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迷人庞大而宏伟,是人永远无法拥有的那种光辉。他软绵绵的躺在龙的身躯之下抬手去抚摸那对慢慢探出来的龙角,触感温润冰凉,好像乳白色的珊瑚。
那对金色竖瞳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瞳孔中央有针尖般小的无底浓黑,长长睫毛半拢在低垂双目上,要看清他的神情简直如同雾里看花。
舒君并不害怕,但仍旧颤抖不止,胡乱在薛开潮肩头后背抚摸,鳞片刺手,光滑微冷,而他却滚烫炽热且柔软,就好像那落在身上的锋利目光能够把他撕成碎片一样柔弱。
强弱对比实在太鲜明,舒君甚至不相信自己方才还在下意识的反击薛开潮的行动。
他把嘴唇印在龙肩头的鳞片上,喃喃低语:“我该走了。”
这是深夜,幽雨定的集合地点在法殿后面的林子里,而他只是来辞行的。
薛开潮静静地看着他,略作停顿后松开手:“去吧。”
舒君拢一拢衣襟,重新系好腰带,站起身来抚平身上的褶皱,勉强笑一笑,仍旧是少年人天真没有忧愁的样子:“拜别……主君。”
他心中莫名其妙有很多离愁别绪,好像再多停留眼泪都要滚出来一样。离情依依,甚至恨不得重新扑进衣衫不整躺在床榻上的薛开潮怀里去,牵着他的衣襟再说点什么。
然而说无可说。
毕竟只是跟着幽雨去历练一番,既无危险,归期想来也不会太遥远,太多的舍不得反而出现得意外,他也不好意思流露出来。
于是缓缓离开,临出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
薛开潮坐在床帐深处,灯光软暖,夜明珠柔和光晕落在他脸上,又寂静,又寂寥。
舒君终究扭过脸去,坚定的向着前面走去了。见到幽雨时已经一切如常,黑袍里头用白衬,腰上挂着皓霜刀。
幽夜年纪小,在原地蹦蹦跳跳。
三人一路向南,先是坐车,骑马,然后乘船,到了鬼宗扶林山门前二十里。
时值黄昏逢魔时刻,周围水网交错复杂的扶林山脚下居然刮起风沙,茫茫一片遮天蔽日。舒君心里一紧,看向幽雨。
幽雨叹息一声。
幽夜向上看看,脱口而出:“有人来了!”
一路走来,扶林山附近阴气森森,到处都反常,如今在黄沙里看见人影,三人迅速靠拢在一起,手放在腰间严阵以待。
那人影十分纤细,几乎一只手就能折断,走了许久。四周寂静无比,只有风沙的声音如同鬼哭,而那人忽远忽近,不知用了多久才到了面前。
舒君手心都汗湿了,硬是把绕在手腕上蛇头前探的竹叶青塞了回去。
“此处乃鬼宗禁地,客人因何来访?”
是一个细细的女子声音。
眼前的小姑娘看年纪只有十四五岁,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细细两道罥烟眉,身上衣裙不沾灰尘,看来是鬼宗颇有修为的弟子了。
幽雨默不作声,在背后打手势叫他们安静,自己掏出有薛开潮钤印的手令:“我们是法使,自洛京而来,查问鬼宗事故。这是令主手谕。”
小姑娘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屈膝:“既然如此,请各位随我进山吧。”
她语调平直,气息略短,无论脸色身形看起来都不够强壮健康,看着就让人忍不住为她担心。按理说这样的先天条件,不短命就很不错了,在别的门派根本无法修行。
然而在鬼宗,命格越轻越容易入门,越容易遇鬼越容易进阶。鬼修的路数不正,反常道而行之,因此这女孩行为虽然怪异,但在鬼宗却实属平常。
她说自己是鬼宗那走火入魔的老掌门的弟子,自幼上山拜师的,名叫徐青青。如今山上大乱,几个弟子都被师母派出来巡查,以免生人误入,或者山中凶鬼凶尸钻空子逃走。
言行之中无意或者有意的透露了一部分山上的情形。
幽雨顺便问起孟家那二位公子,徐青青答道:“二位客人与师娘一起合作,才勉强压住了师父,最近几日都闭门不出。”
闻言舒君和幽夜对了个眼神。
走进扶林山的时候他其实还有点紧张和些微恐惧,然而幽夜轻松自在,舒君频频侧目。幽夜毕竟看起来比他年纪小,还是个没长成的小姑娘。无论幽夜实际如何看待这件任务,她的存在都让舒君放松了下来。
其实人世间也从来没有少过神神鬼鬼的忌讳和传说,如今不过是要亲眼看见和正面遭遇了而已。舒君摸摸腰上的刀,也就渐渐沉静下来。
鬼宗建筑依山而建,随着地势高低起伏,如果不是在影影绰绰灯笼光影底下看,大概也挺好看。然而山上树木林立,山路狭窄曲折,只是从山脚到山门一段路就阴气森森,实在令人无法放松警惕。
舒君就算了,他来这一趟无论是薛开潮还是幽雨都没有指望他能顶上什么用,紧张是必然的。然而就连幽雨和幽夜也是面不改色而肩膀紧绷,做足了准备。
进入山门之后,明显感觉到几乎濒临崩溃的护山大阵仍然在运转,虽然寒风飒飒令人一凛,但安全感油然而生。
徐青青带着客人们进入传送阵,将一行四人直接传送上山,但却没有到迎客的正殿,而是在后面。
几个筋疲力尽横七竖八或倚或靠的弟子从地上弹起来,宛如惊弓之鸟,惊疑不定:“师姐?!这些是什么人?”
