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倾就倚靠在院子后面的凉亭里,夜风席席,腰间坠的白玉琉璃被吹得微微摇曳。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身体却往阴影里退了退,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台阶下一步一步走上来。
许是夜里天凉又出来得急,她乌亮的缎发只用一支红宝石凤头簪高高挽起,几缕微卷的发丝从鬓角垂下来,微微拂动。抬眼时,颈线细嫩优美,似一支芙蓉盈盈而立。
“谢小郎君?”
许文茵没看错,眼前一身白衣的,果真是谢九。方才那张唤自己出来的笺纸,想来是出自他手。
上回她去道观时没见着谢九的人,本以为近日不会再见,未料他却主动找上了门。还是以这种方式。
许文茵难免就以为是有什么急事。
“谢小郎君?”
她忍着腹中隐隐的痛楚,往前迈了两步,没进凉亭,就停在外面的梅花树下。
“这个时候打扰二娘子,是在下唐突了。”谢倾直起身,走出阴影,抬手冲她一揖。
“无妨,”许文茵弯弯眉眼,“可是出什么事了?”
谢倾却不答:“二娘子觉得呢?会是什么事?”
她觉得?
“郎君总不是来和我聊今夜花月的吧?”她道:“是谢十三有什么事?”
她说完这话,没能看见谢倾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
“劳二娘子担忧,他如今倒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那可真是太——”
“但你想听的,不是这个吧?”
比想象中还要低沉的声音叫许文茵不由顿在原地。
谢倾看着她,往前几步,“二娘子还想知道关于谢十三的什么?”
“什么是指……”
“什么都可以,只要二娘子问,我什么都告诉你。”他重复:“不管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向她走去,越来越近。
谢倾身形高,许文茵矮他足足一个头,他一靠近,她就只能被迫仰起头看他,有些费力。
这时才发现谢九的神情与平日里不大一样。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谢小郎君……”
“所以二娘子不用找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想问谢十三的哪些事,大可直接告诉我,我知无不言。”
谢倾的声音分明还是那样清越悠闲,听在她耳朵里却只觉得越来越寒,越来越沉。
谢倾暂时还没打算对她做什么,他想知道她的图谋。
“说话啊?二娘子。”
他垂下眼,看她被冻得发红的耳尖,紧紧绷直的玉颈,连鬓上插的那只凤头簪都猛地晃动了几下。
她不像平时那样冷静。
被他逼得节节后退,背脊又不慎撞上梅花枝干,只能被迫停下脚步。
若是往常她一定能找些借口搪塞过去,可眼下腹中绞痛难忍,脑中一片的乱麻。
月辉洒下,谢倾的身周阴影几乎快笼罩了她。
她只能干涩着嗓音开口:“谢小郎君……你误会了。”
“哦,”谢倾应得不咸不淡,睨着她道,“我误会什么了?”
“……”许文茵低下头去。
她能说什么?
说自己能做未卜先知的梦,知晓谢十三在不久的将来便会弑君破城,自己和许家,乃至整座长安城统统玩完,所以她才想在那之前阻止谢十三?
