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开潮搂他用的力道不大,但却不容置疑,而无论有什么顾虑,舒君却也没有想过挣脱,只是终究不明所以。
但薛开潮并没有打算给出解释,只是把他抱了一会,又松开了,略略打量一番:“歇一阵再走吧。你也该吃点东西。”
舒君没得到解释,也不再追问,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脚软不已,默默调整吐息,假装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他自己是已经被安排好了,歇息果腹,可薛开潮呢?
于是还得问:“那主君要不要也一起吃点?”
他们随时都会走,所以行李倒是一直都归置好的,舒君逛街的时候看到什么可能要用上的也多买一些,反正存在戒指的结界之中,并不碍什么事,就连食物也不会腐坏。
带上的吃食里也有点心蜜饯,不全是干粮,薛开潮也可以尝尝看。
不过他已经恢复到了什么都不吃的辟谷状态,摇摇头:“不必了,你坐着吧,我去前面看看。”
接着就将一个装水的葫芦带走,轻飘飘跃上树梢消失了。舒君坐在一块大石上检查一遍行李是否都带齐了,又翻拣自己收进里面的食水,找出一包点心慢慢吃。
他不知道薛开潮究竟是去前面看什么了,但想来也不过是地理水文和方向之类,不必自己操心的。于是认认真真吃点心。
不吃东西的时候也就算了,毕竟才刚醒来,身体也尚未恢复巅峰状态,不觉得饿。但才吃了几块点心,舒君就察觉到自己浑身一阵脱力,腰酸腿软,也不全是方才被薛开潮吓到的原因,根本是他太累了。
否则被背着上路的时候早就该醒了。
舒君摸摸又发起烫的脸,啃一口糕点,一只脚从大石边缘落下去在地上乱划,心绪烦乱。他总觉得昨晚自己应该记得一些什么重要的事,可仔细回想却什么都不记得,脑海中只有一双隐约透着金色的眼睛,望着他。再往下就是酒酣耳热的浑身难受,脸红心跳的种种行径,实在不像他想要令自己记得的细节。
他总觉得今天有些事不太对劲,似乎薛开潮对自己太优容,甚至可以说是太好了一点。但对方其实也没做出什么,只是搂了一下而已。难道连搂一搂他都要浮想联翩么?
舒君勉强压下自己种种思虑,吃过几块糕点就停了下来,往远处眺望。他的五感也比常人敏锐很多,所以听得见不远处不寻常的枝叶摇动,大概是薛开潮活动的声音。
山中清风略带寒意,但拂在脸上却令人清醒。舒君慢慢收敛心情回归平常,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在地上,向着薛开潮的方向走了两步,犹豫是否要追过去。
这里本来很安全,并无任何异样,而薛开潮也说过了要他留在此地等候,要是追上去了岂不是亦步亦趋,居然一刻也离不得对方?舒君多了这一层考虑,踌躇不前。
但也没有迟疑多久,薛开潮就回来了。
他是走回来的,动静不小,速度却不算快,舒君遥遥看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泛出笑意,又甜又傻。
薛开潮手里拿着一枝长满浆果的树枝,红果累累,剔透晶莹,挤挤挨挨簇拥在一起,又漂亮又引人垂涎。舒君尚未说话,薛开潮就将浆果树枝递给他,其意不言自明:这是给你的。
也不用吩咐,舒君已经下意识的接了过来。
薛开潮背对他,微微屈膝:“上来吧。”
舒君举着树枝迟疑片刻,终究怕他等得不耐烦,乖巧地趴上去。薛开潮大概已经习惯,扣着他的双膝等着舒君搂好自己的脖颈,就这样上路了。弃马而步行,其实是若无伪装身份的限制,马还不如薛开潮的速度快。舒君脸贴在他后背上,只觉得虽然风声呼啸十分凄厉,但薛开潮的速度始终是很稳的,甚至也不曾慢下去。
就在他背上的舒君更是仔细倾听也听不到呼吸什么时候不平稳过。如今的舒君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于是起先对这样是否不敬或者显得自己太不知上下尊卑的怀疑倒是没了。要是这样赶路,他跟上都不容易,这也是权宜之计。
不过不能说话,而那呼吸声时间长了舒君也已经习惯,居然好像自己一个人乘风飞行一样,在薛开潮背上一颗一颗吃浆果玩。山中野果虽然酸,但却新鲜又美味,一颗一颗从树枝上抿掉和游戏是一样的。舒君一连吃了十几颗,才猛地想起来自己还被薛开潮背着,而他吃果子的时候竟然已经忘了。
舒君略一僵硬,只恨自己为什么失态。可对此薛开潮却没什么反应,舒君僵硬片刻慢慢放松,也就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了。那根树枝上的果子跟着二人翻山越岭,殊为不易,很快就摇摇欲坠,终究,舒君还是一个一个把它们都给吃完了。
这样赶路自然过城不入,也不用晓行夜宿,昼夜兼程就是了,用不了几日就近了灯火辉煌,显然在等着主人回来的法殿。
越过城墙后那座高塔就更加巍峨,舒君冒出头来看着青色高墙,附在薛开潮耳边:“主君,我该下来了吧?”
