天蒙蒙地亮了。
今日是要随太后出行的日子,许家阖府上下,天没亮就点起了灯。
泽兰一大早就在院中招呼婢女们将许文茵的行李装车,因此进来伺候她沐浴洗漱时,才没有发现许文茵满身是汗,眉梢阴沉。
宫里的规矩大,从穿着到发饰,一应都得按分位来。泽兰怕太过低调让她家娘子被人看扁,今日卵足了干劲,又是敷面又是画眉,从妆奁里挑了好几套宝石玛瑙头面试了又试。
许文茵全程任她折腾,一言不发。
像许家这样的世族,出来的贵女自该是从头发丝精致到鞋面花纹的,一丝不苟,仪态端丽。
待梳妆完,泽兰拿了大氅给许文茵系上,一边系一边说:“婢子一会儿要和别的下人同乘一车,没法伴在娘子左右。娘子万事当心,等到了行宫,婢子立马就来寻娘子。”
她自是知晓袁五娘也去,就怕她家娘子被人刁难。
许文茵淡笑道:“放心吧,你家娘子还没那么软弱可欺。”
等到宫里的车马来迎,一直冷脸的魏氏才上前为她理了理衣裳,道:“此去行宫,不可没了规矩,惹出事端。”
“若遇上什么难处了,”她一顿,“可去寻你沈表兄。他信得过。”
说这话时,她一直垂着眉眼没看许文茵,语气僵硬无比,许文茵忍不住想笑,伸手抓住魏氏的手捏了捏,“母亲放心吧,我省的。”
“许二娘子,请吧。”旁边一绯衣给使唤她。
许文茵放开手,魏氏动动唇角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等到许文茵裙裾一提,上了华车,那句嘱咐她快去快回的话终是没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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