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同莱州知府并山东布政司和几位都司一齐,向陛下上书申明了当前军需不足的处境。本地的一些富户也慷慨解囊相助。但所筹集的依旧是不够。雁希,当年你我在学堂读书时,你曾对钱老说过读书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国有难。我虽身为一介俗人,可也想略尽绵薄之力。想来你这般心胸开阔之人亦然。雁希若能帮忙筹集一批棉布以制军服,则伯昭感激不尽!”
段慕鸿慢慢折起了信纸,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这个陆朗!”她咕哝着,“小看我?这样一件事,用得着说的这么客气吗?别说他陆朗正好是登州知府,要冲在前头!就算他不是登州知府,我已知道了这件事,那就不能装聋作哑!倭寇是哪里来的鼠辈,敢对我大明的军民撒野!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上国!”
她转过身去,一瞬间便恢复成了她那个雷厉风行的段朝奉模样:“立刻派人去给陈四嫂送信,让她火速回松江一趟,用最快的速度最大的限度,购进最多的棉布!对了!粮食也可以收一些,这两样东西都是有多少收多少——你告诉她,‘聚宝盆’给她用,那艘船大一些,能多装点布和粮!”
“老爷您忘了?聚宝盆号前些日子去漳州了——这会儿估计都到吕宋了。”
“那就用流火号。流火在罢?那个比聚宝盆小一些,但也能用——告诉四嫂,让她今夜就动身,越快越好!尽快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带回来后就来见我,我亲自押船回山东!”
“好嘞!”
段慕鸿安排好这一切,在黄昏的书房里她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墙上那幅由她父亲段百川写就的“修身齐家”紧紧抿起了嘴角。
第153章出关
“鸿儿,要亲自去么?”
自打段至诚长大,段慕鸿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谢妙华,已经安然做了好几年的安享晚年的念佛老太太。乐安那一位十年前就死了。她当时回了一趟老家,亲自主持了老太太的葬礼。段慕鸿当时正在马尼拉跟墨西哥人做生意。回来已是老太太下葬三个月后的事了。
“实话说,我不怎么悲伤。”她在得知段戴氏的死讯时这样对谢妙华说。“她多活这几年都是抢我爹的。”
谢妙华眼里,她时常已经快要忘记眼前的段慕鸿不是段慕鸿而是段慕鸢。她的女儿太刚强了,比男人还刚强。有时候瞧着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酷。但谢妙华知道女儿那一袭男装之下掩藏的是一颗比这个家任何一人都要更苦的心。她的这一生,算是被段氏这个门楣给绊住了,扣住了,拦住了。七岁隐瞒身份后的每一天,几乎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筝儿不容易啊·······有时候想想,是我害了她。”谢妙华对榕榕如是说。榕榕,绿翘都嫁了人。可她的筝儿却永远都不得不把自己掩藏在一袭襕衫与一顶网巾之下。
如今,她已经做了好几年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可女儿突然告诉她,她要亲自去辽东前线送辎重。
“就不能·······让别人去吗?”谢妙华犹豫道。“那可是·······那可是前线啊,不比你走南闯北做生意轻松!甚至还有丧命的风险!”
“娘,您就别担心了。”段慕鸿笑着安慰她。“我呢,从小就想像我爹从前教导我哥时说的那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惜这么多年,修身也不知道做到了几成。齐家么,家也是个一半儿的家。这是我没办法的事情。我的身份注定了我做不好齐家这一项。现在总算有个机会能让我稍稍跟‘平天下’沾点边了,你就让我去罢!”
她罕见的如同女孩儿一样对母亲撒起了娇。三十八岁的段慕鸢,眼睛却依然赤诚的如同豆蔻少女:“娘,你闺女福大命大呢!去了没事儿的!你看我这么多年瞒天过海的装男儿身,不也没露馅儿吗?”
“让麟儿陪你一起去!”