这番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何况是旁人。
“说话。”
谢倾微眯着眼,低而冷的声音响彻在她耳边,再没了平日的半分温柔。
许文茵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心急,叫谢九看出她有所图谋。仔细想想,谢十三都那般表里不一,他这个兄长,总不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她紧紧捏着手指尖,寒气便自脚底窜上四肢,刺骨心寒,下腹隐隐的绞痛更重,膝盖快要支撑不住。
只能将头越垂越低,勉强从嘴里挤出声音,却是羸弱又单薄的一声:“谢小郎君……”
谢倾顿了顿,这时方才觉出不对。
许文茵几乎捂着肚子弓起身,露出了一截细嫩纤瘦的后颈,似乎比这漫天的霜雪都要白,若非有树枝倚靠,估计早摔倒了地上。
谢倾皱皱眉,“喂,你……”
话未说完,许文茵身子如断线风筝,往前一倾,摔入他怀里。
第21章
谢倾本可以避开,但看见她的身体直直往前栽倒下去时,还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比想象中纤瘦,小小的,好像他一用力就能将她揉碎。
一垂眸,额角大豆大豆的冷汗撞入他眼帘。
“谢小郎君……”
许文茵声音细微颤抖,脸埋在他胸前,几乎整个身子都靠在他怀中。
谢倾本可以立时放手走人,要是换成别的女人,他会毫不犹豫。
可许文茵细白的手指尖死死攥紧着他的衣裾,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眼底一暗,一股莫名的烦躁窜上心头。
“别动。”
谢倾说完,那只只用上臂抵住她腰间的手一转,将她腰肢揽住,另一只手伸下去,托住她的臀,以防她掉下去,而后将人整个抱起来,大步往凉亭内走。
他眯着眼跨上台阶,一抬脚,将木凳上落的一层薄雪尽数踹落在地,将她放下去。
“哪里疼?”他问。
许文茵还没从他方才那番动作中回过神。
分明声音还是低沉而冰冷,可单膝跪在地上与自己平视的他,似乎和方才又有些不一样。
许文茵不禁低下头去,她想了很久,终是从嘴里挤出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谢小郎君。”
身前的谢倾沉默几息。
“为什么道歉?”话中听不出喜怒。
“因为……最开始我的确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些有关谢十三的事,是我动机不纯。”她搭在木凳上的手攥得很紧,“至于缘由,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抬起头,“但是希望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存过旁的坏心。”
“你愿意……相信我吗?”
女子漆黑的眼眸澄澈如珠,真诚,坦率,毫无保留,将他望进了满腔秋水之中。
谢倾静静看着,竟有些失去话语。
从生来到如今,十八年,似乎还没有哪个因目的接近自己的人同他说过“对不起”。
更没有人,会和傻子似的,问他“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废话。
当然不会相信你了。
他道:“那不问原因,问你一个问题。”
许文茵点头。
“既想知道谢十三的事,你何必处处躲他?”一顿,道:“找我问他的事,是舍近求远。”
他说这话时眼底带着几分审视。
他在等她的回答。
自己会如何对她,就取决于这个回答。
夜里冷风阵阵,吹得她不禁瑟缩了下肩膀,手指尖紧紧抠在一起,像一支不堪风吹的芙蓉。
寂静半晌,她终是动动唇瓣,抛出一句低低的话语。
“因为,我害怕。”
谢倾眯眯眼:“你怕什么?”
许文茵将头垂得更低,嗓音冷淡,“怕谢十三。我不喜欢他,又专横又可怕。”
……?
谢倾反应了一下这话里的意思。
专横,可怕?
他?
许文茵还在继续说:“但是谢小郎君你和谢十三却很不一样,所以我才……”
她抬起眼,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抖,“真的对不起,谢小郎君。”
背后的明月照下,在她身周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似乎整个阴暗的凉亭都因她而熠熠生辉。
就和那日,他在街巷边随意一瞥,看见她从车中被人搀着走下来时一样。
不可方物。
比这辈子他所见过的所有东西,都要漂亮。
谢倾缓慢地将眼帘一垂,默了默。这个过程几乎只有几息。下一刻,他又抬起头,可方才还覆在眼中的那抹冷戾已消散不见。
许文茵还想说什么,谢倾站起来,将身上大氅一解,一落,径自盖住她半边身子,几乎将她裹住,“行了,不用说了。”
他的语气也变了。
许文茵有些发愣,“郎君?”
“还疼吗?”谢倾低头看她。
许文茵下意识点点头,又摇头,“不打紧,我习惯了。”
疼和习不习惯又没关系。
谢倾这些年为了装成一个合格的废物,常年混迹脂粉堆,比寻常男人都要了解一些女子的事,大抵对她为什么会疼就有了数。
“你坐着别动,我去将你屋里的婢女引来。”丢下这话,他转身离去。
许文茵不知他突然是怎么了,手中那件玄色大氅的绒毛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温热的,软软的,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白芷香。
白芷香?