虽说是事急从权,可也不能就这样进去,还是得有主仆的样子。
薛开潮停下来,嗯了一声,将他放下。被人背着固然不耗费体力,但时间长了手脚发麻也无可避免。舒君活动过一番,就见薛开潮站着等自己,城头灯笼摇晃,微光落在他眉目间,夜色令他更温柔,一时呐呐无言。
这几天都在赶路,二人几乎从不分离,但越是避无可避舒君就越是克己,倒好像自己没有那颗凡心。薛开潮不急,见他低头闪躲,就主动开了话题:“如今已经宵禁了,你我仍旧掩藏行踪反倒多事,这就走吧。”
说着,足有舒君胸口高的青麒麟凭空出现,脚踩四朵祥云,俯身低头让薛开潮登上自己的后背。
舒君才召出自己的小蛇就被驮起主人后踱步到自己面前的麒麟拱了一下。它体型又大,力道又不小,舒君向后踉跄一步,勉强站稳。青麒麟并不愿意他离自己太远,张嘴咬住衣襟把他拖过来,又亲昵地多蹭了两下,低低叫了几声,最后在薛开潮的约束下退步,仍旧伸出热乎乎的舌尖在舒君脸上舔了一下。
这让舒君的脸色变了,抬头去看却发现薛开潮也不大高兴,勒着青麒麟一连退了好几步。
舒君倒没有闻到口水味,又不好再磨蹭,怕薛开潮更不悦,只好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印,坐到小蛇凹出的下陷处,跟上了青麒麟不情不愿的步伐。
说来……舒君确实有段日子没有和青麒麟相见了,为掩藏行踪,这极具代表性的灵体肯定不能示人,它今日对自己如此亲昵,也算情理之中。
二人一前一后缓缓进了法殿,路途虽然不长,却遇上了好几支夜巡的士卒,舒君坐在小蛇背上看着他们俯首叩拜,心想不等天明令主从外面回来的消息就会传开了。
薛开潮走的时候是秘密的,可孟家开地狱门的行径传开后,薛开潮的行踪自然也无法掩藏。外人不知道的不过是薛开潮如今到底在哪里,又准备做些什么。
没有这个消息,他们自然等得寝食难安,有了这个消息,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失望,又有多少人终于放心。
这些舒君都管不了,也无心管。他一迈进法殿就被一种浓浓的放松感淹没,这才恍然发觉法殿对自己居然已经成了类似于家的地方。此地收容了他,还有薛开潮在,自然就是他的归处。
拒绝周云的时候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如今才真正肯定,他也离不开了。
六个侍女泪眼朦胧迎接安然无恙回来的薛开潮和舒君毋庸赘言,人散后舒君回房沐浴,却绕了个路先去找了幽雨。
“幽雨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舒君神态松弛,说出的话却令幽雨吃了一惊:“有没有人曾经背叛过主君?他们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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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雨:呱?!
第58章是真是假
这问题来的奇异,但幽雨确实知道,起初的吃惊过后很快就示意舒君坐下,自己抬手倒茶,回想之中慢慢开口:“我就不问你为何要问这种事了。不过背叛主君的人确实是有的。这也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你是自己人,我没什么好瞒着你的。”
虽然说是不会问自己为什么要问,但舒君很清楚,自己终究是要给出一个答案的,否则幽雨告诉薛开潮知道,自己还是骗不过去。
他默然接过茶水,等待幽雨。
“背叛主君,甚或法殿的人,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多。对他们的处置,自然只能主君做决定,其余人甚至不会多问的。”幽雨捧着茶盏暖手,神情也略带怅然,叹了一口气:“这些人有的是沟通内外,有的是泄露机密,情形或许各有不同,但处置却是一模一样的。别的我也不好多说,但从没有一个人能走出法殿,也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虽然早猜到是这样,舒君心中仍然一凛。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在想,又好像想得太多,甚至堵塞了思路,满脑子都是“这样也好”。
不过他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于是进一步追问:“有些话,我想对你也不必藏头露尾。主君和家中感情平平,沟通内外,肯定也有沟通主君和薛家其他人这一种吧?”
有些事确实是人所共知,也确实不用对幽雨讳言。她虽吃惊,但也承认了,点头不语。
舒君接着问:“那么……背叛薛家,到底算不算背叛主君呢?”
幽雨不说话。
他再问:“再说明白一点。假如有人,并未真正背离主君,但在某种程度上,却危害到了薛家,甚或危及家族柱石,这算不算是威胁主君的安危?以前难道没有这样的事?”