磨了许久,谢妙华总算妥协,段慕麟这些年跟着他们长在苏州,活得俨然如同谢妙华的小儿子。虽说谢妙华偶尔还会介意段慕麟的出身,但段慕麟总能在不经意间让她和其他人相信,他早已忘记了幼年时那些不堪的回忆,还有他那不堪的父母。甚至于当年段戴氏去世时,段慕麟在灵前哭昏过去。醒来后他在恍惚间告诉谢妙华,在他段慕麟心里,从来都当自己是段家的一份子,段家二爷的小儿子段小九。从来都不是别人,从来不是。
这话谢妙华是信的。其实段慕鸿第一次遇上海难的那一年,段慕麟就已经凭借着他对谢妙华的诚心襄助,和对段至诚无微不至的陪伴而彻底赢得了全家人的认可。后来这么多年他陪着段至诚长大,若说他有二心,那段至诚肯定第一个不答应。“段九爷”开始涉足生意后,也是一门心思的帮着段慕鸿赚钱,甚至还因为替段慕鸿出海天竺,落下了痛风的毛病。他是真心诚意把自己当作这个家的一份子的。谢妙华有时候看着女儿侄儿和孙儿三人一齐插科打诨的斗嘴,也打心眼里为这融洽的一家人感到高兴。
虽然她心里还是直觉女儿这次出去可能要惹麻烦···········可是孩子大了不由娘。更别说她的孩子自己都已经是娘了。
“麟儿,你看好你哥。他是个遇了事儿不要命的。别让他仗着自己胆子大,就把那不要命的事儿往自己身上揽!”谢妙华用警告的眼神望着段慕鸿,话却是对段慕麟说的。段慕鸿穿着一身枣红深衣,外罩了一层纱衫子。对了她母亲嘻嘻的笑。
“娘!您就放心罢!我都是当爹的人了!”她对母亲挤挤眼睛。
段慕麟一如平时那般镇定冷静,微微噙着笑意对谢妙华唱了个喏,他轻声道:“老太太,您放心。”
陈四嫂很快弄回来了一大船的棉布,并四五只小船装着的大米若干。段慕鸿欣喜若狂。带着段慕麟便上路了。他们拉着这只临时凑起来的船队从苏州出发,一路向北。经历了半个夏天和半个秋天,最后终于在十月份抵达了山东境内,把辎重转交给了登州的陆朗。原本段慕鸿还打算亲自过海去送。然而陆朗说:“雁希,别去。留着你的船,再帮我们筹备一批厚棉布罢········朝廷要打一场大的,李总兵要带人入朝鲜了。”
段慕鸿当即答应,掉头就带着船要往苏州回。她给陆朗打了保票:“伯昭,你放心。这一批军服的棉布,我包了。”
乘船行在归途的水上。段慕鸿一边低着头算这次购进棉布所花费的银两,一边头也不抬的问坐在一旁的段慕麟道:“麟儿,上次四嫂买的棉布多是松江那边非傅家出产的棉布。据她所说,她已经把那边买到快要买无可买了。我在想,那些人织新布也不是不可能。但就怕他们坐地起价,让咱们当冤大头。既然如此,反正咱们从前也有织棉布的经验。不如临时把丝绸机坊改为棉布机坊,雇些熟练工来,自己把这一批棉布织出来。你看如何?你觉得这法子可行吗?”
“我觉得不可行。”段慕麟沉静的声音冷的像冰一样。段慕鸿正在打算盘的手僵住了。她慢慢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段慕麟.
\"麟儿,你怎么了?”
“我不怎么,四哥。”段慕麟对她冷冷一笑,那笑容如同冰刀子一般锋利,看的人头皮发麻。
“还是我应该喊你········四姐?”段慕麟露出一个比狞笑还可怕的俏皮笑容。他慢慢把一条腿搭上另一条腿,挺直腰板从船舱里的凳子上坐直身子。
“四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背景的战争指的是万历朝鲜战争。对阵双方是中国大明王朝&朝鲜李氏王朝VS日本太阁丰臣秀吉的军队。也是明中晚期规模最大的对外战争,前后历时七年,对之后三百年东亚地区的军事力量格局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154章百密一疏
许多年前,当段慕麟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他刚到苏州,夜里一个人睡的他很不习惯,于是他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熟悉的女人,用温柔的怀抱拥着他给他喂奶。他仔细看了那女人好半天,才猛地想起这是他的生身母亲,段家曾经的二少奶奶,叶云仙。
于是他生气地推开了对方,在梦里对着不知所措的叶云仙说:“我不要你,我有四哥呢,你这个贱女人,别碰我,都是因为你我才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现在我有四哥护着我了,你走开!我不要你!”
梦里他还是个小孩模样,长着奶嘟嘟的小脸蛋。女人把他从膝头放下后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自己哀哀的哭。
那是段慕麟最后一次在记忆里回忆母亲叶云仙的样子。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固执的厌女之人。他倔强的将叶云仙锁进自己记忆的盒子里,鲜少允许她爬出来作祟,并在心中称之为他盒子里的夜叉鬼。夜叉鬼是坏的,因为她的不守妇道险些害死了段慕麟。四哥是好的,因为是他拯救了孤苦无依的段慕麟。
可现在,傅行简的信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一耳光抽在他脸上!他用颤抖的手丢开那信纸,抱着自己的头痛苦的嚎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的四哥,他从九岁起就最最敬重的四哥,他········他怎么能是女人呢?他怎么能——怎么能是个低男人一等的女人呢?