许文茵疑惑地颦起眉,之前自己好似在谢十三身上也闻到过一样的香味。
谢倾回来得很快,自他身后能隐隐听见婢女迈上台阶的声音。
许文茵想站起身却被他摁回凳子上,只得伸直手臂将那团大氅还给他:“谢小郎君,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了,对吗?”
谢倾伸手去拿那件大氅,自己都觉得自己魔怔。
相信她的话吗?他其实压根不信,这世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但是。
她抓紧大氅的手葱白如珠,他低下头去,在她手指尖上轻轻一吻,“对,这就是我相信你的证明。”
温热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许文茵还是唰一下撒开了手,好在谢倾够稳,大氅晃了几下没有落到地上。
身后婢女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权当没听见,将大氅随手一抛,散漫披在肩上,冲许文茵道:
“明天,我再来看你。”
谢倾慢悠悠翻墙回府时,正巧撞上林二宝吃饱喝足在院中散步消食。
见他从墙头一跃而下,脸都皱起来:“你又去哪儿了,我找你一天了都。”
“爷去哪儿干你屁事,”谢倾扬起眉,“说吧,你找小爷作甚?”
林二宝相当习惯他表兄这副所有人都欠自己几百两银子的大爷态度,自顾自地说:“本来想趁还未开春赶紧把那群山匪给办了,但如今太后不是突然要去别宫泡什么温泉么,我是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办。”
谢倾一挑眉,想起来是有这么一茬,这几日想着许文茵的事,差点就给忘了。
严太后注重养生之道,每年上元一过便要去别宫温泉玩上一阵。
林二宝就担忧:“新帝是年年都要随行的,除此之外点了你我,严六,还有姓沈的那个酸儒……哦不对,扯远了,反正咱们俩一去,这一锅端了山匪窝的事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他在后面追着谢倾,谢倾活像看不见他走得有多费力,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大步往前,“温泉行宫不就在京郊那地儿么,算起来还离虎头山更近些,咱们俩抽个空上山去把他们端了不就完事了?”
林二宝眨眨眼,觉得似乎是这个道理。
“说你蠢得跟头猪似的还不信,走开,少在小爷跟前碍事。”谢倾手一挥让他滚蛋,而后迈进房内。
林二宝本来还想说“太后另外点了袁五娘和许家的二娘子,我怕咱们到时候抽不出空来”,可这话愣是被谢倾紧闭的房门一挤,生生憋回去了。
算了,他要不知道,明儿也该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公鸡确实很凶,而且对谁都这样。心防指数高达9999的那种可恶男人,除非他自己主动,否则基本不可能被攻略,因为他有一颗钻石心,莫得缝可以叮。也不是啥纯情小男孩,总之就是很会,主动起来不择手段还不要脸的那种(比划
第一次写正经感情流,爸爸们看在我这么努力写作话的份上不要养肥我鸭!!我很可爱,请给我留评论,蟹蟹您惹!!
第22章
翌日,宫里派了人来许家,将太后出游点了许文茵随行的事说了。
魏氏当面不动如山,待给使一走,她反手便将茶蛊嗑在了案上。
旁边许三娘和许珩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许珩年纪小,只知道她娘因为这事不高兴了。许三娘却是明白的。
太后出游乃是年年惯例,但点许家女同行,可是这些年来头一回。
正巧就撞上给新帝立后的时期。
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娘,这……”
魏氏道:“她人呢?”
“今早二姐屋里的泽兰来说过她身子不舒坦,如今也许还睡着呢。”
告病推脱也不是不行,但这回宫里来的人是大总管罗平,太后身边的红人。恐怕容不得许文茵不去。
想起方才罗平略带警告的眉眼,魏氏心里就来气。
旧姓早就跟只死蚂蚱差不多了,太后竟还不肯罢休,要让许家女进宫去当那傀儡新帝的皇后?
不管她打的什么主意,反正绝不是好事。
“姨母。”
沈默正巧自屋外进来,作揖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