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虽然各处都有炉鼎这种东西,但长生门不仅不提倡,甚至深恶痛绝,门下弟子决不许随便与人双修,是最平和正直的一个门派。周云不仅耳濡目染,还想到舒君就是自己当做亲生兄弟般疼爱的孩子,怎么忍心他掉入火坑而不自知?
要强行带走舒君或者抢走都是不现实的,周云自知做不到和那人正面相抗,于是只好觑着空见舒君独自出门连忙跟上,争取说服他。
果然,舒君身在其中,已经不知道此事不妥了。
他痛彻心扉,又悲伤万分,望着舒君的眼神甚至叫舒君也跟着悲哀起来。不过语气却放缓了,似乎害怕吓跑不知逃生的傻麻雀,把他赶进亡命的罩网底下:“炉鼎的寿命不永的,你会被吸干,听我的,和我走吧,你还小,怎么知道什么叫自愿?”
舒君自然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的,但仍然摇头:“哥哥,是真的,我并不是什么炉鼎,并无什么采补的事,你不要担心我。”
周云下山游历这几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听话只听表面意思的愣头青,闻言表情反而愈发冷冽,一针见血:“那你就是喜欢他了?”
果然,舒君神色一变,并不正面回答:“总之我是不走的,我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要担心。”
就是不肯说实话。
周云咬牙冷笑,是恨铁不成钢的:“那他喜欢你吗?你顾左右而言他,连你们是真心的都说不出,现在已经做下首尾,将来又如何收场?他若是不与你结为道侣,你该如何?”
舒君发愣,心知二人的话已经说偏了,自己纠正也纠正不过来。周云提出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他喜欢薛开潮吗?如果喜欢,又是那种喜欢?
而薛开潮是不是会有道侣,这件事他自己都还没有想过,更不可能想到这个道侣有没有可能会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又该怎么办。
不仅遥远,而且舒君也不觉得与自己有关。可是对周云这样说也是不行的,于是舒君就换了个说法:“我不离开,不光是因为我和他这样子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我是心甘情愿自己高兴的,也是为了查清村子失火的真相,或许有朝一日我能为所有无辜枉死的人报仇。周哥哥,这件事你是做不到的,只好我来。我心中已经没有别的事情了,只想先把这件事做完。”
周云一听村子的意外居然是有内情的,顿时又惊又怒:“怎么会?!”
旋即又见舒君死心塌地一定要留下,怎么也不跟自己走,又是一阵气恨,觉得他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轻,可自己一时半刻也下不了功夫将他说服,虽然不舍得给舒君脸色看,但提起薛开潮就没有好气了:“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帮到你这个?”
因为已经知道舒君和对方的关系,很多难听话反而不能说了。周云被长生门教得早就出落了,也不知道多少骂人的话,只好在肚子里生闷气。
舒君一愣,旋即苦笑:“并不是他能帮到我,只是这样方便一些罢了,我并没有想过要借他的力,何况这件事只能靠自己。哥哥,你就不要问了,总之,我免不了给自己,和村人一个交代的。”
河边到处挂着灯笼,但柳荫遮蔽了舒君的肩头,周云并未看清他的脸色,也不知道他说出这交代二字的时候眼角分明有泪滚过。
见他心意已定,又反复重申是自愿如此,并没有吃什么亏,周云也只是叹气,拉着他殷殷叮嘱,倘或需要自己帮忙,或者准备离开,该怎么联络自己。无论到时候在哪里,他一定会来帮忙。
舒君感念他的好心,一一听了答应下来,但心中其实从未起过事成之后身退,真的去找周云的念头。也不知他背叛了薛开潮是否能活命,更不知他复仇路上是否能保存自身,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他已经成了风中残烛,又何必去牵连旁人?
周云和他虽然已经多年不见,但救他帮他的心不是假的,舒君也觉得温暖,一时既感慨又伤怀,舒君在这种事上就想还是给他一个念想更好。
二人喁喁私语,其实很像一对。江陵城内这条河不窄,这座小桥只是临水赏月的去处之一,并不能贯通两岸,只好跨过一条支流。远处是煌煌灯火衣香鬓影,此处是柳雾将近干枯,二人临水而立,其实远处看去是一道纵横相连的风景。
舒君站了一会,觉得自己该回去了,尚未告别,却有一只手从后面握住他的肩膀。被训练日久,舒君已经是本能的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下意识扣住那只手试图反抗,却在下一刻被揽住腰往后抱的同时发现了来人的身份,顿时卸了力道,任凭薛开潮将自己带着后退一步,正好站在他阴影荫蔽之下。
周云发现的自然比舒君早,虽然因对方理所当然又拉又抱的举止心情复杂,但总之还是要讲礼数的,率先开口:“敢问道长尊讳?”