段慕麟伏在桌边,黑发零落的散乱着铺开来,同他身上的黑缎锦袍融为一体。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起他沉重的头颅。他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世界好像在一瞬间崩塌了似的。气喘吁吁的伏在桌上,他明明只是读完了一封信,可这信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立,头痛欲裂,从头到脚脱力的如同刚与人经历了一场恶战!
他坐不起来了,他的心疲惫又苍凉。
抬起头,他与面前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段九爷身边没有女人,但段九爷喜欢在房间里放上镜子供自己时时自照。一双无神的眼睛出现在镜中,疲倦又呆滞,是渐渐冷下去的愤怒。愤怒是火,在他脑海里如同火山岩浆一样席卷一切。这一会儿它们熔铸成了死硬的壳,包裹着他的心他的脑,压榨着他的脑仁儿逼迫他痛苦的呐喊出声。
“骗子!骗子!”他低吼。“你这蛇蝎心肠的········当了□□立牌坊的骗子!”
段慕麟流下泪来,他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烤,又放在冰中割裂。那是四哥啊·······他这么多年最最敬重的四哥,那个在海上九死一生,即便是爬也要爬回来,被人打垮了做不了棉布生意就去彻底转行做丝绸买卖,有胆识有气魄,有勇有谋的四哥啊!
四哥,四哥怎么能是女的?还是个同傅行简不清不楚,甚至有可能为傅行简生下一双儿女的不守妇道的女的!
段慕麟猛地收住眼泪,对着镜子低低冷笑起来。声音冷冽如寒光闪闪的刀。
段慕鸿,欺骗了所有人的段慕鸿,段朝奉。其实是个女人。为了谋夺段氏的家产和一切,不惜隐瞒自己的身份骗过所有人。这么多年,段慕麟看她口口声声说着为段家,为段家。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光耀段家的门楣。为着段家的名声,她先后阴谋害死了段慕麟的母亲,用计害死了段慕麟的父亲,还气死了段慕麟和她共同的祖母·······她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段家成为一个更声名显赫的望族。她说的真好听啊!
就因为她这句“让段家成为真正的望族”,段慕麟这些年在海上风餐露宿,吃苦受罪,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因为害怕自己娶到不忠诚的女人而影响了段家的名声,重蹈父亲的覆辙,他段慕麟变成了个对女人提不起兴趣,甚至厌恶女人的怪胎!他为段家牺牲了多少啊!就因为他最敬重的四哥说,想要让段家成为望族,成为一个更好的段家!
他的世界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肆意的嘲笑他,笑他愚蠢,笑他白痴,笑他是个被人愚弄了的蠢货。
从前他厌恶女人,不想成亲时,他时常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你看四哥不也是孑然一身吗?从前只有个茜香,后来茜香生了孩子,她就把茜香都给嫁了。这不是说明,四哥也不喜欢女人嘛!那四哥身边也没有人,不是照样活得精彩?四哥是他的榜样,四哥什么样,他就什么样。
段慕麟又回忆起了他十二岁生日那一天,那时候段慕鸿刚从海难中逃生回来。她送给段慕麟的生日礼物是一匹马。段慕麟欣喜的望着那匹漂亮的枣红小马,看它在晨曦中对着自己友好的眨巴眼睛。他回过头对四哥羞涩一笑道:“四哥,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四哥沉吟不语,递给他一柄马鞭。在他接过那东西时,四哥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还记得你当初跟我离开乐安的情形吗?”
他低头不语,过了好久才轻声说:“记得呢,您对我来说,就是再生爹娘。”
四哥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把我当再生爹娘。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收留你吗?”
他茫然的回过头去望着四哥,看见四哥象牙白色的脸颊在晨光中发出微亮。
“不·····不知道·······”
四哥轻轻笑了,四哥说:“因为我看见你,就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我八岁那年,被迫失去父亲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很可怜,很无助,被段慕云欺负。那个时候有人救了我。可现在你被人欺负,很无助,很可怜,却没有人来救你。我想了想,这很不公平。所以我要把你带走。”
“可是麟儿啊,”四哥轻声说,“你要知道,别人护不了你一辈子。人早晚是要长大的。长大了呢,就要远行。四哥送你一匹马,等你长大了,就可以骑着它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那时候别人再想伤害你,你若是不想理他们,你就能躲得远远的。”
gu903();十二岁的段慕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给他的枣红小马起名叫做追风。