大概徐青青是自己人,还算可信的,所以虽然警觉,但并没有即刻摆出准备攻击驱逐的姿势。
徐青青仍然是那副体虚气短,波澜不惊的样子:“是客人。”
幽雨又拿出手书,表明身份之后强弩之末的几个弟子松了一口气,纷纷散开。然而他们投来的目光闪闪烁烁,仍然未曾卸去防备,不用多了解什么也猜到有鬼了。
搞鬼的鬼。
幽雨三人短暂的对了个眼神,继续问徐青青:“夫人何在?还有那两位孟公子,我们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见的。”
徐青青瞳孔迎着灯光仍然十分黯淡,闻言向着后山看了看,道:“师娘和二位公子一起在后山禁地维持护山阵法的运转,已经十几天不曾出来了。法使远道而来,今夜请暂且歇下,明日我带三位过去就是。”
她的神情态度本来已经足够奇怪了,现在那副死气沉沉的外表之下似乎有什么在颤动不休,虽然比起她的师兄弟好了许多,但显然也在隐瞒什么。幽雨没停顿太久,点头:“那好,请带路吧。”
徐青青微微蹲身颔首,转身带路。幽雨忽然在她背后道:“对了,我们三人不习惯分开,得住在一起。”
自然不是住在一个房间内,而是房间必须相邻。
鬼宗现在看来不仅有流窜的凶尸恶鬼伤人的可能,就连这些弟子也未必可信,如果被分开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毕竟虽然按理来说天下仙门必须唯令主马首是瞻,可是现在这里有修行多年忽然走火入魔的一个鬼宗老祖,两个明摆着要和令主过不去的孟家人,再加上这些怪异失常的弟子们,幽雨也不敢让幽夜和舒君真正离开自己的视线。
徐青青脊背一僵,应了下来。
待客的院落显然不常招待人,鬼宗本来也没有多少客人。院子虽然打扫得干净,但没有多少人气,周围撒着驱鬼的药粉,还贴着符咒,门口刻着铭文。徐青青指挥弟子忙来忙去,又加固了一遍,这才告退离去。
片刻后饭菜送来了,热水也在烧了,幽雨带着两个孩子坐好,头碰头吃饭。
无论是住宿还是吃饭,出门在外自然比不上跟在薛开潮身边的时候,不过也没有谁挑剔。幽雨挑起一筷子已经烧到透明的白菜,若有所思:“看来最近山上事多,这烧饭的都无心做饭了。”
这一桌子菜普通且不提,在座三人没有一个是真正讲究的,但普通菜肴的火候都出了问题,要不然是做饭的其实根本不是熟练厨子,要不然就是心不在焉。
封山已经将近二十天,人心惶惶实属正常。
幽夜眨了眨眼,忽然压低声音:“今夜去后山的时候,我们要带舒君么?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不好的吧?万一出事怎么办?”
这次两人出来有一个不必宣之于口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舒君的安全,夜里把他单独放在这里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幽雨竖起两道眉毛,似笑非笑:“哪个说了我们要去后山呀?”
语气甜丝丝,软绵绵,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幽夜缩缩脖子,半真半假地抱怨:“姐姐不用说我也知道的,后山明明就有事,可能是真正的关键。其他的不说,那忽然走火入魔的掌门我们一定得亲眼看看才放心。何况孟家那两个人也在,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姐姐难道不想知道?要是明天见过那三人,我们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岂不麻烦?”