幽雨遽然变色,呼吸也发紧了。她不能总是沉默,但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不过,从前确实是有过先例的。她知道此处是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仍然忍不住探查一番外面是否有人,这才苦笑:“你是很聪明的,自然看得出,主君和薛家并不完全是同心同德,可毕竟……系出同源,彼此支持。没有薛家,主君怎么做令主?没有令主,薛家又算什么?其实,你还可以这么问,假如主君的人危害到了薛家,在薛家其他人眼里,这个人能不能和主君分开?”
这句话自然比舒君见得深,他也变了颜色,不再说什么。
“你不晓得,也没有经历过。有的人自觉身份特殊,独得主君信任倚重,和我们都不同,因此为主君分忧,也要见得远,看得明白,所以自作聪明……好像主君和薛家毫不相干,拖累主君的事都是薛家做的,没了薛家,主君只会更好。”她语气中有浓浓的讥讽:“殊不知后患无穷。此事过后收拾局面不知费了多少功夫,而主君只会更被动。”
从前居然还有过这样的事,舒君却是不知,幽雨这番回忆倒是把舒君指向明确的意图给遮掩了过去,好像二人只是在讨论背叛到底有几种形式。
不过……
舒君在心里叹息。他不是为了薛开潮好,只是为了自己罢了。将来万一事败,按照幽雨的说法,不牵扯薛开潮却是不可能的事了。出路只有两条,要不然干脆放弃,要不然就不容事败。
即使败了,也最好面目全非,追踪不到薛开潮身上。
这又谈何容易?
舒君低头不语,靠着桌子,显得单薄又柔弱,这于他倒是很少见的。
幽雨是真正教他的那个人,虽无师徒名分,但情分却差不多了,对他自然有所偏爱。何况薛开潮明显是喜欢舒君的,对他更是特殊,于是忍不住扯开话题,多说几句:“你是在这里毫无根基的,唯一的依靠不过是主君罢了,我就算不告诉你也一样看得出来。主君和薛家,其实一点都不亲。原因呢,除了从前的事,有很多根本是不能弥补的,正因如此,才要双方更加小心,勉强维持。毕竟……主君在薛家长大,若没有这里,他也就没有家,没有真正的归处了。舒君……”
灯下的少年人应声看向她,神情怔忪,似有所感,一双眼睛深沉而哀伤。
幽雨心里忽然一颤,倾身向前,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你要知道,在主君身边,固然没有什么事值得害怕,但主君自己其实才是最需要陪伴的那个人。”
舒君微微一颤,顺着她的话问下去:“为什么?他是真正坚不可摧的那个人,我才是软弱无能的那一个……”
幽雨只是一触即收,并不和他长久接触,甚至因一瞬间冲动的感情流露而略觉不自在,站起身剔亮银灯。她身上有一种很像仕女画的忧愁,和烟雨蒙蒙是一样的,倒是一点都不像曾经呼风唤雨,杀气腾腾的人间兵器。
看来这段日子,薛开潮杳无音信,法殿这里也不轻松。而薛开潮以身涉险一定勾起了幽雨一些复杂的回忆,否则也不至于对舒君多说这些。她年纪甚至比薛开潮更大,经历过大风大浪,也知道情意难得,平素可以冷眼旁观,到了这种时候总是忍不住多指点两句,免得走入迷途而不自知的。
薛开潮对自己的心事一无所知,甚至不愿意承认,幽雨也不好追着他说你现在不珍惜以后是会后悔的。舒君年纪小,对许多事懵懵懂懂,又还未能真正明白薛开潮的感情同样罕见,甚至就像此生只有一次的花季,错过就是错过,无法弥补的。
她转过身看着舒君,笑笑:“就当是我多嘴吧,你知道就好了。主君这一生都注定孤独的,虽然我们能做的很有限,可就像这里里外外点亮的灯。没有它们,主君一样能够夜中视物,可有了它们,目之所及就明亮温暖,截然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循循善诱,不可谓不温柔,然而舒君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什么?!主君夜里看得见东西?!”
幽雨一怔,瞬间明白舒君说的是什么,一时无语。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想收回未免太难,只好装作没听懂舒君的意思。
但这个谈话却真的继续不下去了,舒君坐立不安,随便找了个理由迅速告别。
他心里波涛汹涌,想的都是那自己从前委委屈屈甚至哭哭啼啼要求熄灯究竟有什么用?熄了灯只会更大胆更放弃控制,而薛开潮可是什么都看见了!真是羞耻!
他一溜烟逃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后忽然卸了力道,滑下来坐在地上,眼神迷惘,抱着头默不作声。
其实,这些轰然心动,这些羞耻和喜悦,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在回程的路上就已经下定决心,如今甚至得到了从幽雨那里而来的保证,即使他做出这种事,薛开潮也只是会杀了他,他始终还能留在这里的,就应该更义无反顾才对。
为什么,忽然多出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