舒君才刚站稳,听得周云这样问立刻抬头去看薛开潮。薛开潮在那身道袍之外又添了一件黑色大氅,身形高峻不可接近,既威严又冷漠,当真是不可接近,但对周云却还算礼貌,点一点头,在舒君好奇且紧张的目光下只答了两个不带情绪的字:“剑玉。”
周云和舒君一辈,自然就觉得自己也算薛开潮的晚辈,何况又是陌路相逢,免不了客气一点,对方却丝毫不曾客气,甚至当着他的面把舒君带进怀里就不放开。这是做人师尊该有的举止?
如同白云出岫的周云到底年纪尚轻,先是瞪了根本没有自觉,不晓得自己已经羊入虎口的舒君,旋即也冷下脸,径直对薛开潮道:“我和小舒失散已经近十年了,自从我被师父带上山后就难有机会回家,居然连家里出了那样的事也没能及时知道……幸而前辈慈爱,收留小舒。前辈既是他的师尊,自然是疼爱他的,就如小舒的父亲一般,这样,我也放心了。”
他的“父亲”二字咬得极重,薛开潮尚无什么明确的反应,舒君却不自在起来,低头不语。
薛开潮凝视周云片刻,就一口否决了他方才的话:“我无需做他的父亲。你这些小心思也不必要,我自然会对他好的。”
周云脸色更难看,见舒君只冒出一个头前后看来看去,居然像看戏一样,丝毫不晓得自己是为他才多说这些,忍不住呛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前辈对小舒有大恩,小舒日后自然事你如子。你不做他的父亲还要对他这样,难道还会和他结为道侣吗?”
这话的本意是要斥责薛开潮准备始乱终弃,根本不看重这个弟子,周云本来也是气得厉害了,话一说出来就知道自己太过了,何况对方若真的是这种人,他说也没有用,就应该把小舒带走才对。
可他心中自责的同时却发现薛开潮一怔,似乎从未想过后面的事。
周云又去看舒君,见他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薛开潮只怔了一瞬间,很快就接话:“这是我的私事,不必你来操心。”
本来说这样一句话对薛开潮已经算是破例,但看看舒君那毫无所觉的表情,薛开潮伸手把他按回去,又多说了一句:“何况他如今是我的人,与你无关。”
旋即带着舒君离开,甚至不容舒君告别。舒君再迟钝也应该知道他生气了,并不敢十分违逆他,只勉强回过头对周云做手势让他放心。薛开潮用力把他一带,几乎是把舒君凌空提起足不点地往前走。
不过这个方向倒不是回客栈,而是继续沿着河走。舒君被带了一阵又放下来,想了想,终究开口打破沉默:“主……师尊,他真的是我邻家的哥哥,已经十年没见过了……”
他本意是说自己出来并不是为了和周云见面——其实这也是说谎,但想想看,往后要说的谎言比这个更严重,也是少不了的,如今又何必在乎这第一次呢?
相比起来,这甚至已经是一句真话了。
薛开潮停下脚步看着他,微微挑眉,不像是不生气了的样子:“是么?”
倒是仍旧语气平直,喜怒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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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福无意之间做了催化剂,还提出了致命大舅哥问题:你会不会娶我妹妹?不娶还睡你是渣男!顺,猜猜剑玉这个名字是哪儿来的?(感觉好无聊啊又不难猜,小薛心事就那么几件还很透明)
第55章明月如君
舒君晓得他不高兴了,却不明白为什么,只好干巴巴答“是”。
薛开潮也不多说什么,牵着他上了河岸边等待招揽客人的窄窄渡船。夜色已经深了,舒君没料到二人居然要游河,即使方才还打定主意少说话免得薛开潮看自己更不高兴,但也不得不多嘴了:“天已经黑了,一会就要宵禁了吧?咱们不回去吗?”
他自从到薛开潮身边,还没用过这种怯生生的语气,薛开潮原先不想开口说话,见他这幅样子也就冰消雪融,莫名其妙的恼怒也消失不见,若无其事伸手拂了拂舒君的肩头,捏起一片遗留到这个时候的柳叶,解释道:“太晚了,赶回客栈怕来不及,不如在对岸寻个宿处。”
舒君愕然:“可是对岸是……”
那里笑语声喧,他不相信薛开潮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脸色顿时就变得很怪异。薛开潮倒是举重若轻,不以为意:“出门在外就不要挑剔,借他们一间房子住,也不会不准的。”
顿了顿又说:“幽渊最喜欢漂亮女孩子,从不避讳这些事,你又何必害羞?”
舒君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开始震惊。是幽渊居然会对薛开潮说这些事,还是幽渊居然最喜欢漂亮女孩子。哪种喜欢?怎么喜欢?她为什么进勾栏?