她未必就没有对舒君解释的意思,所以才说得这么明白。幽雨揭开酒壶盖子闻了闻,站起身打开窗户把酒全部倒了出去,看也不看坐回来:“既然一定要出去,那为何不带着舒君呢?”
幽夜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幽雨,又看了看没料到这个解决方案的舒君,毫不犹豫支持了幽雨:“好!吃完饭我们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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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主要靠编。啊鬼气森森我有点怕了。(我超怂的)
第18章山林絮语
鬼宗的建筑格局,是很平常的,既然已经知道他们的正殿在哪里,后山就好找了。三人吃过饭后等待周遭都静下来之后就带上武器出门了。衣服倒都不必换,因为人人穿的都是黑色,在夜里并不显眼。
其实在这种地方探查,重要的根本不是衣服颜色,而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要被人感知到存在。至于肉眼的功用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舒君是三人之中修为最浅的,但他身形灵巧,也是打熬出来的台上功夫,原先只是花架子,现在就实用许多,并不会拖后腿。
鬼宗弟子们按班巡视,人手有限,而且都很疲惫,外紧于是就内松,在内部走来走去倒没有遇到太多人。
幽雨是最擅长障眼法的,知道一定有人盯着客人的举动,因此安排出一副三人饭后都去休息了的假象,剪了纸人放在床上,足可乱真。出来的时候更是掩藏行迹,蹑足到了正殿后面,用山巅设置的滑索进入禁林。
幽夜身形娇小,于是她先过去,倒悬在后山郁郁青青的林子上伸手往下摸,一层淡淡蓝色的灵气罩慢慢浮现,涟漪一般颤抖不止。
舒君极目远眺,提心吊胆。
幽夜却不慌不忙,好似一只倒挂在树梢上慢慢织网的母蜘蛛一般不断发出一些乳白色的微光,渐渐渗透入后山的阵法之中。大约两刻钟后终于成功,于是对着这边发出一声清啸,远远借着夜风传过来,听起来像是一只大鸟从山巅飞跃。
幽雨抬起下颌用动作示意舒君先过去。舒君犹豫片刻,伸手抓住滑索上的竹篾把手,回头看她一眼。
他没用过这种装置,身处万丈青山之上,万一掉下去那就是个尸骨无存。正因如此幽雨才要在后压阵,万一出了什么事来得及补救。舒君正是明白这个顾虑,才主动挪上来,深吸一口气……
幽雨无奈轻啧一声,见他抓稳了就从背后突然推了他一把:“去吧,没事的。”
语气温和,平静如常。
舒君猛地山崖,下意识死死抓住手中竹制把手,想要大叫又不能大叫,浑身汗毛倒竖,吓得魂飞魄散。别的也就罢了,可是突然被推出来真是吓人,他自己下定决心后也就会主动下来的。然而相处这么久了,舒君也明白,幽雨和薛开潮性情颇有相类之处,都是看上去平和冷静绝不变色的人,实际上心中自有一套规则和成算,如果别人不如己意,就立刻出手,绝不多给机会。
被幽雨一手教导,从背后助推的事幽雨也没有少做,舒君腿软心跳爬上幽夜所在的那块大石,终究没好意思搭上幽夜伸出的手,喘息着回头去看。
幽雨正像一只张开羽翼无声滑翔的大鹤鸟一样飘然而来。滑索看着长长细细的一条,连接两座山头,但其实过来并不需要费多长时间,几乎是转瞬即至。
轻飘飘落地后,幽雨仰头观察天象和林梢,随后转向幽夜:“有什么结果?”
幽夜方才已经将防护阵法渗透,此时伸手指路,示意他们先进去,同时道:“不好说。这阵法其实并不严厉,也并没有什么东西镇守,更没有太多牵涉,最大的用处不过是示警。按理来说,既然是门派禁地,那么除了示警之外,阵法还要能够格杀外人,保护自己人。何况鬼宗这种地方,我原以为这里的阵法至少应该有几个位置用凶尸或者凶鬼做阵眼。他们又不缺这个。然而连这个也没有,我想……很有可能原来的阵法已经废了,现在这个不过是个替代,且根本没有用心。”
幽雨微微挑眉,双眼在夜里闪闪发亮,像两颗琉璃珠子,兴致勃勃接着分析:“看来,这阵法不是那位掌门夫人的杰作,就该是孟家那二人的手笔。其他不论,孟家那两个人一定是有意如此的。他们原本也没有指望这个阵法能抵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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