更或者是薛开潮说他不要害羞,别把二人眠花宿柳这件事放在心上?
修道者万事随心,本来看透了凡尘俗世确实不应该太在意这种事。可舒君毕竟年纪也不大,就算只是去住一晚上也觉得难为情。除此之外,以薛开潮的身份来说,做这种事多少算出格了。
不过要他劝谏,舒君也不知道怎样劝。何况现在确实快要宵禁了,江陵城这个规矩还是很森严的,不好触犯。事急从权,本来也不必疑虑,舒君所疑虑的不过是这种地方薛开潮进去未必合适。
薛开潮倒是淡定如常。
道士在花街柳巷借宿,听起来就像是怪谈故事的开头,即便不出现一两个女鬼,花妖狐魅还是要有的。不过鸨母虽然惊讶,却是见惯世情的人,很快安排停当,甚至奉上一桌酒菜,只是没有姑娘陪坐罢了。
这个借宿自然不会分文不出,舒君还是给足了钱的,这桌酒菜也算是买来的。鸨母一双利眼看出二人自然是师尊拿主意,像是个得道高人,倒也礼敬,春风满面亲自张罗。
干这一行的从没有不笑脸迎人的,至少也不会得罪任何人。
何况她仔细观察,发现师徒间气氛非常,恐怕徒弟是假,真实是养在身边的爱宠或者炉鼎。如今天下修行者也不少,鸨母的生意做得大,什么没有见过,什么不曾听过?能养得起炉鼎的仙人又岂是她能够得罪得起的?
于是奉上酒菜说了两句场面话就退了出去,顺手也将门带上了。
销金窟绮艳靡丽非比寻常,陈设奢华舒君也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其中脂粉香气和各种暗示令他坐不安稳。何况方才进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不少人看到了他们两个,莺声燕语笑闹不休,就和看热闹一样。
舒君以前做戏班的角儿的时候没少被人看过,这一回他却不能适应,恨不得躲进黑暗里。
他只顾低头坐着,不知道薛开潮在做什么,室内越是寂静,外面的笑声就越是清亮,隔着几间屋子都能传过来。呐呐无言够了,舒君终于抬头,却还没有说出什么,就看到薛开潮将斟满了的酒杯推过来。
“这段日子你的心事也够沉重的吧?今夜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不如放松放松。”薛开潮的语气仍然平直,几乎没有什么情绪:“何况你要见的人也已经见到了,明日我们就上路。再耽搁下去,就该立冬了。”
舒君一怔,才下意识接过的酒杯在他一颤之下里面的酒液就全洒了出来。他没有想过自己这一阵的异常能够逃过薛开潮的眼睛,但也觉得自己已经掩饰的很好了,却没想到薛开潮会揭开这个假象。
“我……”舒君说不出更多诡辩的话,黯然失神,忽然问:“主君,倘若我欺骗你,背叛你,你是否会杀了我呢?”
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是很不明智的,可此时此刻他也并不理智,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薛开潮不问他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个想法,也不问他所谓欺骗背叛究竟是什么,轻轻答了两个字:“当然。”
舒君又是浑身一颤,眼神却渐渐清明起来,抬手给自己斟酒,随即站起来,抬手举杯,神色很是肃穆:“既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方才周家哥哥问我,他要带我走,我愿不愿意。我只说自己是自愿留下的,却没有告诉他,走不走不是我说了算的。只要无论生死主君都愿意留我,要我,我自然是不肯离开的,死也不肯。这一杯酒,就为主君寿,愿君为明月,为真龙,而我……微不足道,即使终有一日死了,也不要是什么大事。”
他说得凄然,却态度坚决,说完仰头饮尽这杯酒。
鸨母见他们二人都是修行的人,酒也没选烈酒。此处生意兴隆,门槛也高,拿来的自然都是好酒。舒君空腹饮酒,一连斟了三杯,喝得太急,很快就红了脸,有了醉意。
薛开潮也不拦他,默然不语,手里拿着另一杯酒,只是偶尔沾沾唇。他在饮食上精细也清淡惯了,对酒味不是很能容忍。今夜来这种地方投宿虽然是迫不得已,但他其实也是故意,本想喝酒,真到了这一刻却索然无味了。
周云那番质问,其他的都没有被他听进去,只有道侣二字,振聋发聩。
他自己是从没有想过道侣这件事的,回绝李菩提家父兄把她再嫁过来的打算的时候,那句如不大成则不娶妻反而是真实的。
其实即使大成,薛开潮也未必会想到这件事。
他所见的道侣,志同道合,情深义重的自然是他的父母。可自从独孤夫人死后,这对鸳侣就无人敢提起。人人都以为他心中自然伤痛,其实薛开潮反而觉得奇怪。他只是怅然若失,并不止于连提都不能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